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賭鬼堂哥趁著我爸午睡,把他的義肢拆下來賣了三千塊。
他拿回一根破木棍,從里面抽出二百扔給我爸,
“叔,那鐵疙瘩又重又硌人,我給你換個輕便的?!?/p>
我爸攥著木棍,盯著墻上自己穿消防服的合影,一夜沒合眼。
我爸是消防英雄,左腿是在火場里沒的。
那條義肢,刻著他十八個戰(zhàn)友的名字,其中三個是烈士。
第二天,姑姑上門,指著我爸鼻子罵:“你個殘廢,活著就是拖累全家!”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我爸的老戰(zhàn)友們,如今市消防支隊的大領導們,捧著鮮花,笑呵呵地站在門外。
下一秒,他們看到我爸空蕩蕩的褲管后,眼睛全都紅了。
01
我加完班,拖著疲憊的身子剛回到家,就看見堂哥陷在我家的沙發(fā)里,二郎腿翹得老高,正拿我的牙簽剔牙。
茶幾上,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瓜子皮吐了一地。
他腳邊,扔著一根破木棍,頂上包著塊黑乎乎的橡膠頭,丑得要命。
我沒搭理陳浩,鞋都沒換,直接沖向我爸的臥室。
門推開,我爸就那么在床邊坐著。
他弓著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左邊那條空蕩蕩的褲管。
那條陪伴了他五年的義肢,不見了蹤影。
“爸?”我試探著喊了一聲。
他跟沒聽見似的,肩膀都沒動一下。
陳浩叼著煙,吊兒郎當?shù)馗诉M來。
他從兜里掏出兩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隨手甩在床頭柜上。
“叔,你那條鐵腿,我瞅著就沉得慌,幫你處理了?!?/p>
他朝客廳努了努嘴,指著那根破木棍,一臉邀功的表情。
“給你換了個輕便的,純實木的,防滑。這二百塊錢你收著,買點好吃的?!?/p>
我爸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
我猛地轉身,眼睛死死盯住陳浩,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爸的腿呢?”
“賣了唄。”陳浩掏了掏耳朵,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還能咋地?送廢品站了?!?/p>
他砸吧砸吧嘴,還挺得意:“你別說,那玩意兒拆開,里面的芯片和什么合金還挺值錢,賣了三千多塊呢。那老板說是什么高科技材料?!?/p>
三千多塊。
我腦子“嗡”的一下,血全涌上了頭頂。
我轉身抄起茶幾上的玻璃煙灰缸,卯足了勁就要朝他那張欠揍的臉上砸過去。
“陳溪!”
我爸一聲暴喝。
我手一抖,煙灰缸停在了半空。
我爸終于回過頭,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像是一夜沒睡。
“算了?!彼穆曇粝袷菑钠骑L箱里擠出來的,干澀、無力。
“扶我,去趟廁所?!?/p>
我咬著牙,放下煙灰缸,走過去扶他。
他沒有接我的手,而是顫顫巍巍地去夠那根破木棍。
他攥著木棍的手,指節(jié)因為太過用力,已經(jīng)泛白,沒有半點血色。
他撐著那根棍子,每挪動一步,都用盡了力氣。
深夜,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客廳里傳來細碎的金屬碰撞聲。
我悄悄走出房門,眼前的景象,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曾經(jīng)在火場里頂天立地的男人,此刻正蹲在地上。
開著手機的手電筒,借著那點微弱的光,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一堆金屬片和螺絲。
那是陳浩拆下來的義肢外殼和連接件,因為不值錢,被他隨手扔在了垃圾桶旁邊。
我爸的英雄義肢,他的尊嚴,他的命,被拆成這一堆殘骸。
那條義肢,是我爸的勛章。
上面刻著的十八個名字,是他和戰(zhàn)友們用命換來的情分。
現(xiàn)在,這份情分,被換了三千塊錢。
02
第二天一大早,房門就被人擂得震天響。
打開門,姑姑陳小蘭那張刻薄的臉就出現(xiàn)在眼前。
她看都沒看我,一把將我推開,徑直闖進客廳。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爸。
他正拄著那根破木棍,一瘸一拐地準備去接水。
“喲,換上新的了?挺利索的嘛?!?/p>
她陰陽怪氣地說,“我說陳建國,你一個瘸子,天天在家呆著也不出門,用那么貴的假腿干啥?那不是糟蹋東西是什么?”
我爸的身體猛地僵在原地,他沒有回頭,但我看到他撐著木棍的手在發(fā)抖。
陳小蘭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翹起二郎腿,那姿勢和昨天陳浩一模一樣。
“我今天來,就是把話跟你說清楚?!?/p>
她嗑著自己帶來的瓜子,皮吐了一地,“我家阿浩最近手頭緊,在外面欠了點賭債。你當親舅舅的,幫襯一下,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不要臉的人?
