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院的死寂被一陣刻意張揚(yáng)的環(huán)佩叮當(dāng)聲驟然打破。
那聲音清脆、繁復(fù)，帶著一種精心設(shè)計的韻律，由遠(yuǎn)及近，如同主人毫不掩飾的得意，蠻橫地穿透了破敗的院門，撞進(jìn)屋里。
林婉清剛將那一小包散發(fā)著霉味的“證物”仔細(xì)藏好，聞聲眉頭微蹙。她幾乎不用猜，就知道來者是誰。整個將軍府，能把腳步聲踩出這種恨不得昭告天下“我來了”的架勢，除了她那庶妹林詩瑤，別無分號。
“吱呀——”一聲，院門被粗暴地推開，力道之大，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寒風(fēng)裹挾著一股濃烈甜膩的脂粉香風(fēng)，率先卷了進(jìn)來。
林詩瑤裹著一件簇新的、用上好云錦裁制的朱紅色斗篷，領(lǐng)口鑲著一圈雪白的狐裘，襯得她一張精心描繪過的瓜子臉愈發(fā)嬌艷。斗篷下，是時下京城最流行的水粉色繡纏枝蓮紋襖裙，裙裾隨著她的步伐搖曳生姿。她發(fā)髻高挽，簪著一支流光溢彩的赤金點翠鳳釵，釵頭銜著的米粒大小明珠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最惹眼的，卻是她鬢邊斜插著的那支琉璃釵——正是昨日原主“碰掉”的那支！
釵身通體剔透，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炫目的七彩華光。釵頭鑲嵌著一顆鴿子蛋大小的粉色碧璽，流光溢彩，貴氣逼人。
她如同一只開屏的孔雀，帶著一股精心裝扮后的、盛氣凌人的美，施施然走了進(jìn)來。身后跟著兩個穿著體面、眼神里卻透著輕蔑的丫鬟，其中一個正是昨日在柴房被林婉清用斷柴刺傷手臂的婆子的女兒小桃，此刻正用怨毒的目光偷偷剜著林婉清。
“喲，姐姐，這大清早的，好興致啊！關(guān)起門來躲清閑？”林詩瑤人未到，聲先至，那嬌滴滴的嗓音刻意拔高了調(diào)子，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簡陋破敗的屋子里掃視了一圈，最后落在林婉清蒼白的臉上，唇角勾起一抹惡毒的弧度，“瞧瞧這臉色，嘖嘖，柴房的滋味不好受吧？妹妹我可是心疼得一晚上沒睡好呢！”
她一邊說著“心疼”，一邊故意抬手，用戴著赤金嵌寶石護(hù)甲的手指，輕輕拂過鬢邊那支流光溢彩的琉璃釵，動作慢條斯理，充滿了炫耀的意味。
秋月站在林婉清身后，氣得小臉通紅，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她恨恨地瞪著林詩瑤，尤其是她鬢邊那支釵！就是它！害得小姐差點丟了性命！
林婉清卻依舊靠在那張破舊的椅子里，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眼前這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和她的聒噪，不過是拂過耳畔的蚊蠅。她只是微微垂著眼，看著自己放在扶手上、骨節(jié)分明的手。那雙手依舊帶著虛弱的蒼白，手背上被木刺劃破的傷痕結(jié)了深紅的痂，在暗淡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刺眼。
林詩瑤被她這副徹底無視的態(tài)度噎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隨即被更濃的怒氣和嫉恨取代。她最恨林婉清這副樣子！明明是個廢物草包，偏偏頂著個嫡女的名頭！明明被她踩在泥里，卻總是一副清高的模樣！
“姐姐這是怎么了？莫不是凍傻了？連話都不會說了？”林詩瑤往前又走了幾步，幾乎要站到林婉清面前，那股甜膩的脂粉味混合著她身上一種若有若無的、奇異的腥甜花香，撲面而來，熏得人頭暈。她故意俯下身，湊近了林婉清的臉，聲音壓低，卻帶著淬了毒的惡意，“還是…在柴房撞見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嚇破了膽？哦，對了，聽說昨兒個王嬤嬤來，姐姐可是威風(fēng)得很吶？可惜啊，再威風(fēng)，也改變不了你是個沒人要的掃把星！父親遠(yuǎn)在邊關(guān)，怕是早忘了還有你這么個丟人現(xiàn)眼的女兒了！”
她身后的丫鬟小桃立刻發(fā)出一聲刻意的、充滿鄙夷的嗤笑。
林婉清終于抬起了頭。
那雙眼睛，平靜無波，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直直對上林詩瑤帶著惡毒快意的視線。
