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真大,像是天上開了閘口,不要命地往下潑。我癱坐在油膩膩的塑料凳上,
劣質(zhì)啤酒的泡沫已經(jīng)散盡,只剩下一股子寡淡的澀味在喉嚨里打轉(zhuǎn)。
頭頂那盞沾滿油污的燈泡,在雨聲和隔壁桌劃拳的嘶吼聲里,昏黃的光暈有氣無力地?fù)u晃著。
這破落巷子深處的大排檔,像被整個世界遺忘的角落?!板P子,發(fā)什么呆呢?
”對面坐著的胖子李強,他那張油光光的臉湊了過來,咧開嘴,露出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
“又琢磨你那破畫呢?能當(dāng)飯吃?”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yīng),
手指無意識地?fù)钢烂嫔弦坏郎钌畹牧芽p。這裂縫彎彎曲曲,
像極了我此刻腦子里亂成一團(tuán)的線。啤酒杯壁上凝了水珠,一顆接一顆滾下來,
砸在油膩的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模糊的水光里,卻鬼使神差地映出另一張臉。年輕,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顧的銳氣,濕漉漉的黑發(fā)貼在飽滿的額頭上,
雨水順著高挺的鼻梁往下淌,滴進(jìn)微微敞開的校服領(lǐng)口里。那雙眼睛,
隔著十年的時光和冰冷的雨水,直勾勾地盯著我,里面燒著一團(tuán)火,要把我,也要把他自己,
都燒成灰燼?!瓣愬P!”那聲音穿透了嘩嘩的雨幕,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執(zhí)著,
砸在我家那扇老舊的鐵門上,砰砰作響,震得門框都在呻吟。那年我十七,江野也十七。
他渾身濕透地站在我家門口,像個剛從河里撈出來的水鬼,單薄的白襯衫緊緊貼在身上,
清晰地勾勒出少年剛剛開始變得寬闊的肩膀輪廓和緊繃的脊梁骨。雨水順著他倔強的下頜線,
小溪般淌進(jìn)領(lǐng)口?!拔蚁矚g你,陳錚?!泵恳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裹著雨水的寒氣,卻又燙得嚇人。他胸膛劇烈起伏,眼睛死死鎖住我,
那里面翻滾的東西太陌生,太洶涌,像一場醞釀了太久終于爆發(fā)的山洪,
劈頭蓋臉朝我砸下來。我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比外面潑天的雨還要混沌。
那是我穿一條開襠褲、撒尿和泥玩到大的兄弟!他怎么能……怎么能對我說這個?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猛地頂了上來。我甚至沒看清自己是怎么抬手的,
只記得那股洶涌的反胃感驅(qū)使著我,猛地推了出去。力量很大,
帶著一種被褻瀆的恐慌和憤怒。江野猝不及防,被我推得踉蹌著倒退出好幾步,
腳下積水四濺。他“咚”的一聲撞在對面冰冷的、布滿水痕的墻壁上。他抬起頭,
臉上那片被雨水沖刷得異常蒼白的皮膚,清晰地浮現(xiàn)出我手指的形狀——幾道紅色的指痕。
他看著我,那雙剛剛還燃燒著火的眼睛,瞬間像被潑了一盆冰水,只剩下難以置信的灰燼,
還有某種……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快得讓我心口猛地一抽。
“操……” 他低低地罵了一聲,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
他再沒看我第二眼,猛地轉(zhuǎn)過身,一頭扎進(jìn)門外那堵密不透風(fēng)的雨墻里,
瘦高的身影眨眼就被灰白的雨幕吞噬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門框上還在往下淌的渾濁水跡,
和空氣里濃得化不開的濕冷。那扇門,那場雨,成了我和江野之間一道驟然落下的厚重閘門。
隔天,他那個常年在外、據(jù)說生意做得很大的父親,罕見地回來了,動作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短短幾天內(nèi),他家那扇熟悉的院門就貼上了冰冷的封條,人去樓空,像被連根拔起。
我站在空蕩蕩的巷口,看著那刺眼的封條在風(fēng)里撲打,心里也像被生生挖走了一塊,
呼呼地灌著冷風(fēng)。江野,連同他最后那個雨夜絕望的眼神,徹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像一滴水落進(jìn)滾燙的沙漠,蒸發(fā)得干干凈凈?!拔梗£愬P!你他媽聾了?
