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暴雨,像是老天爺積攢了一年的怨氣,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狠狠地砸向這座城市。
冰冷的雨點密集地抽打著一切,在積水的路面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霓虹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空氣中扭曲變形,像一張張模糊而嘲弄的臉。
李默就站在這片喧囂的雨幕里,渾身濕透,狼狽得如同一條被遺棄的野狗。幾個小時前,
他還是這座城市金融圈里一個令人側(cè)目的名字,住著俯瞰江景的頂層豪宅,
操控著足以令普通人咋舌的資本流動。然而此刻,他所有的驕傲、所有精密的算計,
都在一場毫無征兆的、由他親手引爆的系統(tǒng)性風險中化為烏有。財富像陽光下的露珠般蒸發(fā),
留下的只有巨額債務(wù)和冰冷的清算文件。他甚至沒來得及帶走一件像樣的外套,
就被面無表情的安保人員“請”出了那個曾象征著他一切成功的金絲籠。
價值不菲的手工西裝吸飽了雨水,沉重地貼在身上,昂貴的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洼里,
每一步都發(fā)出令人沮喪的“噗嗤”聲。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脖頸,
刺骨的寒意讓他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袄羁??呵,還總什么總?”他自嘲地咧了咧嘴角,
嘗到雨水的咸澀。街角的LED大屏還在滾動播放著財經(jīng)新聞,
他那張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臉孔被定格在屏幕上,
下方是觸目驚心的標題:“金融新貴李默操盤失誤,引發(fā)市場巨震,
疑似資不抵債……”刺眼的紅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如同鞭笞。他猛地低下頭,
像躲避瘟疫一樣,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頭扎進更深的雨幕和城市的陰影里,
只想逃離這徹底否定了他過往人生的地方。不知走了多久,意識都有些模糊,
冰冷的雨水似乎已經(jīng)滲透進了骨髓。城市的光影被遠遠拋在身后,四周只剩下風聲、雨聲,
以及腳下泥濘小徑令人絕望的濕滑。他迷路了,
徹底迷失在這片城市邊緣、靠近山區(qū)的荒涼地帶。黑暗如同實質(zhì)的墨汁,濃稠得化不開,
只有偶爾劃破天際的閃電,才短暫地撕裂這無邊的混沌,
映照出前方山巒猙獰的輪廓和路邊張牙舞爪的枯樹影子。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絕望的疲憊和寒冷徹底吞噬時,一道微弱得幾乎要被風雨吞沒的光,
在前方山坳的墨色里固執(zhí)地搖曳了一下。那光極其黯淡,昏黃,
卻如同溺水者眼中唯一的浮木。李默幾乎是憑著本能,手腳并用地朝著那點微光的方向掙扎。
山路陡峭濕滑,碎石和爛泥不斷讓他滑倒,昂貴的西裝被刮出更多的口子,沾滿污泥。
每一次跌倒又爬起,都耗盡他僅存的力氣。終于,
當他精疲力竭地撲倒在一段殘破的石階前時,抬起頭,看到了光源的所在。
一座山門在風雨中沉默地矗立著,門楣上的木匾早已腐朽開裂,字跡模糊難辨,
只能勉強看出一個殘破的“寺”字。門后,隱約可見幾座低矮破敗的殿宇輪廓,
在電閃雷鳴中沉默地佇立著,像幾尊蹲伏在黑暗中的巨獸骸骨。只有最靠近山門的一間偏殿,
從一扇歪斜的木格窗欞里,透出那點微弱卻溫暖的昏黃光芒。李默喘著粗氣,牙關(guān)打顫,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撲到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前,拳頭砸了上去?!伴_門!有人嗎?
