周三下午三點的陽光,把A大中文系老樓的影子拉得剛好蓋住三級臺階。蘇源站在臺階下,摸了摸背包里的木箱——里面裝著日記、玉佩、雙生草,還有畸笏叟發(fā)來的抄本照片打印件。林悅比他早到十分鐘,正站在爬山虎墻前等他,手里攥著個牛皮紙信封,里面是紅學(xué)會前輩給陳教授的推薦信。
“剛問了系里的同學(xué),陳教授今天沒課,一直在辦公室?!绷謵偘研欧膺f給蘇源,指尖有點涼,“他們說陳教授今早一來就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連茶都沒讓學(xué)生送?!彼ь^看了眼三樓的窗戶,窗簾拉得很嚴(yán)實,只有一縷光從縫隙里漏出來,在墻上投下細(xì)瘦的線。
蘇源捏了捏信封,推薦信上的紅學(xué)會公章在陽光下泛著暗紅,像塊凝固的血?!皠e緊張,我們有足夠的證據(jù)?!彼研欧馊亓謵偸掷铮澳隳弥线m——紅學(xué)會的前輩認(rèn)識陳教授,他看在推薦信的面子上,至少會聽我們把話說完。”
林悅深吸一口氣,理了理帆布包的帶子,青玉簪在發(fā)間晃了晃:“走吧,再磨蹭太陽都要落山了?!?/p>
樓道里的聲控?zé)舯壬洗胃盗耍麄冏叩饺龢菚r,正好撞見陳教授的學(xué)生抱著一摞書出來?!瓣惱蠋熢诶锩妫f誰都不見。”學(xué)生看到林悅手里的紅學(xué)會信封,愣了一下,“不過他今早翻了半天《長白山風(fēng)物志》,還問我有沒有‘還魂草’的照片。”
“他果然在查石頭的事。”林悅眼睛一亮,輕輕敲了敲辦公室的門。
里面沉默了幾秒,才傳來陳教授沙啞的聲音:“說了不見人。”
“陳教授,我們是紅學(xué)會的,帶了新線索,還有畸笏叟先生的消息?!绷謵偺岣吡寺曇?,特意加重了“畸笏叟”三個字。
門突然開了。陳教授站在門后,頭發(fā)比上次更亂,眼鏡滑到了鼻尖上,眼底帶著紅血絲,像是一夜沒睡。他沒看他們,只是側(cè)身讓他們進來,轉(zhuǎn)身時蘇源注意到他袖口沾著點泥土,像剛碰過什么潮濕的東西。
辦公室里比上次多了股草藥味。博古架最上層的玻璃盒空了,原本放著的“甲戌本影印件”被攤在書桌上,旁邊擺著張照片——照片里的年輕女人站在長白山的雪地里,手里拿著株草,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女人的發(fā)間別著支青玉簪,和林悅的那支一模一樣。
“坐。”陳教授指了指木椅,自己走到書桌后坐下,指尖在照片邊緣反復(fù)摩挲,“畸笏叟讓你們來的?”
