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歲安是很聽葉白榆的話的。
只要葉白榆在書房里讀書寫字，他就抓緊完成手頭上的活計，屁顛顛的跑來書房，湊在葉白榆身邊殷勤的給主子磨墨端茶，雖然葉白榆覺得沒必要，但他硬要做完這一套流程，才肯乖乖坐在葉白榆身旁捧一本小書來讀，究其緣由，也不過是只有這樣他向葉白榆請教的時候才會心安理得些。
他每次遇到不會的字或是不解的句子，便向葉白榆請教，每次都收獲良多。
除卻識字讀書外，葉白榆也會教他禮、書、數(shù)三義。
余歲安學(xué)禮，大多就是聽著，在心里默默記著，不成什么問題；余歲安學(xué)數(shù)，自然也是得心應(yīng)手，一點就通；余歲安學(xué)書，可就把葉白榆愁壞了，任憑他怎么手把手教，這孩子就好像根本沒聽一樣，怎么也寫不好，不禁讓葉白榆懷疑起他的教學(xué)水平了。
實則非也。
葉白榆寫字遒勁有力、入木三分，頗有一番仙風(fēng)道骨。而余歲安寫字歪七扭八、潦草難辨，自悟不得書法之道。
每每無奈之時，葉白榆就會執(zhí)著余歲安的手，一筆一劃耐心的教他。
余歲安則被葉白榆半攏，每當(dāng)此時他總能聞到葉白榆身上散發(fā)的冷冽幽香，令他心安，叫他沉醉，全然忘乎了手上的功夫，是以他的書法總沒甚進步，只能依稀辨得是個什么字，一點美感也無。
對此，他總深感愧疚，覺得這樣實在對不起葉白榆的悉心教導(dǎo)，但又不敢直言其緣由，只是一個勁的以資質(zhì)愚鈍不悟其道搪塞過去。
當(dāng)然這樣的時光是少有的，多數(shù)還是余歲安在一旁讀書。余歲安讀書，除了讀書人必學(xué)的四書五經(jīng)，他也常愛翻些詩集、游記、俠客小傳，他最愛的還是第一次在內(nèi)院見到葉白榆時，葉白榆手上的那本《樂府詩集》。
其實葉白榆也并不常翻這本詩集，那些個游記、俠客小傳更是鮮有翻閱。余歲安不明所以，葉白榆則說他只會在閑時偶爾翻閱只當(dāng)消遣，先生說讀書要心無旁騖，是以不敢多看。
說到這些，余歲安才發(fā)覺葉白榆有著不屬于他這個年紀(jì)該有的成熟穩(wěn)重，他極少出門與他人游玩，從頒政書院回來后，也總悶在書房里。
“二郎怎么不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阿耶自幼教導(dǎo)我要考取功名、光耀門楣，我一刻也不敢懈怠?！逼鋵嵟匀藛柶鹚@個問題時，葉白榆都是這么回答的，但面對余歲安，他卻忍不住多言了兩句，“世人皆言我乃神童在世、文曲下凡，但我想于真正有天賦的人來說是祝福，于資質(zhì)平庸的人來說，說是詛咒也不為過，我不知自己資質(zhì)究竟如何，但我想我背后付出的心血絕不比旁人少?！?/p>
他不大懂得葉白榆的這一番言論，只知道葉白榆此時定是累極了。
于是他匆匆跑出去，片刻后端著一碗新茶來了，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二郎累了，喝口茶歇息一下吧?！?/p>
葉白榆端過茶，聞了聞，輕輕抿了一口，是他最愛的西山白露，平日里都不舍得喝呢，這小男仆為了給他解乏竟是將它給端了出來。
一杯熱茶下肚，他的心情確實舒暢了不少。
將茶碗端走時，余歲安還瞥見，葉白榆的嘴角勾起，臉上浮出一點喜色。
*
一日，余歲安在《樂府詩集》翻到了一首叫《隴西行》的辭賦。
“‘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二郎，這詩中的‘白榆’究竟是何意？天上怎么會有榆樹呢？”
葉白榆這次是真的被他的童言逗得發(fā)笑了，這是余歲安第一次見葉白榆笑得如此之歡，他的眉眼彎彎，冰霜融為春水在眼中泛起瀲滟波光，讓人一見，暖意便從心臟傳至四肢百骸。
“‘白榆’乃天上星辰，指的是玉衡星，我葉白榆之名便是從中而取?！?/p>
“葉白榆……玉衡星……”余歲安在嘴里輕聲喃喃，在葉白榆身邊已一月有余，而今才識得其名諱，這倒也解釋了侍御史府中為何處處種著榆樹了，尤其是西廂前那兩棵怕是同著葉白榆一同長大的。
當(dāng)真是人如其名啊，他想。
白榆如星般日日可見、日日相伴，卻又遠(yuǎn)在天邊，碰不得，追不上，他只得做個落寞望星人，跨過遙遠(yuǎn)的銀河與之相望。
遙想片刻，他的思緒又匆匆拉回書中，搖頭晃腦地品味起這詩來。
“健婦持門戶，一勝一丈夫?！?/p>
一位賢惠能干的健婦殷勤應(yīng)對賓客，干練而周到。
而余歲安同樣精明能干、操持家務(wù)，兢兢業(yè)業(yè)伺候著葉白榆的生活起居，全府上下無不滿意。
他覺得自己怎么著也能得個“健婦”的美稱。
想著想著他卻搖了搖頭，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他只是一個奴仆，健婦是家中堂堂正正的女主人。
