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號”在破曉時分返航,龐大的白色船體切開鉛灰色的海水,留下翻涌的白色尾跡。
甲板空曠得能聽見海風呼嘯穿過金屬欄桿的嗚咽。
裴寂言獨自站在船頭,指尖夾著的煙早已被風吹熄,只剩半截冰冷的灰燼。
海風帶著刺骨的咸腥灌進他敞開的襯衫領口,卻吹不散褚燃棲最后那個眼神——冰冷、洞悉、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與譏誚,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被宋卿知攪得一團亂麻的神經(jīng)上。
“哥?”
身后傳來溫軟的聲音,裹著一層薄薄的怯意。
裴寂言沒有回頭。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宋卿知的靠近,像一道無聲無息的影子,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干凈的皂角氣息,混合著昨夜甲板上沾染的海水咸澀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他自身的、被刻意隱藏起來的鐵銹般的血腥味。
那是手肘擦傷后滲血的味道。
宋卿知停在他身后半步遠的地方,不再向前。
裴寂言的視線落在自己垂在身側(cè)的手上,指關節(jié)因為昨夜攥得太緊而殘留著細微的僵硬感。
這只手扼過宋卿知的脖頸,感受過那脆弱喉管下滾燙的搏動;這只手半拖半抱著將他從褚燃棲面前帶離,像拖著一件危險的戰(zhàn)利品。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上心口——他成了宋卿知這場顛倒黑白戲碼里最稱職的幫兇。
“手……還疼嗎?”
宋卿知的聲音放得更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像羽毛拂過緊繃的弦。
他甚至微微向前探了探身體,試圖去看裴寂言背對著他的表情。
裴寂言猛地轉(zhuǎn)過身!
動作帶起的風掀起了宋卿知額前柔軟的碎發(fā)。
他眼底那片沉郁的寒冰終于碎裂,露出底下翻涌的、近乎實質(zhì)的驚怒與厭憎。
“演夠了嗎?”
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冰錐,砸在兩人之間狹窄的空氣里,“宋卿知,看著別人因為你自相殘殺,是不是特別痛快?”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狠狠剮過宋卿知纏著雪白紗布的手肘——那下面掩蓋著昨夜“被推搡”的“證據(jù)”,是刺向褚燃棲最鋒利的刀。
宋卿知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如同被剝落了最后一層溫馴的假面。
濃密的睫毛劇烈顫抖了一下,隨即卻緩緩抬起。
那雙總是盛滿無辜水汽的鹿眼,此刻褪去了所有偽裝,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暗漩渦,如同風暴前夕死寂的海面,蘊藏著吞噬一切的瘋狂。
他微微歪著頭,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微不可查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饜足,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專注和滿足,直勾勾地鎖住裴寂言的眼睛。
“痛?”
他輕輕重復著這個字眼,聲音低啞下去,像粗糙的砂紙摩擦,“哥……你終于肯看著我了?!?/p>
他無視裴寂言眼中翻涌的暴怒,向前逼近了半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變得危險而粘稠。
海風卷起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燃燒著幽暗火焰的眼睛。
“褚燃棲算什么?”
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偏執(zhí)的狂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鉤子,試圖鉆進裴寂言的骨髓,“他碰你,他看你……他都該死!”
最后三個字,帶著玉石俱焚般的狠戾,從齒縫間擠出。
裴寂言的心臟被這極端的宣言攥緊,窒息感混合著被侵犯的暴怒轟然炸開!
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再次扼住這截脆弱的脖頸,將里面扭曲的瘋狂徹底掐滅!
“瘋子!”
他猛地后退一步,拉開距離,仿佛宋卿知周身彌漫的病態(tài)氣息會灼傷自己。
胸腔劇烈起伏,那絲被極端占有欲強行喚醒的、可恥的麻痹般的悸動,卻如同跗骨之蛆,在憤怒的火焰下頑固地啃噬著他的理智。
就在這時,游艇靠岸的汽笛聲撕裂了緊繃的空氣。
巨大的船身輕輕撞上碼頭,發(fā)出沉悶的震顫。
宋卿知眼底的瘋狂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快到令人心驚。
他垂下眼睫,再抬起時,臉上只剩下蒼白和一絲恰到好處的驚魂未定,仿佛剛才那個眼神幽暗的惡魔只是裴寂言盛怒下的幻覺。
他微微瑟縮了一下肩膀,聲音又恢復了那種慣常的、溫軟無害的調(diào)子,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哥……船靠岸了。我們……回家吧?”