“不是,是我們自己想來的?!绷謵偘淹扑]信放在桌上,“但我們聯(lián)系到了畸笏叟先生,他看了我們的線索,說這些詩句可能和《紅樓夢》佚稿有關(guān)?!彼蜷_文件夾,先拿出日記的照片,“這是蘇源先生童年的日記,六歲時寫的詩句,提到了‘青埂峰’‘絳珠草’,和脂批的內(nèi)容能對上。”
陳教授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手指頓了頓,但沒說話。
林悅又拿出雙生草的照片:“這是‘雙生草’,清代《草木考》里記載的‘緣定草’,兩片草葉能嚴(yán)絲合縫地合上。畸笏叟先生說,這種草和補天遺石配在一起,是‘三世情緣’的信物。”她頓了頓,指著照片里的紋路,“您看草葉上的‘緣’字,是天然形成的,不是人為畫的?!?/p>
陳教授的喉結(jié)動了動,拿起放大鏡對著照片看了半天,鏡片后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蘇源適時遞上外婆石頭的照片:“這是我外婆留下的石頭,和您在長白山找到的石頭形狀一致。石頭會發(fā)光,還能顯字,寫著‘甲戌年芒種,絳珠泣血待石歸’——正好是曹雪芹開始寫《紅樓夢》的年份?!彼粗惤淌诘难劬?,“您上周說沒見過帶簡筆畫的脂批,但我這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考辨》里確實有,而且和甲戌本的插畫能對上,絕不是偽造的?!?/p>
陳教授沒接照片,只是盯著書桌的抽屜,那里似乎藏著什么東西。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抽屜里拿出個牛皮紙包,打開后是塊青灰色的石頭——和蘇源外婆的石頭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表面多了道裂紋,像是被人摔過。
“這是我在長白山找的石頭?!标惤淌诘穆曇敉蝗坏土讼氯?,“五十年前,我和我愛人去長白山考察,她是學(xué)植物的,說那里的還魂草和《紅樓夢》里的絳珠草很像。我們在石縫里找到這塊石頭,她說‘這是補天剩下的,要等個有緣人’。”他摸了摸石頭的裂紋,“后來她生病走了,走之前把草葉壓成標(biāo)本,說‘草還在,緣分就沒斷’?!?/p>
蘇源和林悅都愣住了,沒想到陳教授會突然說起往事。書桌上的照片里,女人手里的草葉,和他們的雙生草一模一樣。
“您愛人的玉簪……”林悅指著照片,聲音有點輕。
“在這兒?!标惤淌趶某閷侠锬贸鰝€錦盒,里面放著支青玉簪,簪尾有個缺口——和蘇源找到的玉佩缺口正好能合上?!八辛纸{,說自己是‘絳珠草托生’,還說會等我‘三生三世’。”他把玉簪放在石頭上,“我研究紅學(xué)的神話,其實是想找到她的影子,可研究了一輩子,還是沒參透‘還淚’到底是什么意思。”
辦公室里靜得能聽見窗外的風(fēng)聲。蘇源突然明白,陳教授不是不信緣分,是怕緣分太輕,抵不過生死。
“畸笏叟先生說,‘還淚’不是悲傷,是牽掛?!绷謵傒p聲說,她拿出畸笏叟發(fā)來的抄本照片,“您看這段佚稿殘句:‘絳珠淚,非悲淚,是記掛;靈石心,非頑心,是等待?!f曹雪芹原本想寫的,是‘淚盡緣未了’,不是‘淚盡人亡’?!?/p>
陳教授看著抄本照片,突然老淚縱橫。他拿起蘇源的日記照片,用放大鏡逐字看著,手指在“還淚今生里,相逢處,莫相忘”上停了很久:“這字跡……像她年輕時寫的?!彼ь^看向林悅,目光落在她發(fā)間的青玉簪上,“你也姓林?”
“嗯,我叫林悅?!绷謵偯嗣耵?,“外婆說這是祖?zhèn)鞯模取芎仙嫌衽宓娜恕??!?/p>
陳教授突然站起身,從博古架最底層的箱子里翻出個鐵皮盒,打開后里面是塊玉佩——和蘇源找到的“絳珠”玉佩能嚴(yán)絲合縫地拼在一起,拼好的玉佩上,“絳珠”兩個字旁邊,還刻著個小小的“石”字。
“這是林絳的玉佩?!标惤淌诎褍蓧K玉佩拼在一起,玉佩突然發(fā)出溫潤的光,映出個模糊的畫面:年輕的陳教授和林絳站在長白山的石縫前,林絳把雙生草的一片遞給陳教授,說“等我們老了,就讓草葉告訴后人,我們沒分開過”。