開開門!”嘶啞的喊聲被風雨撕扯得七零八落。門軸發(fā)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呻吟,
向內(nèi)打開了一條縫。一張蒼老得如同古樹皮般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后,
渾濁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打量著他。老和尚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打滿補丁的灰色僧衣,
身形佝僂,瘦骨嶙峋,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他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有一種閱盡滄桑后的平靜,或者說麻木?!笆┲??”老和尚的聲音沙啞低沉,
像是破舊的風箱。“師父…行行好…避避雨…”李默凍得嘴唇發(fā)紫,話都說不利索。
老和尚的目光在他濕透狼狽、價值不菲卻已不成樣子的西裝上停留了一瞬,
又落回他寫滿驚惶和疲憊的臉上。片刻的沉默后,老和尚什么也沒問,
只是默默地讓開了身子,動作遲緩。
一股混合著陳舊木料、香火殘余和淡淡霉味的暖意撲面而來。李默幾乎是跌撞著沖進了門內(nèi),
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大口喘息。偏殿很小,陳設(shè)簡陋得令人心酸。
一尊泥塑的佛像早已金漆剝落,露出灰暗的胎體,安靜地立在積滿灰塵的供臺上。
供臺上沒有新鮮供品,只有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著半碗渾濁的清水。
一盞小小的油燈擱在佛像腳邊,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風中頑強地跳躍著,
提供著殿內(nèi)唯一的光源和微弱的熱量。角落里堆著些干柴和茅草,大概是取暖用的。
墻壁斑駁,露出里面深色的土坯,屋頂有幾處漏雨,滴滴答答的聲音在殿內(nèi)回響,
地面也被洇濕了好幾片。李默凍得渾身篩糠,牙齒咯咯作響。老和尚默默地走到角落,
拿起一個同樣破舊的陶盆,從地上的水桶里舀了些冷水,
又從一個瓦罐里小心地倒出一點點熱水兌進去,端了過來。“施主,擦擦臉,暖暖手。
”聲音依舊沙啞平淡。李默也顧不上什么體面了,接過冰冷的濕布胡亂抹了把臉,
然后立刻將雙手浸入那盆溫吞吞的水里。寒意似乎被驅(qū)散了一點點,
但身體深處那股被現(xiàn)實擊垮的冰冷,卻絲毫未減。他環(huán)顧著這破敗、窮酸到極點的環(huán)境,
再想到幾個小時前自己還身處云端,一種荒謬絕倫的悲涼感猛地涌上心頭。
他忍不住嗤笑出聲,笑聲在空寂的小殿里顯得格外突兀和凄涼。
“呵…呵呵…真是報應(yīng)不爽??!昨天還在頂樓看江景,
今天就落得在破廟里接雨水…”他搖著頭,自嘲中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怨憤。
老和尚只是默默地看著他,渾濁的眼底映著跳動的微弱燈火,深不見底。他走到供桌旁,
拿起一個小小的蒲團,放在李默身邊不遠處的干草上?!笆┲?,坐吧?!崩虾蜕械穆曇舨桓?,
卻奇異地穿透了李默自怨自艾的低語,“萬般帶不去,唯有業(yè)隨身。富貴榮華,
不過鏡花水月?!崩钅痤^,看向老和尚。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上沒有任何嘲諷或同情,
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這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強撐的怨憤外殼,
露出底下更深的茫然和痛楚。“業(yè)?我有什么業(yè)?”李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像是在問老和尚,又像是在問自己,“我不過是…想贏而已。這個圈子里,
誰不是踩著別人往上爬?我只是…運氣差了點,玩脫了手…”他試圖為自己辯解,
聲音卻越來越低,底氣全無。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貪婪、冒險、對規(guī)則的漠視,
此刻在佛前昏黃的燈火下,似乎變得格外清晰刺眼。老和尚沒有反駁,
只是緩緩走到那扇歪斜的窗前,望著窗外肆虐的狂風暴雨。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撕裂黑暗,
瞬間照亮了窗外院子里一株巨大古樹的輪廓——那是一株極其高大的銀杏樹,虬枝盤結(jié),
在狂暴的風雨中劇烈地搖晃著。奇異的是,在閃電的強光下,
那古樹似乎籠罩著一層極淡、近乎錯覺的微光,尤其是一些枝椏的頂端,光芒似乎稍強一些,
像是凝結(jié)著什么。“樹大招風,財多累身?!崩虾蜕械穆曇舻统恋貍鱽?,混合著雨聲,
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施主一身金玉之氣,鋒芒太盛,今日之劫,亦是因果。然,
福禍相依,你與此地,與佛,有緣?!薄坝芯??”李默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他猛地站起來,激動地指著這漏雨的屋頂、剝落的佛像、破舊的蒲團,“跟這破地方有緣?