裴寂言死死地盯著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只從齒縫里擠出一個冰冷的字:“滾?!?/p>
他不再看宋卿知一眼,轉(zhuǎn)身大步走向下船的舷梯,背影挺直孤峭,卻帶著一絲被無形鎖鏈拖拽的沉重。
別墅厚重的雕花大門在身后合攏,將海風的咸腥徹底隔絕。
玄關暖黃的燈光流淌下來,空氣中浮動著當歸燉雞溫補濃郁的香氣。
裴闌正彎腰整理玄關矮柜上插著新鮮鈴蘭的水晶瓶,聽到聲響立刻直起身,臉上漾開溫柔的笑意:“回來了?海上風大吧?快去換衣服,湯剛燉好……”
她的話音在看到隨后走進來的宋卿知時戛然而止。
宋卿知低著頭,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濕透的褲腳還在往下滴著水珠,在光潔的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他身上的黑色T恤皺巴巴地貼在單薄的身體上,露出的手臂上那片纏著的雪白紗布,在暖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微微瑟縮著肩膀,臉色蒼白,嘴唇甚至有些失血的青紫,整個人像一只被暴風雨打蔫了的、濕漉漉的雛鳥。
“小知!”
裴闌驚呼一聲,幾步上前,溫暖的手掌立刻覆上宋卿知冰涼的額頭,“天哪,怎么弄成這樣?手怎么了?衣服怎么也濕了?”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毫不作偽的焦急和心疼,目光急切地在宋卿知身上逡巡,最終落在那片刺眼的紗布上。
“裴阿姨……”
宋卿知抬起頭,聲音帶著細微的哽咽,眼眶迅速泛紅,濃密的睫毛上凝結著細小的水珠,不知是海水還是別的什么,“我……我沒事……就是不小心在船上……滑了一下……”
他含糊地解釋著,目光卻怯生生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飄向正沉默地換鞋、側(cè)臉線條緊繃如冰的裴寂言。
裴寂言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
他脫下沾著海鹽氣息的外套,掛上衣架,動作流暢卻帶著拒人千里的冰冷。
手腕內(nèi)側(cè),昨夜被宋卿知指甲無意識刮出的幾道細微紅痕,在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
他清晰地感受到裴闌投來的、帶著疑問和隱隱擔憂的目光,以及宋卿知那看似無助實則如同蛛網(wǎng)般纏繞過來的視線。
空氣里溫補的雞湯香氣混合著宋卿知身上濕冷的海水味,形成一種令人眩暈的甜腥旋渦。
“寂言,這……”
裴闌看著大兒子冰冷的側(cè)影,又看看小兒子狼狽虛弱的模樣,眉頭擔憂地蹙起。
“他自己摔的?!?/p>
裴寂言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冰。
他不再停留,徑直走向樓梯,將那片溫暖馨香的“家”的圖景和其中那個精心扮演受害者的身影,徹底拋在身后。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如同踏在無形的荊棘叢中。
宋卿知在裴寂言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的瞬間,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終于支撐不住,軟軟地靠向裴闌。
“裴阿姨……我冷……”
他的聲音細若游絲,帶著破碎的顫音,將“劫后余生”的脆弱演繹到了極致。
“快!快去洗個熱水澡!儒國!拿條干毯子來!”
裴闌心疼地摟住他單薄的肩膀,連聲呼喚著宋儒國,溫暖的掌心不斷摩挲著宋卿知冰冷的手臂,試圖傳遞一點熱量。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這個“受傷受驚”的孩子牢牢攫取,樓梯上那個孤峭的背影和空氣中殘留的冰冷,仿佛只是無關緊要的背景雜音。
二樓書房厚重的紅木門緊閉,將樓下隱約的關切話語徹底隔絕。
裴寂言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暮色四合,花園里精心打理過的玫瑰叢在漸暗的天光里只剩下模糊的暗紅輪廓,如同凝固的血塊。
他手里捏著一個密封的透明小袋,袋子里是半片被小心剪下的、邊緣帶著暗褐色干涸血跡的深藍色校服碎片——這是他從那堆灰燼里唯一搶救出來、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殘骸。
冰涼的塑料觸感透過指尖傳來,那片深藍布料上干涸的暗褐色,像一只永不閉合的、充滿惡意的眼睛,無聲地嘲笑著他昨夜徒勞的焚毀。
燒掉一件,還會有新的。
哥哥的氣息,哥哥的痕跡……只會以更隱秘、更深入骨髓的方式,被他重新捕獲、收藏、禁錮。
宋卿知在雨巷中對周彌低語的話,如同詛咒般在他耳邊回響。
那個衣柜的暗格空了,但誰知道在別墅的哪個角落,在宋卿知那張溫順無害的皮囊之下,又悄然筑起了怎樣扭曲的巢穴,里面囚禁著他哪些不為人知的碎片?
