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像一塊巨大的、溫熱的琥珀,將整個城市緩緩包裹。夕陽的余暉不再是刺目的金紅,而是沉淀成一種粘稠的、帶著陳舊膠片質(zhì)感的暖黃色調(diào),涂抹在高樓的玻璃幕墻、陳舊的廣告牌以及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諝饫锔又床灰姷膲m埃,在斜射的光柱里無聲起舞。就在這片被時光浸染的靜謐里,一種聲音,突兀又精準地切割進來。
不是人聲,不是尋常的器樂。是鋼琴。
旋律并不復雜,甚至可以說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錯誤感”。幾個音符跳躍著,試探著,磕磕絆絆,像初學步的孩子,又像在固執(zhí)地尋找某個早已失落的節(jié)拍點。它斷斷續(xù)續(xù),不成章法,卻偏偏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穿透暮色,直直撞進晴依的耳朵里。那是一種被強行壓抑、又被某種巨大力量扭曲后釋放出來的…呼喚?
晴依循著聲音,拐進一條被高大法國梧桐遮蔽的老街。盡頭,是一家門臉窄小、幾乎要被遺忘的舊書店。店名模糊不清,櫥窗里堆滿了蒙塵的舊書和雜物。琴聲,就是從書店二樓那扇敞開的、油漆剝落的舊木窗里流淌出來的。
她停在書店對面,梧桐樹粗壯的枝干在暮色中投下斑駁的影子。二樓的窗臺邊,只露出小半架黑色的鋼琴輪廓,和一只在黑白琴鍵上跳躍的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卻帶著一種近乎痙攣般的用力。每一次敲擊,都像在對抗無形的枷鎖,笨拙、生澀,甚至帶著一絲絕望的兇狠。
旋律還在繼續(xù),那些磕磕絆絆的音符仿佛有了生命,在空氣中不安分地扭動、碰撞。晴依皺起眉,這與其說是演奏,不如說是一種…掙扎?一種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從喉嚨深處摳出某個被封印的音節(jié)般的徒勞。
突然,琴聲猛地拔高,一個極其尖銳、不和諧的和弦像玻璃碎片般炸開!
嗡——
晴依下意識地捂住耳朵。就在那一瞬間,異象陡生。
書店門前那片被夕陽染成金色的空氣,毫無預兆地扭曲了。光線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蕩漾開一圈圈無形的漣漪。漣漪中心,景象開始破碎、重組。一個模糊的身影漸漸清晰——那是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藍布工裝、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正佝僂著腰,用一把磨損嚴重的竹掃帚,一下、一下,緩慢地清掃著書店門前早已不存在的落葉。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被時光定格的遲緩,掃帚劃過石板路,發(fā)出細微而真實的“沙沙”聲。
晴依猛地睜大了眼睛,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糜X?她用力眨了眨眼。那老人的身影如此清晰,甚至能看到他臉上深刻的皺紋和專注的神情。然而,街道上匆匆走過的行人,仿佛根本沒看見這突兀出現(xiàn)的景象,徑直從那老人虛幻的身體里穿透過去,毫無阻滯。
就在晴依的驚駭中,樓上的琴聲再次變換。幾個低沉、顫抖的音符滑過,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感。漣漪中心的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煙塵,瞬間模糊、淡化,連同那掃地的“沙沙”聲,一起消失在粘稠的暮色里。書店門前空蕩蕩的,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琴聲也戛然而止。二樓窗口,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無力地從琴鍵上垂落,搭在冰冷的琴身邊緣。一種巨大的、無聲的疲憊感,隔著街道和暮色,沉沉地壓了過來。
晴依站在原地,后背沁出一層冷汗。晚風拂過梧桐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卻再也無法驅(qū)散她心頭的寒意和那強烈到無法抑制的好奇。那扇破舊的木窗后,藏著什么?那個彈琴的人,又是誰?