就算大漓王朝民風(fēng)開放，男子可相互通婚是不假，可男子大都為妾，與男主人而言不過為玩物，正妻仍是女子，他就算嫁給葉白榆也只能當(dāng)妾吧，怎么做得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健婦呢。
再說了，他堂堂余歲安可不甘為妾。
幼時，他總羨慕別人有母親陪伴疼愛，自己卻時常被嘲笑沒有母親。
是以他總哭著鬧著對父親說要找母親，不明白為什么他沒有母親，父親說母親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jīng)]辦法回來了，他當(dāng)時不懂事一個勁的質(zhì)問為什么不再找一個母親。
沒想到平日里溫和的父親卻冷了臉，眼含七分悲三分憤，說他愛母親已極不會再娶更不會納妾。
他至今還未懂得當(dāng)年父親口中的愛為何物，但他知道若愛便該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雙人，那才不負(fù)彼此的一片真心。
葉白榆察覺旁人又是搖頭晃腦又是傻笑又是一臉哀愁的，腦子里不懂裝了什么東西，不禁停下筆來。
“你怎么了？”
聞言，余歲安立馬收斂了笑容，要是剛才那番胡思亂想叫他聽了去，指不定要鬧出什么笑話來呢。于是他只是撓了撓頭連忙說沒什么，將葉白榆糊弄了過去。
榆葉三落而又三生，又是一年初春。
余歲安身形漸長，有了干重活的能力，再加上王管家實在喜愛這么一位做事麻利、心思細(xì)膩的小男仆，是以他成功地從一位僅負(fù)責(zé)生活起居的男仆，晉升為葉白榆的貼身男仆。
上任第一天，卯時未到，他便要早早起床，穿戴整齊，前往西廂，不僅要給葉白榆束發(fā)穿衣，還要扛著書箱和葉白榆一同去書院。
工作強度可謂直線增加，但好在他的衣裳飯食都比以前的好上了不少，從前只得穿棉布麻衣，如今要跟著葉白榆一同出門，他的臉面便是葉白榆的臉面，衣裳當(dāng)然馬虎不得，晉升為貼身男仆當(dāng)天，就有小廝抱著三套羅制夏衣和三套毛呢冬衣來。
“歲安，這是王管家吩咐我給你送的衣裳，面料不錯，關(guān)鍵是做工精細(xì)，你一定會喜歡的?！?/p>
“謝謝?！?/p>
余歲安邊說邊接過衣裳，那舒適的觸感讓他愛不釋手，滿心歡喜的穿上了。趁著給葉白榆束發(fā)的時候，偷偷對著水銀鏡，左扭右扭，好好欣賞了一陣。
葉白榆見他這般到處亂扭的模樣，一臉的不解，心里盤算著是要替他撓癢癢還是驅(qū)驅(qū)魔好。
飯食呢，則是從先前的一素一葷變?yōu)閮伤匾蝗潱瓦B給葉白榆的點心也偶有一份，畢竟他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年紀(jì)，不多吃點可要一輩子都被葉白榆高過一個頭了。
葉白榆上學(xué)總要帶上四五本經(jīng)書，各色筆墨紙硯，再加上一個實木書箱，余歲安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咬著牙，邁著小碎步，亦步亦趨地跟在葉白榆身后，跟著他一同上了馬車。
一上馬車，葉白榆就瞥見他氣喘吁吁的，小臉還微微發(fā)紅，便有些揶揄道:“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好好鍛煉一番也是好的?！?/p>
余歲安被他氣的說不出話來，只是鼓著腮幫子，也不怕葉白榆扣掉他的桃酥，偷偷狠瞪了他一眼。
馬車吱呀呀地駛過長安平整潔凈的街道，街道兩側(cè)富麗堂皇的樓閣建筑鱗次櫛比，在寂靜冷清的清晨彰顯著平日的繁華與喧囂。
這是余歲安三年來第一次出侍御史府，莫大的新奇感驅(qū)使他拉開簾子，趴在窗臺上看了一路。
長安不愧為當(dāng)朝京城，比洛陽的街道還要繁華上幾分，他已經(jīng)能想象出中午鼓響、鋪面開張、萬人空巷的喧鬧之景了。
“有這么好看么？”
葉白榆不解的問道，畢竟這街道十年如一日，他已經(jīng)看了快十年了，自然沒什么新奇的。
“我家以前在洛陽，不曾見過長安的街道，進了侍御史府也未曾踏出府中半步，外面的光景自然是好看的。”
葉白榆聽了心里卻有些不悅，這家伙是在旁敲側(cè)擊地怪罪他三年都不曾帶他出過門嗎，仔細(xì)想來這罪怪的也實在有理，一介孩童總歸是對外界抱有很大的好奇心的，是他這個書呆子一時疏忽了。
*
馬車停在了頒政書院門前，還未進門，兒童嬉笑打鬧的聲音就從書院里傳來，朝氣蓬勃的少年之聲一下子將余歲安拉回了曾經(jīng)那個無憂亦無慮的快樂時光，曾幾何時他也像這些少男少女們在學(xué)堂讀書、玩樂，不知何為苦痛，而今一朝為奴，往日時光不在，昨日早已成了鏡中花、水中月。
二人先后下了馬車，還未走進學(xué)堂就聽見一聲清脆好聽的女聲從不遠(yuǎn)處悠悠傳來，“白榆哥哥，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