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塑料密封袋的邊緣,細微的摩擦聲在死寂的書房里被無限放大。
就在這時,書桌上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起,幽藍的光映亮了他冷峻的側(cè)臉。屏幕上跳動著三個字:褚燃棲。
裴寂言盯著那名字看了幾秒,眼底的冰層裂開一絲縫隙,掠過復雜的光。
他劃開接聽,將手機舉到耳邊,沒有開口。
電話那頭先傳來一聲極輕的、仿佛帶著笑意的呼吸,然后是褚燃棲低沉而充滿壓迫感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金屬刮擦著耳膜:“你家小朋友的爪子,比我想象的還利?!?/p>
沒有寒暄,直指核心,每一個字都帶著洞穿一切的穿透力。
裴寂言握著手機的指節(jié)微微泛白,沉默如同無形的對峙。
窗外的最后一點天光被黑暗吞噬,書房里只剩下手機屏幕幽藍的光映亮他下頜繃緊的線條。
“心軟是病,裴寂言?!?/p>
褚燃棲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興味,如同在欣賞困獸徒勞的掙扎,“尤其對一條養(yǎng)不熟、還時刻想反咬主人一口的毒蛇。絆腳石,就該趁早清理干凈?!?/p>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輕描淡寫,卻像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扎向裴寂言剛剛被攪亂的神經(jīng)核心。
“你想怎么樣?”
裴寂言終于開口,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和被逼到墻角的冷硬。
他眼前閃過褚燃棲撞在欄桿上時鐵青的臉,那絕不是會善罷甘休的表情。
“我想怎么樣?”
褚燃棲低笑一聲,笑聲里聽不出溫度,“你弟弟送了我一份‘大禮’,我總得……回敬點什么,才不失禮數(shù),不是嗎?”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留給裴寂言足夠想象的空間,才慢條斯理地繼續(xù),“那個海外并購項目的實習名額,我依然給你留著。跟著我,你能學到怎么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徹底消失?!?/p>
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味,“前提是,你自己把后院‘打掃’干凈。我再給你三天時間考慮。干凈利落的答案,裴寂言,別讓我失望?!?/p>
電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忙音在死寂的書房里顯得格外刺耳。
屏幕的幽藍光芒熄滅,裴寂言整個人陷入濃稠的黑暗里。
褚燃棲的威脅赤裸而冰冷,帶著上位者掌控一切的傲慢。
他拋出的橄欖枝是通往更高階層的坦途,而代價……是宋卿知。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那被命名為“清理”的選項,如同燒紅的烙鐵懸在頭頂。
憤怒、屈辱、被脅迫的窒息感……以及,在那片冰冷憤怒的潮水之下,一絲難以啟齒的、被這極端占有欲強行點燃的麻痹般的悸動,如同灰燼深處的余燼,再次灼燙了他的神經(jīng)。
他恨宋卿知的扭曲和瘋狂,恨他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糾纏,可當“清理”這個冰冷的詞被褚燃棲如此直白地拋出來時,他心底翻涌的竟不是解脫的輕松,而是一種更深的、如同墜入無底深淵般的寒意。
他緩緩低下頭,黑暗中,密封袋里那片深藍布料上的暗褐色血跡,仿佛活了過來,在視網(wǎng)膜上跳躍、燃燒。
宋卿知那雙在游艇甲板上,褪去所有偽裝后只剩下幽暗瘋狂的、如同深淵漩渦般的眼睛,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哥……你終于肯看著我了?!?/p>
那帶著扭曲滿足的低語,如同最深的詛咒,將他牢牢釘在這片由宋卿知親手構筑的、名為獨占的深藍囚牢之中。
褚燃棲給的三天期限,不是救贖的倒計時,而是將他推向更黑暗深淵的最后通牒。
窗外的夜,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將別墅、花園,連同他此刻被徹底撕裂的心境,一同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