跟這…這…”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眼前的窘迫,“跟當和尚有緣?老師父,
您可別開玩笑了!等天一亮,雨一停,我立馬就走!這鬼地方,多待一秒我都覺得晦氣!
”老和尚轉(zhuǎn)過身,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那雙渾濁的眼睛此刻卻異常專注地看著李默,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到靈魂深處去。
那眼神讓李默心頭莫名地一跳?!熬壠鹁墱?,非由人意。施主,既入此門,便是緣法。
夜深了,歇息吧。”老和尚不再多言,指了指角落那堆相對厚實干燥些的茅草堆,
自己則慢慢走到佛像前,在一個磨損得發(fā)亮的舊蒲團上盤膝坐下,閉上雙眼,雙手結(jié)印,
枯槁的身形在搖曳的燈影里,仿佛一尊入定的古佛。李默一肚子反駁的話被堵在喉嚨里。
他看著老和尚那副油鹽不進、仿佛與世隔絕的樣子,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了上來。
疲憊如同潮水般再次將他淹沒,身體的寒冷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讓他再也支撐不住。
他頹然地跌坐回茅草堆上,濕冷的衣服貼在身上,寒意刺骨。他蜷縮起身體,
背對著佛像和老和尚,眼睛死死盯著破窗外那無邊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幕,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天快亮吧!亮了他就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個荒謬的“佛緣”,
他要回他的世界去,
哪怕是從零開始……在漏雨的滴答聲、呼嘯的風聲和身體無法抑制的顫抖中,
極度的疲憊終于壓倒了屈辱和寒冷,李默的意識沉入了混亂而短暫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李默是被一陣極其細微、持續(xù)不斷的“篤…篤…”聲驚性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仿佛直接敲打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猛地睜開眼,
渾身的酸痛立刻提醒了他昨夜的狼狽。殿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供桌旁那盞油燈還亮著,
豆大的火苗比昨夜似乎更微弱了些。他下意識地看向老和尚昨夜打坐的位置。
老和尚依舊盤坐在那個磨損的蒲團上,背對著他,面向著佛像。只是姿勢有些不同。
昨夜是標準的跏趺坐,脊背挺直。而現(xiàn)在,他的身體微微向前佝僂著,頭顱低垂,
仿佛在佛像前虔誠地叩首。那“篤…篤…”聲,正是從他低垂的額頭處傳來——他的前額,
正一下,又一下,極其輕微卻堅定地,碰觸著身前冰冷堅硬的地面。每一次輕微的磕碰,
都發(fā)出那單調(diào)而令人心悸的聲響。李默愣住了,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他掙扎著從冰冷的茅草堆里爬起來,濕衣服半干不干地黏在身上,非常難受。
他踉蹌著走近兩步,試探地小聲喚道:“老師父?”沒有回應(yīng)。只有那“篤…篤…”的聲音,
固執(zhí)地響著,在寂靜破敗的殿宇里回蕩,帶著一種讓人頭皮發(fā)麻的儀式感。
李默的心跳開始加速。他繞到側(cè)面,小心翼翼地探頭去看老和尚的臉。
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龐異常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安詳。雙目緊閉,長長的白色壽眉低垂著。
然而,就在他前額碰觸地面的位置,那灰布僧帽掩蓋下的皮膚,
赫然有一片暗紅色的、微微腫起的印記,甚至滲出了一絲極淡的血跡。
正是這持續(xù)不斷的輕微碰觸,制造了那詭異的“篤篤”聲?!袄蠋煾福 崩钅岣吡寺曇?,
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驚慌。他伸出手,想輕輕碰一下老和尚的肩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件破舊僧衣的剎那,老和尚那如同風干橘皮般枯槁的眼皮,
倏地睜開了!李默嚇得倒抽一口冷氣,猛地縮回手,踉蹌后退一步。
老和尚的目光并沒有聚焦在他身上,而是直直地、穿透般地望向前方的虛空,
仿佛看到了李默所不能見的景象。那渾濁的眼球深處,
此刻卻像點燃了兩簇微弱卻執(zhí)拗的火焰。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
干裂的唇瓣間擠出幾個模糊不清的氣音,
細若蚊蚋:“來…來了…你…終于…來了…”李默聽得一頭霧水,心臟狂跳:“誰來了?