這眼神！林詩瑤心頭莫名一跳！又是這種眼神！冰冷，沉靜，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居高臨下的審視！明明自己才是盛裝華服、高高在上的那個，可被這雙眼睛看著，她竟無端生出一絲被扒光衣服、暴露在陽光下的狼狽感！這種感覺讓她極其不舒服，甚至…有些心慌！
“妹妹今日盛裝而來，就是為了告訴我，父親忘了我的存在？”林婉清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因為虛弱而帶著一絲沙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還是說，妹妹覺得，戴著這支差點要了我命的琉璃釵，到我面前晃一晃，就能顯得你格外高貴？”
她微微偏了偏頭，目光落在林詩瑤鬢邊那支流光溢彩的釵上，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這釵…確實好看。只是不知，若父親歸家，聽聞他最疼愛的二女兒，為了一支釵，就差點逼死他唯一的嫡長女…他會作何感想？是贊你持家有道，還是…覺得這釵上的碧璽，紅得有些刺眼，像血？”
林詩瑤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如同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她最怕的就是林震遠(yuǎn)！那個殺伐果斷的父親！雖然平日里偏寵她，但若真讓他知道嫡女差點因一支釵而死…林詩瑤不敢想下去！她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捏著帕子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精心描繪過的紅唇微微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林婉清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準(zhǔn)地捅進(jìn)了她最恐懼的地方！
“你…你胡說！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摔了釵，還賴我！”林詩瑤色厲內(nèi)荏地尖叫起來，聲音因為心虛而尖利刺耳，早已沒了之前的嬌媚，“父親…父親才不會信你！”
“是嗎？”林婉清輕輕反問，語氣平淡無波，卻比任何高聲反駁都更有力量。她不再看林詩瑤，目光淡淡掃過她身后那兩個眼神閃爍、明顯也被“父親”二字震懾住的丫鬟，最后落在林詩瑤因為憤怒和恐懼而微微顫抖的、戴著華麗護(hù)甲的手指上，“那就走著瞧吧。妹妹今日的釵環(huán)衣裙，倒是比昨日更精致了?？磥砟赣H掌家，對妹妹果然是格外‘用心’?！?/p>
這話像一根毒刺，再次扎進(jìn)林詩瑤的心窩。炫耀不成反被戳中痛處！她氣得渾身發(fā)抖，精心維持的優(yōu)雅蕩然無存，只剩下被戳穿偽裝的惱羞成怒。
“你！林婉清！你少在這里陰陽怪氣！”林詩瑤猛地直起身，胸脯劇烈起伏，指著林婉清，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而變調(diào)，“別以為牙尖嘴利就能改變什么！你就是個廢物！掃把星！活該一輩子待在這破院子里發(fā)霉！你等著！有你哭的時候！”
她越說越氣，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頭頂，燒得她理智全無。目光瞥見秋月剛剛放在林婉清旁邊破木凳上、那碗還沒來得及收走的、已經(jīng)半涼的稀粥，一個惡毒的念頭瞬間涌上心頭！
“我讓你清高！”林詩瑤眼中閃過一絲狠戾，突然毫無征兆地抬手，戴著鋒利護(hù)甲的手指，狠狠朝著那破碗掃去！動作又快又狠，顯然是存了心要讓那碗滾燙的粥潑林婉清一身，燙她個狼狽不堪！
“小姐小心！”秋月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尖叫，想要撲過去阻攔，卻根本來不及！
眼看那盛著半碗殘粥的破碗就要被掃翻，滾燙的粥水即將潑濺而出——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一直看似虛弱無力、靠在椅背上的林婉清，身體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驟然動了！不是硬擋，而是以一種極其巧妙、仿佛預(yù)判了對方動作的迅捷側(cè)身！