” 胖子李強那蒲扇似的大手猛地拍在我肩膀上,力道大得差點把我從塑料凳上掀下去,
也把我從那場十年前的大雨里硬生生拽了回來。啤酒杯里的泡沫早就死光了,
剩下一汪渾濁的黃色液體。我回過神,肩膀被他拍得生疼。胖子那張油汗津津的臉湊得更近,
酒氣和唾沫星子一起噴過來:“看見沒?門口!大新聞!江野!咱們那條街飛出去的金鳳凰,
真他媽回來了!”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跳了一拍。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過頭,視線穿過大排檔彌漫的劣質(zhì)油煙和嘈雜的人影,
投向門口那片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的狹窄街道。一輛黑色的轎車,
線條冷硬得像一塊精心打磨過的金屬,悄無聲息地停在積水的路邊,
與周圍油膩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像一件昂貴的展品誤入了垃圾堆。車門打開,
先伸出來的是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穩(wěn)穩(wěn)地踩在渾濁的積水里,水花微濺。接著,
一個高大的身影跨了出來。是江野。時間這把刻刀,把他少年時略顯單薄的輪廓徹底鑿開了。
肩背寬闊,撐起一身剪裁精良、料子挺括的深灰色西裝,雨水落在上面,形成細(xì)小的水珠,
又迅速滾落。頭發(fā)向后梳得一絲不茍,露出飽滿的額頭,下頜線如同刀削斧劈般清晰冷硬。
他微微側(cè)身,似乎在跟車?yán)锏娜苏f著什么,側(cè)臉的線條在昏黃的路燈和車燈交織的光線下,
顯得異常深邃,也異?!吧?。那是一種浸透了距離感和上位者氣息的陌生,
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磨砂的玻璃。
他不再是那個淋著雨、眼睛紅得像兔子、被我一把推開的狼狽少年了。
一個穿著考究套裙的年輕女人從副駕下來,很自然地伸手挽住了他的臂彎,姿態(tài)親昵。
江野沒有拒絕,只是微微偏頭,低聲對她說了句什么,女人便抿嘴笑了起來,眼波流轉(zhuǎn)。
雨絲斜斜地打在他們身上,畫面和諧得刺眼。就在這時,像是某種無形的感應(yīng),
江野的目光毫無預(yù)兆地掃了過來,穿透迷蒙的雨簾和污濁的玻璃窗,
精準(zhǔn)地、冰冷地落在了我的臉上。那目光像兩道實質(zhì)性的探針,沒有任何溫度,
沒有任何波動,只是在確認(rèn)一件物品的位置,或者,一個早已被歸檔的、無關(guān)緊要的名字。
僅僅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輕描淡寫地移開了,重新落回他臂彎里的女人身上。
仿佛我只是路邊一塊被雨水沖刷得發(fā)黑的石頭,不值得浪費一絲一毫的注意力?!安?,
真他媽是個人物了?!迸肿舆浦?,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羨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酸,
“聽說在南方混得風(fēng)生水起,回來談大買賣的!嘖嘖,
你看人家那派頭……”胃里那股十年前熟悉的惡心感,混合著劣質(zhì)啤酒的酸腐氣,
猛地又翻騰起來。我猛地灌下杯子里最后一點冰涼的液體,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
卻澆不滅心口那簇被那冰冷眼神點燃的、帶著屈辱和某種難言鈍痛的火苗。
我“哐當(dāng)”一聲把空杯子砸在油膩的桌上,站起身,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走了?!?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哎?這就走?才喝幾口???”胖子愕然。
我沒再理會,低著頭,幾乎是撞開擋路的人,沖進(jìn)了門外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雨幕里。
雨水瞬間澆透了頭發(fā)和廉價的T恤,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寒意。我大步走著,
只想離那輛黑色的車,離車?yán)锬莻€冰冷的人,越遠(yuǎn)越好。腳下的積水被踩得噼啪作響,
像是某種倉惶的鼓點。巷子深處那點昏黃的燈光,還有胖子錯愕的臉,都被迅速拋在身后,