“姑姑,陳浩把我爸的腿偷去賣了!你現(xiàn)在還有臉跑來要錢?”我氣得聲音都在打顫。
陳小蘭把眼一橫,三角眼吊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就開罵:“什么叫偷?什么叫賣?那叫廢物利用!你個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你堂哥看你爸用那鐵疙瘩走路費勁,特意給他換個輕便的,這是孝順!你懂個屁??!”
她越說越來勁,唾沫星子橫飛:“那條破腿,就當是你們家支援我們了!我們阿浩是陳家的獨苗,他有出息了,你們臉上也有光!”
她的話像一把鈍刀子,在我心口來回拉扯,疼得我喘不過氣。
“孝順?他把我爸的命根子當廢鐵賣了,你管這叫孝順?”
“命根子?”陳小蘭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聲音充滿了惡毒。
“一個殘廢,要什么命根子!他那條腿斷了才好,省得出去丟人現(xiàn)眼!”
她站起來,走到我爸面前,戳著他的脊梁骨罵:“我告訴你陳建國,你當年就是愛出風頭,非要沖進去救人,結果呢?把自己搞成這個鬼樣子!你活該!”
“啪!”
一聲脆響,蓋過了陳小蘭的叫罵。
我爸猛地將手里的木棍砸在地上。
那根劣質的木棍,應聲斷成了兩截。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像一個快要爆炸的鍋爐。
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但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不是不想說,是被氣得說不出話。
姑姑看他這副模樣,非但沒收斂,反而更來勁了。
“怎么?被我說中痛處了?一個中看不中用的英雄牌坊,除了會給國家添麻煩,領那點撫恤金,你還會干什么?”
“你給我閉嘴!”我大吼一聲,抄起桌上的玻璃水杯,就要朝她臉上砸過去。
手腕在半空中,被一只大手死死抓住。
我爸看著我,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全是痛苦和隱忍。
他用力地,搖了搖頭。
我心里的火,被他這個眼神澆得生疼。
我的英雄爸爸,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窩囊了?
03
我像瘋了一樣,跑遍了城南所有的廢品回收站。
我拿著手機里我爸義肢的照片,一家一家地問。那些老板都用看神經(jīng)病的眼神看我。
終于,在最偏僻、最臟亂的一家廢品站,那個頭發(fā)花白、滿臉油污的老板看著照片,嘆了口氣。
“是這個。昨天下午,一個染著黃毛的年輕人送來的?!?/p>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抓住老板的胳膊:“東西呢?零件還在嗎?我出雙倍!”
老板搖了搖頭,指了指角落里一個正在運轉的大型熔爐,旁邊堆著幾塊剛出爐的看不出形狀的金屬疙瘩。
“晚了,小姑娘?!崩习逡荒樛锵?,“那小伙子催得急,說是什么高科技合金,值錢,讓我立馬給熔了,他要現(xiàn)金?!?/p>
“他還跟我們吹牛呢,說他叔叔用不慣這洋玩意兒,他這是做好事,幫他叔叔處理垃圾。”
老板同情地看著我:“那真是你家的東西?看樣子挺精密的?!?/p>
我沒回答。
木然走過去,看著那堆金屬錠。
它們還帶著熔爐的余溫。
我爸的腿,十八個戰(zhàn)友的名字,他所有的驕傲,全都在這里面了。
我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那塊最像義肢形狀的金屬錠抱起來。
我把那塊金屬錠放在我爸床頭。
他看了一眼,那眼神像是看一塊陌生的石頭。
然后,他就轉過頭去,繼續(xù)盯著窗外發(fā)呆。
那一刻,我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我寧愿陳浩砸的是我,毀的是我。
晚上,我刷著手機,一條朋友圈讓我目眥欲裂。
陳浩發(fā)了一張最新款水果手機的照片,背景是一家裝修得金碧輝煌的KTV,桌上擺滿了洋酒。
他的配文是:“孝敬長輩,好運自來。今晚的消費,由陳公子買單!”
......
自從義肢沒了。
我爸不再看他最喜歡的軍事頻道。
他就坐在窗邊,弓著背,像一尊雕塑,一坐就是一天。
我把飯菜端到他面前,他只扒拉兩口,就說飽了。
短短兩天,他瘦了一大圈,眼窩深陷下去。
我受不了了。
我不能看著我爸就這樣被他們毀掉。
我拿出手機,撥打了110。
警察來了,是兩個年輕的片警。
我剛開口說了事情經(jīng)過,姑姑陳小蘭就像算好時間一樣,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沖了出來。
她一進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撒潑打滾,哭天搶地。
“哎喲我的老天爺啊!警察同志,你們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這都是我們自己家的事!我兒子孝順他叔,看他叔那假腿不好用,給他換個拐杖,這侄子心疼叔叔,怎么還犯法了?”
她一把鼻涕一把淚,指著我:“都是這個白眼狼挑撥離間!她見不得我們家好!她想獨吞她爸的撫恤金!”
