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的冰冷空氣帶著鐵銹和塵埃的味道，滲入骨髓。我將遺忘噴霧放回角落的工具柜，指尖殘留著那罐子上冰冷的金屬觸感。處理“喵喵終結者”直播事件的“尾巴”并不輕松，將幾個關鍵目擊者和平臺后臺人員腦中關于那詭異中斷的片段記憶抹去，如同在布滿荊棘的黑暗中穿行，消耗了我本就因動用“鏡影之蝕”而疲憊的精神。右臂鱗片消退的地方，皮膚下仿佛有細微的電流在竄動，帶著一種危險的麻痹感。
老周那句關于第七人民醫(yī)院的冰冷警告還在耳邊回蕩，像一把懸在頭頂?shù)谋?。我強行壓下心中翻涌的焦躁和探究欲，目光投向貨架上新出現(xiàn)的包裹。
一個散發(fā)著微弱紅光的包裹靜靜躺著，編號033。它不像017那樣氤氳著生命氣息，更像是一團凝固的、暗沉的血液，包裹中心的位置，有規(guī)律地、沉重地搏動著——咚…咚…咚…如同一個被囚禁的心臟在掙扎。
包裹NO.033（紅色）
收件人：陳錚（壽元將盡）
地址：市消防支隊特勤中隊（備勤狀態(tài)）
死亡倒計時：04:18:55（跳動速度緩慢，但帶著一種油盡燈枯的滯澀感）
因果備注：「內(nèi)容：鬼心（源自自愿獻祭的地縛靈）。代價：宿主每存活一日，鬼心將隨機‘轉(zhuǎn)移’一次生機：救下一個本應死于意外（尤其是火災）的生命，同時隨機剝奪另一健康個體的等量壽元（通常為一日）。宿主將承受‘不死’的詛咒，目睹身邊生命無常流逝?！?/p>
內(nèi)容：一顆在包裹內(nèi)沉重搏動著的、暗紅色的、布滿詭異紋路的“心臟”。
我看著那備注，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這比林墨的遺忘更加殘酷。遺忘是自我的消散，而這…是活生生的詛咒，是讓一個以拯救生命為天職的人，成為命運輪盤上最無情的劊子手。救一人，殺一人。他活著的每一天，都建立在另一個陌生人的死亡之上。
“033，紅色，索命單的另一種形式?！崩现苌硢〉穆曇粼谏砗箜懫穑恢螘r又踱了出來，腐爛的獨眼掃過那搏動的包裹，毫無波瀾，“收件人是個消防員，快死了。給他送去，簽收，任務就完成。至于代價…那是規(guī)則，不是驛站的責任?！?/p>
我沉默地拿起包裹。那顆“鬼心”隔著包裹材料傳遞來沉重、冰冷又帶著一絲詭異生命力的搏動，與我掌心暗金裂痕的微弱脈動形成奇異的共鳴，仿佛兩種不同源的污染在互相試探。我將包裹放進車廂，深綠色的三輪車再次駛?cè)牖颐擅傻某鞘薪值馈?/p>
市消防支隊特勤中隊駐地，空氣里彌漫著水汽、汗水和機油混合的味道。即使是在備勤狀態(tài)，緊張感也如同無形的弦繃緊在每個人的神經(jīng)上。我的到來沒有引起太多注意，一身快遞服在進出營區(qū)的各種車輛中并不起眼。
我在營區(qū)門口被攔下。門衛(wèi)是個年輕的消防員，臉上帶著一絲尚未褪盡的青澀。“找誰？有預約嗎？”
“陳錚的包裹。”我的聲音平靜，目光越過年輕門衛(wèi)，投向里面訓練場的方向。我能感覺到，那個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目標就在里面。
年輕門衛(wèi)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陳隊？他…他在休息室?！彼q豫了一下，還是指了個方向，“你放傳達室吧，我回頭通知他?！?/p>
“急件，需要本人簽收?！蔽业恼Z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年輕門衛(wèi)被我平靜卻極具壓迫感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最終還是拿起對講機：“報告，門口有陳隊的加急快遞，需要本人簽收?！?/p>
對講機里沉默了幾秒，傳來一個沙啞疲憊的聲音：“…知道了，讓他進來吧。”