模糊在越來越大的雨里。雨點砸在臉上,生疼。我像個沒頭蒼蠅,
只想離剛才那個地方越遠(yuǎn)越好。拐進(jìn)一條更窄、更黑的巷子,
垃圾腐敗的酸餿味混著雨水的腥氣直沖鼻腔。巷子深處,
唯一的光源來自一個破舊修車鋪支出來的、沾滿油污的塑料雨棚,
下面吊著一盞搖搖欲墜的昏黃燈泡。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棚頂上,聲音密集得讓人心慌。
我喘著粗氣,背靠著冰冷濕滑的磚墻,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jìn)眼睛,
又澀又疼。一陣輪胎粗暴碾過積水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刺眼的車燈光柱猛地撕破巷口的黑暗,
像兩把雪亮的匕首直插進(jìn)來。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巷子口,車頭幾乎堵死了狹窄的出口。引擎低沉地咆哮著,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車門打開,江野跨了出來。他沒撐傘,昂貴的西裝瞬間被雨水打濕,
深色的布料緊緊貼著他健碩的胸膛和肩膀。他一步步朝我走來,
锃亮的皮鞋踩在渾濁的積水里,每一步都濺起冰冷的水花?;椟S的燈光從他身后打來,
將他高大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像一頭從黑暗里踱出的猛獸,
將我完全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一股濃烈的、冰冷的酒氣隨著他的靠近撲面而來,
混雜著他身上一種陌生的、冷冽的須后水味道。我下意識地想后退,
脊背卻死死抵住了粗糙冰冷的墻壁,退無可退。他停在我面前,
距離近得我能看清他額角被雨水打濕的幾縷黑發(fā),
還有他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翻涌著暴戾的寒潭。“跑什么?”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
像被砂輪磨過,每一個字都裹著濃重的酒意和毫不掩飾的譏諷,“怕我?
”他的目光像帶著倒鉤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審視垃圾般的輕蔑。
那眼神比十年前雨夜里的絕望更傷人,像把淬了毒的刀子,
緩慢地凌遲著我僅存的那點可憐自尊?!澳闼麐屨J(rèn)錯人了?!蔽覄e開臉,喉嚨發(fā)緊,
聲音艱澀地從牙縫里擠出來?!罢J(rèn)錯人?”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嘴角扯出一個冰冷而殘忍的弧度,猛地向前一步。帶著酒氣的滾燙呼吸直接噴在我臉上,
濃烈得令人窒息。他一只手臂猛地?fù)卧谖叶叺膲Ρ谏希斑恕钡囊宦晲烅懀?/p>
磚墻的碎屑簌簌落下。另一只手,帶著千鈞的力道,狠狠地、粗暴地攫住了我的下巴,
強迫我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那力道極大,
下巴的骨頭像是要被捏碎,痛楚尖銳地炸開。“陳錚,”他俯視著我,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砸在我臉上,“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他頓了頓,
眼中那團(tuán)冰冷的火焰燒得更旺,幾乎要將我吞噬,“當(dāng)年你說‘惡心’的時候,
”他的聲音陡然壓低,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想過會有今天嗎?
”“惡心”那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jīng)上。十年前那個雨夜,
少年蒼白絕望的臉和他踉蹌退入雨中的背影,瞬間撕裂了眼前的畫面,尖銳地刺進(jìn)腦海。
屈辱、憤怒、還有那深埋在心底、連自己都不敢觸碰的鈍痛,
被酒精和這赤裸裸的羞辱徹底點燃,轟的一聲在胸腔里炸開?!安倌銒尳?!”我嘶吼出聲,
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積蓄了十年的怨毒和此刻被鉗制的暴怒,
化作一股蠻力猛地爆發(fā)出來。我不管不顧,用盡全身力氣,屈起膝蓋,狠狠地朝他小腹頂去!