那兩個年輕警察顯然沒見過這陣仗,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一臉為難。
“這個……阿姨,你先起來。”
“這確實屬于家庭內部的財產糾紛,而且那個義肢的價值……也很難界定?!?/p>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對我說道:“小姑娘,清官難斷家務事,要不,你們還是私下調解一下吧,畢竟都是親戚?!?/p>
他們留下這句話,就匆匆離開了,像是逃離一個麻煩的漩渦。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
我深吸一口氣,劃開接聽。
電話那頭,無比爽朗的聲音。
“是小溪吧?我是你李振邦叔叔,你爸的老戰(zhàn)友啊,還記得我不?”
“告訴你爸,我們幾個老家伙明天過去看他!給他帶了今年武夷山的新茶,讓他把茶具準備好!”
04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爸,他那雙黯淡了好幾天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一絲光亮。
“振邦他們要來?”
“嗯,李叔說帶了新茶?!蔽冶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一些。
我爸掙扎著想從床上起來:“快,小溪,幫我把那套軍裝拿出來,還有,把客廳收拾一下?!?/p>
我鼻子一酸。
我爸是個極好面子的人,尤其是在他的老戰(zhàn)友面前。
他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如今落魄的樣子。
可是,他現(xiàn)在連站都站不穩(wěn),那條空蕩蕩的褲管,怎么藏得???
第二天上午,我扶著我爸,勉強在沙發(fā)上坐好。
他穿上了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胸前的勛章被他擦得锃亮。
但他手里,攥著的還是那根斷掉的半截木棍。
我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門就被“砰砰砰”地砸響了。
我還沒走到門口,門就被從外面粗暴地推開了。
陳浩和姑姑陳小蘭,一前一后地闖了進來。
陳浩一屁股陷進沙發(fā)里,正好在我爸對面。
吊兒郎當?shù)芈N著腿。
“叔,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彼麖闹腥A煙盒里抽出一根紅梅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我最近手頭緊,急需一筆錢周轉?!彼鲁鲆豢跐鉂獾臒熑?,正好噴在我爸臉上。
“你這房子,三室一廳,地段也好。”
“再說你一個瘸子,住著也浪費,不如賣了錢先給我用。”
他一臉的理所當然,好像我爸欠他的一樣:“你放心,等我以后發(fā)達了,肯定給你租個更好的,虧待不了你。”
我爸攥著那半截木棍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骨節(jié)咯咯作響。
姑姑陳小蘭雙手叉腰,站在陳浩身后,像個得勝的母雞,尖酸刻薄的話像刀子一樣扎過來。
“就是!陳建國,你一個殘廢,守著這么大個房子有什么用?死了又帶不進棺材里!”
“將來陳溪是要嫁人的,是別人家的了,到時候還不是得靠我兒子給你養(yǎng)老?!?/p>
她指了指自己的寶貝兒子,滿臉驕傲:“我們阿浩可是陳家唯一的獨苗!你當親舅舅的,也應該出一份力!”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仿佛我們家的一切,都理應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滾……”
我爸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他的嘴唇抖得厲害,眼睛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滾出去!”
他用盡全身力氣,把這三個字吼了出來。
因為太過用力,他整個人都在劇烈地晃動,差點從沙發(fā)上栽下去。
姑姑和陳浩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震了一下,但隨即,他們臉上換上了更加不屑的表情。
“吼什么吼?說你兩句還不樂意了?一個廢人,脾氣還挺大!”姑姑冷笑,“有本事你站起來打我??!”
陳浩更是站起身,走到我爸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眼神里全是挑釁。
“大舅,我勸你識相點。這房子,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別逼我動手,到時候臉上不好看?!?/p>
我再也忍不住了,感覺自己的理智已經(jīng)徹底崩斷。
我抓起桌上的茶壺,就要沖過去跟他們拼命。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時刻——
“叮咚——”
門鈴響了。
我放下茶壺,快步走過去,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幾個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他們雖然都穿著便裝,但那股子軍人特有的氣質,撲面而來。
為首的那位,正是給我打電話的李振邦叔叔。
他比我記憶中更壯實了,兩鬢微微有些斑白,但眼神依舊銳利。
他們每個人手里都捧著鮮花和果籃,臉上帶著爽朗熱情的笑容。
“老陳!我們幾個來看你啦!今年的新茶……”
李叔的聲音洪亮依舊,可話音剛落,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跟在他身后的幾位叔叔,臉上的笑意也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不敢置信。
他們的目光,掃過整個客廳。
從陳浩和姑姑囂張跋扈的嘴臉,到我爸手里那根斷裂的木棍,最后,齊齊定格在我爸那條空蕩蕩的、隨風輕擺的左邊褲管上。
李叔的眼神沉了下來,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他邁步走進屋,皮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沉重的聲響。
他走到我爸面前,目光直直地鎖著他,聲音低沉而壓抑:
“老陳,你的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