老師父,您說什么?您怎么了?”老和尚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他的問話,
那空洞又熾烈的目光緩緩移動,最終定格在李默的臉上。
他的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拉扯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古怪、似笑非笑的弧度。
“緣…法…到了…” 聲音比剛才清晰了一絲,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隨即,
那眼中的火焰如同燃盡的燭芯,驟然熄滅。眼皮緩緩地、沉重地合攏。
那顆一直微微點動的頭顱,也終于徹底地垂落下去,下巴輕輕抵在了胸前。整個佝僂的身體,
徹底靜止了。那令人心悸的“篤篤”聲,戛然而止。殿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李默僵在原地,
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徹底失去生息的老僧。死了?
就這么…死了?在他面前,用一種近乎自殘般的叩首方式,留下幾句莫名其妙的話,
然后就…走了?荒謬!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昨夜被趕出豪宅,
流落破廟,已是人生劇變。而現(xiàn)在,這收留他、給他一碗熱水、說著“有緣”的老和尚,
竟然在他眼前如此詭異地坐化了?他成了唯一的目擊者?這算什么?
老天爺開的又一個惡劣玩笑?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他該怎么辦?
報警?這深山破廟,手機早就沒電了,連信號都沒有!離開?把這老人的尸體丟在這里?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就在李默被巨大的恐慌和無措攫住,腦中一片混亂之際,
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擋住了外面依然陰沉的天光。
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小沙彌,穿著一身同樣打滿補丁、但洗得相對干凈些的灰色小僧衣,
光溜溜的小腦袋上沾著幾滴雨水。他手里提著一個破舊的竹籃子,里面似乎裝著些野菜。
小沙彌臉上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懵懂和純真,怯生生地探頭進來,
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掃視著殿內(nèi)?!皫煾福?/p>
我挖了點野菜回……”小沙彌清脆的聲音在看到僵立著的李默時戛然而止。
他顯然被這個陌生的、穿著奇怪破爛衣服的“大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大眼睛里滿是警惕和疑惑。緊接著,他的目光越過李默,
落在了佛前蒲團上那垂首靜坐、紋絲不動的老和尚身上?!皫煾??”小沙彌又小聲喚了一句,
帶著點撒嬌的意味。然而,老和尚毫無反應(yīng)。小沙彌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不對勁,
臉上的懵懂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孩童特有的、對未知變故的恐懼。他丟下小籃子,
踉蹌著跑了進來,小小的身體帶著一陣風,直撲到老和尚身邊?!皫煾?!師父您醒醒!
”他伸出小手,用力搖晃著老和尚枯瘦的手臂,聲音里帶上了哭腔,“師父,您看看智空?。?/p>
智空回來了!您醒醒??!”老和尚的手臂冰冷而僵硬,隨著小沙彌的搖晃,只是無力地擺動,
那顆低垂的頭顱更是紋絲不動。小沙彌智空的哭喊聲在空寂的破殿里回蕩,
充滿了無助和絕望。李默站在一旁,如同一個局外人,看著眼前這凄惶的一幕,
心中五味雜陳,更多的是手足無措的茫然。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安慰的話,
卻覺得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小沙彌智空哭喊了一陣,似乎耗盡了力氣,他抽噎著,
抬起滿是淚痕的小臉,那雙被淚水洗過的大眼睛,終于第一次,
帶著一種混雜著悲傷、恐懼和最后一絲微弱希望的復雜情緒,望向了李默這個唯一的陌生人。
他的小肩膀一聳一聳,聲音哽咽著,
帶著孩童特有的直接:“師父…師父他…是不是…圓寂了?” 他用了“圓寂”這個詞,
顯然是從老和尚那里聽來的。李默喉嚨發(fā)緊,看著小沙彌眼中那點搖搖欲墜的希冀,
他艱難地點了點頭,聲音干澀:“…是。老師父他…走了。
”最后一絲光亮從小沙彌眼中徹底熄滅。巨大的悲傷如同決堤的洪水,
他“哇”地一聲放聲大哭起來,小小的身體撲在老和尚冰冷的膝上,哭得撕心裂肺,
渾身顫抖。
…您不要智空了嗎…您說好要教智空認完經(jīng)書的…嗚嗚嗚…師父…”孩子的哭聲純粹而悲傷,
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李默本就煩躁混亂的心緒。
他煩躁地抓了抓自己濕漉漉、亂糟糟的頭發(fā),
看著這漏雨的破廟、死去的和尚、哭得昏天黑地的小沙彌,
一種被命運徹底戲弄的暴怒和荒謬感再次升騰而起。他只想離開!立刻!馬上!