那一刻,什么西裝革履,什么商界精英,在我眼里,他就是那個該被我狠狠揍一頓的混蛋!
然而,預(yù)想中擊中目標(biāo)的悶響并沒有傳來。江野的反應(yīng)快得驚人,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獵豹。
就在我膝蓋頂出的瞬間,他撐在墻上的手臂閃電般撤回,小臂肌肉虬結(jié)賁張,
精準(zhǔn)而狠戾地向下格擋!堅硬如鐵的手臂骨骼與我的膝蓋骨猛烈地撞擊在一起?!斑抢玻?/p>
”一聲令人牙酸的、沉悶的骨裂聲,在狹小潮濕的巷子里,清晰地蓋過了嘩嘩的雨聲。劇痛!
仿佛有一把燒紅的鋼釬,從膝蓋骨狠狠捅了進(jìn)去,再猛地攪動!
眼前瞬間爆開一片血紅和金星,視野劇烈地?fù)u晃、模糊。我甚至沒來得及發(fā)出痛呼,
身體就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不受控制地順著冰冷的墻壁向下滑倒。
冰冷的雨水和地面的污水瞬間浸透了褲子。緊接著,一股更狂暴的力量狠狠攫住了我的衣領(lǐng)!
江野像拖一袋沒有生命的垃圾,猛地將我拽離濕滑的地面。天旋地轉(zhuǎn)間,
我的后背再次重重撞上堅硬的磚墻,五臟六腑都跟著移位、悶痛。
肺里的空氣被這兇狠的撞擊徹底擠壓出去,窒息感扼住了喉嚨。
他高大的身軀帶著濃烈的酒氣和冰冷的雨水,像一堵傾塌的山,帶著毀滅性的重量,
狠狠地、毫無間隙地壓了上來!冰冷的西裝面料帶著雨水,緊貼著我單薄的、濕透的T恤。
一只手像鐵鉗般死死卡住我的脖子,拇指用力地壓在我的喉結(jié)下方,窒息感瞬間涌上,
眼前陣陣發(fā)黑。另一只手則粗暴地?fù)卧谖叶鷤?cè)的墻壁上,
將我牢牢禁錮在他身體和冰冷的墻壁構(gòu)成的狹小囚籠里,動彈不得。他低下頭,
滾燙的、帶著濃重酒氣的呼吸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耳廓和臉頰。
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砸在我的眼皮上,冰冷刺骨?!巴磫幔俊彼N在我耳邊,
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溫柔,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進(jìn)我的耳膜,
直抵心臟,“這才到哪兒?”他卡在我喉嚨上的手指微微收緊,窒息的痛苦讓我眼前發(fā)黑,
“比起你當(dāng)年給的,”他頓了頓,聲音里的恨意濃稠得化不開,“這點疼,
連利息都他媽不算!”肋骨處傳來尖銳的刺痛,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牽扯著那斷裂的骨頭,
帶來一陣陣鉆心的抽痛??蛇@身體上的劇痛,
在江野那雙燃燒著十年積恨、冰冷刺骨的眼睛注視下,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話語里裹挾的滔天恨意,像無數(shù)把淬了毒的冰錐,穿透皮肉,
精準(zhǔn)地捅進(jìn)心口最深處那個從未愈合、只是被時間草草掩埋的舊傷。那傷口瞬間被撕裂開來,
涌出的不是血,是比十年前那個雨夜更冰冷、更絕望的洪流。肋骨斷兩處,
竟真比不上心口那陳年舊疤被重新撕開時,那萬分之一撕心裂肺的疼。我張了張嘴,想嘶吼,
想咒罵,想辯解什么,可喉嚨被他鐵鉗般的手扼住,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嗬嗬”聲,
像瀕死的風(fēng)箱。雨水混合著屈辱的液體,順著眼角瘋狂地往下淌?!昂尬遥?/p>
”江野的臉在昏黃搖晃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扭曲,他湊得更近,鼻尖幾乎抵上我的鼻尖,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翻涌著我完全看不懂的、復(fù)雜到極致的風(fēng)暴,“陳錚,
你他媽憑什么恨我?”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苦和憤怒,
壓過了嘩嘩的雨聲,“當(dāng)年是誰……是誰他媽先招我的?!