幾天后,晴依幾乎成了那家舊書店的???。她裝作對舊書感興趣,目光卻總是不自覺地瞟向通往二樓的、那道狹窄陰暗的木樓梯。書店老板是個沉默寡言的老頭,對晴依的頻繁出現(xiàn)并未表示任何異樣,只是偶爾在她翻書時,渾濁的眼睛會掃過樓梯口。
機會在一個悶熱的午后降臨。書店里空無一人,連老板也不知所蹤,大概是躲到后面小院納涼去了??諝饫飶浡f紙張和塵埃混合的獨特氣味。二樓那熟悉的、帶著掙扎感的琴聲再次響起,比前幾次更加破碎、急促,像是在追逐著什么即將消逝的東西。
晴依的心跳驟然加速。她屏住呼吸,像只輕盈的貓,迅速踏上那吱呀作響的木樓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樓上那奇異的魔法。
樓梯盡頭是一扇虛掩著的門。琴聲毫無遮攔地從門縫里傾瀉出來,帶著一種近乎痛苦的張力。她輕輕推開一條縫隙。
房間不大,堆滿了蒙塵的書籍和雜物,光線昏暗。唯一的光源是窗外透進來的、被梧桐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日光。房間中央,那架黑色的舊鋼琴顯得格外龐大。一個男人背對著門,坐在琴凳上。他穿著簡單的灰色T恤,背影瘦削,肩膀的線條繃得很緊。
他的手指在琴鍵上瘋狂地跳動、拉扯、捶打。那些不成調(diào)的、帶著毛刺的音符,像失控的野獸在狹小的空間里橫沖直撞。空氣再次開始波動,比上次更加劇烈。房間角落的一個舊書架旁,光線像壞掉的電視屏幕一樣瘋狂閃爍、扭曲。一個穿著九十年代風格連衣裙、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的身影,如同信號不良的影像,時隱時現(xiàn)。她手里拿著一顆玻璃彈珠,正對著陽光好奇地觀看。她的嘴唇開合著,似乎在哼唱一首極其模糊、遙遠又異常熟悉的兒歌調(diào)子。
晴依的呼吸停滯了。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讓驚呼溢出喉嚨。她認得那模糊的曲調(diào)!那是她小時候,外婆在夏夜的星空下,搖著蒲扇哼唱過的搖籃曲!它怎么會在這里,在這個詭異的、由琴聲撕裂出的時空碎片里重現(xiàn)?
就在這時,男人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猛地在琴鍵上重重一按!
嗡——!
刺耳的不和諧音如同實質(zhì)的沖擊波炸開。角落里的景象瞬間粉碎,小女孩的身影連同那模糊的歌聲,像被打碎的鏡子,化作無數(shù)閃亮的碎片,消散在空氣中。房間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聲和琴弦被粗暴按壓后發(fā)出的低沉余震。
男人緩緩轉(zhuǎn)過頭。
光線昏暗,晴依還是看清了他的臉。很年輕,甚至帶著點未褪盡的少年氣,但那雙眼睛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盛滿了與年齡不符的疲憊、孤寂和一種…被強行扼住咽喉般的痛苦。他的嘴唇緊緊抿著,形成一道冷硬的直線,仿佛自出生起就從未開啟過。他的目光落在晴依身上,沒有驚訝,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洞悉一切的疲憊,像早已預料到她的闖入。
他抬起手,不是指向她,而是指向自己的喉嚨。修長的手指在那處皮膚上輕輕點了點,然后緩慢而沉重地左右搖了搖。動作清晰無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jié)意味:
無聲。禁絕。
隨后,他的目光移開,重新落回那沉默的黑白琴鍵上。房間里只剩下舊風扇在頭頂緩慢轉(zhuǎn)動的吱呀聲,以及晴依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那個無聲的手勢,像一塊冰冷的烙鐵,印在了她的腦海里。
他不能說話。他的聲音,被詛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