休息室不大，陳設簡單。一個男人靠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身上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作訓服。他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但兩鬢已染霜白，眼窩深陷，臉色是病態(tài)的灰敗，嘴唇帶著不健康的紫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放在膝蓋上的手，骨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和燒傷的疤痕，此刻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他就是陳錚，曾經(jīng)在火場中如同磐石般的英雄，如今被晚期心力衰竭折磨得連呼吸都顯得費力。
死亡倒計時在他頭頂無聲跳動：03:47:11。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是生命的倒計時。
“陳錚？”我走進休息室，將那個散發(fā)著暗紅微光的033包裹遞到他面前。包裹中心那沉重的心跳聲，在寂靜的休息室里清晰可聞。
陳錚渾濁疲憊的目光落在包裹上，又緩緩移到我臉上。他的眼神里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仿佛他早已在等待什么。
“給我的？”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紅色包裹，能解決你的問題。”我沒有過多解釋，因果備注的信息冰冷地在我眼前浮現(xiàn)。我知道對方能理解這包裹意味著什么——代價，是驛站存在的基石。
陳錚枯瘦顫抖的手，緩緩抬起，放在了那搏動的包裹上。就在指尖接觸的瞬間——
嗡！
一股強大、冰冷、帶著濃重血腥和怨念氣息的生命洪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從包裹中涌入陳錚的身體！他整個人劇烈地一震，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悶哼！原本灰敗的臉色瞬間涌上一種不正常的、近乎妖異的紅潤！深陷的眼窩中，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他佝僂的脊背猛地挺直，胸口劇烈起伏，那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強勁有力的呼吸！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動作迅捷得完全不像一個垂死之人！他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緊握的拳頭，力量感如同潮水般涌回這具被病魔掏空的身體！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強健有力地搏動——咚！咚！咚！——但那聲音…似乎比常人的更加沉重，更加…空洞？仿佛擂響的不是血肉，而是一面蒙著人皮的戰(zhàn)鼓。
“這…這就是…”陳錚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卻充滿了力量感。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仿佛回到了巔峰時期！
代價，開始了。我清晰地看到，在陳錚重獲新生的瞬間，一道無形的、帶著冰冷規(guī)則的細線從包裹（或者說那顆“鬼心”）延伸出去，瞬間穿透了營區(qū)的墻壁，消失在城市的方向。因果備注中“隨機轉(zhuǎn)移生機”的殘酷機制，已然啟動。
命運的諷刺來得快得令人窒息。就在陳錚簽收包裹后不到半小時，刺耳的警鈴聲撕裂了營區(qū)的寧靜！
“城南化工廠原料倉庫！三級火警！有人員被困！特勤中隊！出動！”廣播里傳來急促的命令。
沒有任何猶豫！幾乎是本能，陳錚像離弦之箭般沖向車庫。他套上沉重的防火服，動作流暢迅猛，比隊里最年輕的小伙子還要敏捷。隊員們驚愕地看著仿佛瞬間年輕了二十歲、渾身散發(fā)著彪悍氣息的陳隊，但火情緊急，沒人多想，紛紛登車。