是誰在我打架被人摁著揍的時候不要命地?fù)渖蟻恚?/p>
是誰發(fā)燒燒糊涂了抓著我的手說‘江野你別走’?
是誰……是誰他媽在我爸皮帶抽下來的時候擋在我前面?!”他每質(zhì)問一句,
卡在我喉嚨上的力道就重一分,窒息的痛苦和心口被反復(fù)撕扯的劇痛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
意識開始模糊?!笆悄?!都是你!”他幾乎是咆哮出來,
滾燙的唾沫星子混著冰冷的雨水濺在我臉上,“你他媽把我的心攪得天翻地覆,
然后輕飄飄一句‘惡心’,就想把我像垃圾一樣踹開?陳錚,這世上沒他媽這么便宜的事!
”他猛地松開扼住我喉嚨的手。驟然涌入肺部的冰冷空氣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身體沿著冰冷的墻壁無力地向下滑。然而,他并沒有就此放過我。那只剛剛松開我脖子的手,
帶著千鈞的力道,狠狠地、粗暴地揪住了我濕透的頭發(fā),猛地向后一拽!
頭皮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迫使我不得不仰起頭,
再次對上他那雙被痛苦和瘋狂徹底吞噬的眼睛。他俯視著我,像審判一個罪無可赦的囚徒。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一滴一滴砸在我的額頭上,如同行刑前的倒計時。
“十年了……”他低語,聲音里的狂暴奇異地沉淀下去,
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令人心寒的偏執(zhí),“這筆賬,我們慢慢算?!彼⒅遥?/p>
眼神像釘子,要把我釘死在這面恥辱的墻上,“從今天起,你哪兒也別想去。你欠我的,
連本帶利,用你剩下的每一天,給我一點一點還回來!”雨水模糊了視線,
江野那張被恨意和酒意扭曲的臉在我眼前晃動、分裂。
巷口那盞破燈泡的光暈像鬼火一樣跳躍,
周圍的一切聲音——雨聲、他粗重的喘息聲、遠(yuǎn)處隱約的汽車鳴笛——都開始扭曲、拉長,
變得遙遠(yuǎn)而不真實。身體像灌滿了冰冷沉重的鉛塊,沿著濕滑的墻壁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
斷裂的肋骨處傳來一陣陣尖銳的、撕裂般的抽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那傷處,
疼得我眼前發(fā)黑。膝蓋骨碎裂的地方更是傳來持續(xù)不斷的、令人牙酸的鈍痛,
像有電鉆在里面緩慢地攪動。意識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無邊的黑暗和劇痛的深淵邊緣飄搖。
徹底陷入黑暗前,最后一絲模糊的感知,
是身體被一股不容抗拒的蠻力粗暴地扯離了冰冷濕滑的墻壁。像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
我的身體在凹凸不平、積滿污水的路面上被拖行。粗糙的地面摩擦著后背,
每一次顛簸都讓斷裂的肋骨發(fā)出無聲的哀鳴。接著,身體被猛地拋起,又重重落下,
砸在一種冰冷而富有彈性的皮革表面。是汽車的后座。
濃烈的皮革味和一種屬于江野的、冷冽的須后水味道混合著濃重的酒氣,蠻橫地沖進(jìn)鼻腔。
車門被用力關(guān)上的沉悶巨響,像一記重錘,徹底砸碎了我最后一點殘存的意識,
將我拖入了無邊的黑暗深淵。骨頭斷裂的劇痛像附骨之疽,即使在深沉的昏睡中也陰魂不散。
每一次模糊的蘇醒,都像被強行從黑暗的泥沼里拖出來,意識尚未完全回籠,
身體各處的尖銳痛楚就爭先恐后地叫囂起來,尤其是胸口和右膝。
眼前是陌生的、模糊晃動的白色天花板,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氣味。
偶爾能聽到儀器規(guī)律的、冰冷的滴答聲,還有穿著白大褂的人影在眼前晃動,
低聲交談著“肋骨固定”、“膝關(guān)節(jié)粉碎性骨折”、“需要手術(shù)”之類的詞句,
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每一次短暫的清醒,都伴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
江野那張被恨意扭曲的臉,還有他那句“用你剩下的每一天,
給我一點一點還回來”的冰冷宣判,像烙印一樣刻在混亂的意識深處。
這恐慌甚至壓過了身體的劇痛,讓我在藥物的作用下,很快又沉入不安穩(wěn)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意識終于艱難地掙脫藥物的束縛,清晰地浮上水面時,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寬敞得近乎奢侈的病房里。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jìn)來,
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諝饫锵舅奈兜辣灰环N昂貴香薰的淡雅氣息掩蓋了大半。
身上的劇痛被一種持續(xù)的、深沉的鈍痛取代,胸口被厚厚的固定帶緊緊束縛著,
右腿打著沉重的石膏,被高高吊起。一個穿著整潔護(hù)工制服的中年女人見我睜眼,
立刻放下手中的水壺,臉上堆起職業(yè)化的笑容:“陳先生,您醒了?感覺怎么樣?