蘇源看著光暈里的畫面,突然想起那個云霧繚繞的仙境——原來“還淚”不是一個人的事,是兩個人的牽掛:草為石流淚,石為草等待,眼淚落進石頭里,就成了不會褪色的緣分。
“看來是我之前疏忽了,這些詩句確實有研究價值。”陳教授把玉佩小心翼翼地收起來,聲音帶著哽咽,“你們說得對,做學(xué)問不能只看紙面上的字,還得看字里藏著的人心?!彼钢沼浝锏脑娋?,“這‘青埂峰前舊精魂’,寫的不是石頭的孤獨,是它記得前塵的暖;‘還淚今生里’,說的也不是悲傷,是緣分能跨過生死。”
蘇源心里一松,像壓了很久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他看著陳教授眼里的紅血絲,突然明白——真正的紅學(xué),不是死記硬背的批注,是能從文字里讀出人心的溫度。
“我們一起看看能不能揭開其中的秘密?!标惤淌趶臅苌铣槌霰尽吨廄S評本匯?!?,翻開夾著書簽的那頁,“你們看這里,脂批說‘石與草之緣,需經(jīng)三見:一見入夢,二見生情,三見圓滿’。蘇源先生夢里見了草,你們找到了雙生草,這已經(jīng)是‘二見’了,差的就是最后一步?!彼褧七^來,書簽是片壓干的還魂草,葉片上用鋼筆寫著“林絳贈”。
“那我們下一步該查什么?”蘇源問,他終于覺得“查真相”不再是孤獨的事,身邊有林悅,有陳教授,還有那些藏在石頭和草葉里的牽掛。
陳教授從抽屜里拿出張地圖,在長白山的位置畫了個圈:“林絳當(dāng)年在長白山的石縫里,除了石頭還找到塊石碑,上面刻著‘絳珠泣血處,靈石待歸時’。她說那是‘木石前盟’的源頭,只是石碑后來被山洪沖毀了?!彼钢貓D上的一個小點,“那里現(xiàn)在建了座紀(jì)念館,收藏了不少當(dāng)年的遺物,說不定能找到石碑的殘片?!?/p>
林悅突然想起畸笏叟的私信:“畸笏叟先生說,紀(jì)念館里有幅《青埂峰圖》,是清代畫家仿曹雪芹原稿畫的,圖里藏著‘靈石歸處’的線索?!?/p>
“那我們就去長白山?!标惤淌诎训貓D折好遞給蘇源,眼里的紅血絲淡了些,多了點光,“我研究了一輩子石頭,總該去看看它真正的家?!彼粗鴷郎系恼掌袷窃趯α纸{說話,“你看,有人帶著草葉來了,我們的石頭,該找到答案了?!?/p>
窗外的爬山虎突然“沙沙”作響,像是在應(yīng)和。蘇源看著陳教授、林悅,看著桌上拼在一起的玉佩和草葉,突然覺得那些模糊的畫面都有了意義——前世的牽掛不是為了讓今生尋找,是為了讓今生明白:能遇見,能牽掛,能一起找答案,就是“圓滿”本身。
林悅把資料收進文件夾時,發(fā)現(xiàn)陳教授的《脂硯齋評本匯?!防?,夾著張便簽,上面是林絳的字跡:“石頭會記得所有溫暖,草葉會留住所有牽掛——這才是《紅樓夢》的真意?!?/p>
蘇源把便簽遞給陳教授,老人捏著便簽,指腹輕輕擦過字跡,像在撫摸愛人的手。陽光從窗簾縫隙里漏進來,正好落在便簽上,“溫暖”兩個字在光里慢慢發(fā)亮,像要長出真的溫度來。
他們離開時,陳教授把長白山的石頭放進蘇源的背包:“這石頭認(rèn)主,你帶著它,到了長白山說不定能找到更多線索?!彼D了頓,看著林悅,“你的玉簪……小心別弄丟了,它比你想的更重要?!?/p>
走到樓下,林悅突然回頭看了眼辦公室的窗戶——陳教授正把兩塊石頭并排放在窗臺上,陽光落在石頭上,映出兩個依偎的影子,像他和林絳,也像蘇源和她。
“我們什么時候去長白山?”林悅問,風(fēng)掀起她的發(fā)梢,青玉簪在陽光下閃了閃。
“下周吧?!碧K源摸了摸背包里的石頭,它傳來暖暖的溫度,“陳教授說要準(zhǔn)備些長白山的地方志,還有紀(jì)念館的資料?!彼粗謵偘l(fā)間的玉簪,突然想起日記里的話,“‘相逢處,莫相忘’——我們一定能找到答案。”
老槐樹的葉子又落了一片,這次落在林悅的帆布包上,葉片上的露珠滾下來,在包上暈開個小小的“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