我沒有離開。我如同一個無形的幽靈，站在營區(qū)角落的陰影里，右臂的鱗片悄然浮現(xiàn)，掌心暗金裂痕微微張開。我需要“觀察”代價的運行，也需要確保…這場“戲”不會波及到驛站。我的目光穿透空間，鎖定在陳錚身上。
火場如同地獄?；S倉庫烈焰滔天，濃煙滾滾，爆炸聲此起彼伏。高溫扭曲了空氣，有毒的化學煙霧彌漫。被困工人的哭喊聲被火焰的咆哮淹沒。
陳錚沖在最前面！他仿佛完全無視了高溫和濃煙，身影在火海中穿梭如風！那身防火服似乎對他失去了意義，他沖入最危險的區(qū)域，將一個個嚇得癱軟的工人拖拽出來?；鹧嫣蝮轮纳眢w，高溫灼烤著他的面罩，但他毫發(fā)無傷！他的力量大得驚人，厚重的障礙物被輕易撞開，沉重的坍塌物被他單手抬起！
“陳隊！小心上面！”一個年輕隊員嘶聲大喊。一根燃燒的橫梁帶著千鈞之力砸向陳錚的后背！
陳錚甚至沒有回頭！他仿佛背后長了眼睛，在橫梁落下的瞬間，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側(cè)身滑步，燃燒的巨木擦著他的身體轟然砸落！火星四濺中，他反手抓住一個被氣浪掀翻的隊員，將他甩向安全區(qū)域！
他成了火場中真正的戰(zhàn)神！不死！無畏！所向披靡！每一次沖入火海，都必然帶出一個幸存者。隊員和外圍的群眾爆發(fā)出劫后余生的歡呼：“陳隊！神了！”“英雄！他是英雄！”
然而，我的視角里，卻上演著另一幕無聲的恐怖劇。
每當陳錚成功救下一個人，將他推出火?；蚪唤o隊友時，那顆在他胸腔內(nèi)搏動的“鬼心”就會猛地劇烈一縮！與此同時，一道只有她能看見的、冰冷慘白的絲線就會從獲救者身上瞬間抽離，匯入陳錚的心臟。緊接著，另一道更加細微、更加隱秘、帶著死亡氣息的灰線，會從“鬼心”中激射而出，無視空間距離，瞬間沒入城市某個角落！
我的目光追隨著其中一道灰線。它穿透了數(shù)公里的距離，落在一棟普通的居民樓里。一個正在廚房為即將放學的孩子準備晚餐的中年男人，哼著歌，突然身體一僵，手中的鍋鏟“哐當”落地。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眼神變得空洞，毫無征兆地軟倒在地，心臟停止了跳動。死亡原因？急性心源性猝死。無人知曉原因。
另一道灰線，射向了一個正在公園長椅上曬太陽的、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她前一秒還在和鄰居談笑風生，下一秒，笑容凝固在臉上，頭一歪，安詳?shù)亍Ｖ沽撕粑７路饓劢K正寢，卻提前了不知多少時日。
救一人，殺一人。無聲無息，毫無關聯(lián)。命運的秤砣在陳錚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那顆“鬼心”冰冷地撥動著。
陳錚對此一無所知。他沉浸在力量回歸、拯救生命的巨大滿足和使命感中。他一次次沖入火海，一次次創(chuàng)造奇跡。直到——
“小劉！跟我進去！里面還有個孩子！”陳錚對著一個身材敦實、臉上帶著憨厚笑容的隊員吼道。那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徒弟，劉大壯。
“是！陳隊！”劉大壯毫不猶豫，緊跟著陳錚沖入一片火海。
就在他們沖進去的瞬間，倉庫深處一個儲存罐發(fā)生了猛烈的二次爆炸！灼熱的氣浪和火焰碎片如同死神的鐮刀橫掃而出！
“危險！”外圍的隊員發(fā)出絕望的嘶吼！
千鈞一發(fā)之際，陳錚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猛地將劉大壯撲倒在地，用自己燃燒的后背硬生生擋住了絕大部分沖擊波和火焰碎片！他身上的防火服發(fā)出焦糊味，但他本人，除了感受到劇烈的沖擊，依舊毫發(fā)無損！
然而，被他護在身下、只受到輕微沖擊的劉大壯，卻猛地發(fā)出一聲悶哼！陳錚低頭看去，只見劉大壯的瞳孔瞬間放大，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苦和迷茫！他強壯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溢出一絲鮮血，頭一歪，癱軟在陳錚懷里！
生機…斷了。
“大壯！大壯！！”陳錚嘶聲裂肺地吼叫著，拼命搖晃著徒弟的身體。但劉大壯的身體迅速冰冷下去，再無回應。