“嘩啦——哐當(dāng)！”
破碗被林詩瑤的護(hù)甲狠狠掃落在地，摔得粉碎！粘稠的、已經(jīng)溫涼的米粥和幾片發(fā)黃的菜葉，大部分濺在了冰冷骯臟的地面上，只有零星幾點，濺到了林婉清側(cè)身避讓時、微微揚(yáng)起的舊襖袖口上，洇開幾點濕痕。
而林婉清本人，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側(cè)坐在了椅子扶手上，毫發(fā)無傷！甚至，連她鬢角散落的一縷碎發(fā)都未曾凌亂！
整個動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眨眼之間！仿佛她只是不經(jīng)意地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就完美地避開了這突如其來的襲擊！
林詩瑤志在必得的一擊落了空！巨大的慣性讓她身體猛地一個趔趄，差點自己撲倒在地！精心梳理的發(fā)髻都歪了幾分，那支耀武揚(yáng)威的琉璃釵也跟著劇烈晃動，險些掉落！
屋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秋月捂著嘴，眼睛瞪得溜圓，驚魂未定中又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小姐…小姐剛才那一下，好快！好厲害！
林詩瑤身后的兩個丫鬟也驚呆了，傻愣愣地看著地上碎裂的碗和一片狼藉的粥漬。
林詩瑤好不容易站穩(wěn)，看著林婉清那副氣定神閑、仿佛只是撣了撣灰塵的淡然模樣，再看看自己狼狽的姿態(tài)，一股前所未有的、被戲耍和羞辱的怒火瞬間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精心設(shè)計的羞辱，非但沒成功，反而讓她自己成了小丑！
“你…你…”她氣得渾身哆嗦，指著林婉清，手指抖得像風(fēng)中的枯葉，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再由青轉(zhuǎn)紅，如同開了染坊，胸脯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背過氣去。精心準(zhǔn)備的刻薄話語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林婉清卻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她微微蹙著眉，低頭看著自己袖口上那幾點米粥的污漬，又抬起手，輕輕嗅了嗅剛才因近距離接觸而沾染在指尖的那股奇異的、混合在脂粉味里的腥甜花香。那味道很淡，卻帶著一種莫名的、令人不適的甜膩感，仿佛某種…正在腐敗的花朵。
“這味道…”林婉清若有所思地低聲自語，清冷的眸子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芒。
就在這時，林詩瑤終于從極致的羞辱和暴怒中找回了一點聲音，她猛地一跺腳，帶著哭腔和滔天的恨意，尖聲嘶吼：“林婉清！你給我等著！我跟你沒完！我們走！” 她再也待不下去，幾乎是落荒而逃，連儀態(tài)都顧不上了，帶著兩個同樣灰溜溜的丫鬟，狼狽不堪地沖出了清荷院，那背影充滿了氣急敗壞的怨毒。
秋月看著她們倉皇逃竄的背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又覺得解氣無比：“活該！看她還敢不敢來耀武揚(yáng)威！小姐您剛才真是太厲害了！那一下躲得…簡直神了！”
林婉清卻沒有笑。她依舊看著自己指尖，眉頭緊鎖。那股腥甜的花香…很不對勁。結(jié)合林詩瑤今日格外亢奮、易怒的情緒…一個模糊的猜測在她心中形成。
她抬起頭，目光落在剛才林詩瑤站立的位置附近，地上除了碎裂的瓷片和粥漬，似乎還有一點…不屬于這里的深色痕跡？像是一小塊沾了污跡的粗布？
她正要細(xì)看，眼角的余光卻敏銳地捕捉到，門外院墻的陰影處，一個穿著粗使丫鬟衣服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探著頭，飛快地朝地上那塊深色的東西瞥了一眼，然后迅速地縮了回去，消失不見。
那個身影…似乎是林詩瑤院里負(fù)責(zé)打掃的粗使丫頭，叫…小翠？
林婉清的眼底，瞬間結(jié)滿了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