江先生交代了,讓您好好休息?!薄敖啊蔽腋闪训淖齑狡D難地吐出這個名字,
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江先生剛走不久,”護(hù)工麻利地倒了杯溫水,插上吸管遞到我嘴邊,
“他守了您一整晚呢,天快亮才離開,公司有重要會議。江先生對您真上心?!鄙闲模?/p>
我扯了扯嘴角,一個冰冷的弧度,帶著無盡的嘲諷。是上心吧,
上心地確保我這個“債務(wù)人”不會輕易死掉,不能賴掉他所謂的“債”。
溫水潤濕了干得冒煙的喉嚨,卻澆不滅心底那片冰原。接下來的日子,
像一場設(shè)定好的、無聲的囚禁。我被困在這間設(shè)施齊全、溫度恒定的豪華病房里,
如同困在精致的金絲籠中。身體在昂貴的藥物和精心的護(hù)理下緩慢恢復(fù),
斷裂的骨頭被鈦合金的鋼板和螺釘牢牢固定,包裹在厚厚的石膏里。護(hù)工沉默而高效,
按時送來營養(yǎng)師搭配的餐點,幫我擦身、翻身,動作輕柔卻帶著一種疏離的機械感。
醫(yī)生每日查房,言簡意賅地交代著恢復(fù)進(jìn)度,眼神平靜無波。江野沒有再出現(xiàn)。
但我知道他無處不在。
的藥物、窗外日夜值守的保安、護(hù)工接電話時畢恭畢敬的語氣——都無聲地宣告著他的掌控。
他像一只盤踞在網(wǎng)中央的蜘蛛,冰冷地注視著我這只斷翅的獵物在絲線上徒勞掙扎。
我成了他精心飼養(yǎng)的囚徒,用最昂貴的代價,償付著那筆他認(rèn)定的、我欠了十年的血債。
每一次護(hù)工扶我坐起,每一次康復(fù)師幫我活動僵硬的關(guān)節(jié),
每一次獨自面對窗外那片被高樓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那份沉重的、被釘上價碼的屈辱感,
就深一分。直到那天傍晚。護(hù)工剛幫我擦拭完身體,扶我靠著搖起的病床坐好,
病房那扇厚重的實木門被無聲地推開。江野走了進(jìn)來。
他脫掉了白天那身象征權(quán)力的筆挺西裝,只穿著一件質(zhì)地柔軟的深灰色羊絨衫,
袖口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腕和一塊價值不菲的腕表。
他的臉上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疲憊,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雙眼睛,
卻比之前任何一次見面都要銳利清醒。病房里溫暖的燈光落在他身上,
卻驅(qū)不散他周身那股與生俱來的冷硬氣場。他徑直走到我床邊,
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片無形的壓迫感。護(hù)工早已識趣地端著水盆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輕輕帶上了門。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人,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窗外城市的霓虹燈開始閃爍,
隔著玻璃,映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明明滅滅。他拉過床邊的椅子坐下,
動作隨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目光落在我打著厚重石膏的右腿上,停留了幾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