周圍的火焰依舊在咆哮，但陳錚的世界卻仿佛瞬間被冰封。他抱著徒弟尚有余溫卻已失去生命的身體，跪在滾燙的廢墟上，感受著自己胸腔內(nèi)那顆“鬼心”沉重、有力、冰冷而規(guī)律地搏動著——咚！咚！咚！
他救下了那個被困的孩子（被后續(xù)隊員在安全區(qū)找到），卻眼睜睜看著最信任的徒弟，一個身體素質(zhì)極佳、正值壯年的消防員，毫無征兆地倒在自己懷里！
英雄的不死光環(huán)，與身邊戰(zhàn)友的詭異死亡，形成了最尖銳、最殘酷的諷刺！
我站在遠處的陰影里，清晰地看到那道代表劉大壯生命被“鬼心”剝奪的灰線，在陳錚救下孩子的瞬間，就從劉大壯身上被抽離，匯入了那顆搏動的心臟。因果的鏈條，冰冷而精準。
陳錚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穿透混亂的火場，仿佛感應到了什么，直直地“看”向了我藏身的陰影方向！他的眼神里，不再是英雄的光芒，而是充滿了巨大的驚恐、難以置信的絕望和…滔天的憤怒！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明白了自己這“不死”力量的真正代價！
“啊——！??！”一聲飽含著無盡痛苦、憤怒和絕望的咆哮，壓過了火場的轟鳴，在烈焰地獄中久久回蕩。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右臂的鱗片在陰影中閃爍著幽冷的微光，掌心那道暗金裂痕，因感受到強烈的負面情緒和規(guī)則扭曲而微微灼熱……
深綠色的三輪車無聲地滑行在回驛路通的路上。車廂里空蕩蕩的，033包裹已經(jīng)簽收完成。但我的心情比來時更加沉重。陳錚那最后絕望的咆哮，劉大壯毫無征兆倒下的身影，以及那些無聲無息死在城市角落的陌生人……這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
驛站的規(guī)則冰冷無情，我只是執(zhí)行者。但每一次執(zhí)行，都讓我更深地卷入這殘酷的因果漩渦。
回到倉庫，老周似乎早已知道結果。他腐爛的獨眼掃過我略顯蒼白的臉，又瞥了一眼我右臂上尚未完全隱去的鱗片輪廓，聲音嘶?。骸?33簽收了。代價生效，規(guī)則運行。任務完成?！?/p>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看到后果了？這就是紅色包裹的真相。賜予生機，必奪他命。救世主和劊子手，往往是一體兩面。收起你那點無謂的同情，菜鳥。在驛站，感情是最沒用的東西，只會讓你死得更快?！?/p>
我沒有反駁，只是將簽收單放在阿蘿的桌子上。阿蘿正刷著手機，屏幕上跳動著本地新聞：“化工廠火災驚現(xiàn)‘火場戰(zhàn)神’！消防隊長陳錚創(chuàng)造奇跡！”“突發(fā)！特勤中隊消防員劉大壯同志在火災救援中因公殉職！”兩條新聞緊緊挨在一起，形成刺眼的對比。
“嘖嘖，人間悲喜劇，實時直播呢?！卑⑻}晃著虛幻的腳丫，語氣帶著事不關己的涼薄。
我沉默地走向自己的儲物格。我需要休息，更需要思考。陳錚的遭遇像一面鏡子，映照著我自身的處境。小宇用生命換來了我的“生機”和“鏡影之蝕”，這是否也是一種代價？我體內(nèi)被封印的“污染源”，是否也像那顆“鬼心”一樣，在無聲地吞噬著什么？老周和白無常諱莫如深的第七人民醫(yī)院，又藏著怎樣更深的秘密和代價？
我打開儲物格，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張新的派件清單。但我的目光，卻落在了儲物格角落里，一個我之前從未在意的東西上——那是一小塊碎裂的、邊緣鋒利的鏡子碎片，不知何時遺落在這里。
碎片里，映出我蒼白而冰冷的臉。但就在我目光接觸的瞬間，碎片中的影像似乎扭曲了一下，那雙眼睛深處…仿佛掠過一絲不屬于我的、絕對黑暗的冰冷凝視！
小心鏡子…它在看著你…
我猛地攥緊了拳頭，異化的鱗片瞬間覆蓋了右臂！掌心的暗金裂痕爆發(fā)出灼熱的光芒！
鏡影之蝕…清道夫的標記…污染源…還有這無處不在的窺視感…
我的贖罪之路，每一步都踩在深淵的邊緣。而深淵之下，那雙眼睛，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