離開這該死的晦氣地方!“別哭了!”李默忍不住低吼了一聲,
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意和深深的疲憊,“哭有什么用!現(xiàn)在怎么辦?
這地方…”他煩躁地環(huán)顧四周,“…這地方連個打電話的地方都沒有!
”小沙沉浸在自己的巨大悲痛里,李默的吼聲只是讓他渾身一顫,哭聲稍滯了一瞬,
隨即又爆發(fā)出更大的委屈和悲傷。李默簡直要抓狂。他像一頭困獸,在狹小的殿內(nèi)來回踱步,
濕透的破皮鞋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每一步都踩在他的焦躁上。怎么辦?
把這小孩一個人丟在這里?他做不到,良心不安。帶著他?自己能去哪?自身都難保!報警?
下山找村公所?這荒山野嶺,路在哪兒都不知道!就在他心亂如麻、瀕臨爆發(fā)邊緣時,
小沙彌智空的哭聲漸漸弱了下來,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他抬起紅腫的眼睛,
淚眼婆娑地看著焦躁踱步的李默,小臉上滿是鼻涕眼淚。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重要的事情,
小手在破舊的僧衣口袋里摸索著,掏出一個用舊布層層包裹的小包。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裹的布,露出里面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冊子的封面是深藍色的粗布,
邊緣磨損得厲害,上面沒有任何字跡。智空吸了吸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
會來…他…他把這個給了我…說…說等他不在了…就…就把這個給你…”李默猛地停下腳步,
愕然地看向小沙彌手中那本破舊的小冊子,又難以置信地看向佛前已然圓寂的老和尚。昨天?
知道他會來?還留了東西給他?一股寒氣再次從尾椎骨竄起?!敖o我?為什么給我?
”李默的聲音帶著警惕。智空茫然地搖搖頭,
那本小冊子往前遞了遞:“師父說的…給你…還說…還說…”他努力回憶著老和尚當時的話,
小臉皺成一團,
“…還說…從今往后…你…你就是一默寺的住持了…要智空…聽你的話…”轟!
如同一個炸雷在耳邊響起,李默瞬間石化,目瞪口呆!住持?!讓他當這個破廟的住持?!
開什么國際玩笑!他,李默,華爾街都闖過的金融精英,一夜之間破產(chǎn)流落破廟也就罷了,
現(xiàn)在還要被一個死掉的老和尚按頭當和尚?當這鳥不拉屎、連瓦片都湊不齊的破廟的住持?!
極致的荒謬感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瞬間沖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
連日來積累的屈辱、憤怒、絕望和對這操蛋命運的反抗,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住持?!
”李默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幾乎要刺破屋頂?shù)钠仆?,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怒和歇斯底里,
“讓我當這破廟的住持?!哈哈哈!瘋了嗎?!老和尚糊涂了!你也跟著糊涂?!
”他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小沙彌驚懼的臉,也不再看佛前那具冰冷的軀體。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獅子,
赤紅的雙眼死死掃視著這間象征著他人生跌入谷底的破敗殿宇——漏雨的屋頂,剝落的泥像,
積滿灰塵的供桌,歪斜的窗戶,冰冷的泥地,還有角落里那堆讓他睡了一夜腰酸背痛的茅草!
所有的憋屈和怒火找到了宣泄口,他指著這一切,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這空寂的破廟,
對著這荒謬的“命運”,發(fā)出了絕望而憤怒的咆哮:“看看!你們自己看看!這破廟!
漏得跟篩子一樣!佛像都掉渣了!連個像樣的蒲團都沒有!窮得叮當響,
耗子進來都得哭著出去!香火?香火在哪?鬼影子都沒一個!還住持?我呸!
”他猛地一腳踹在旁邊一個空著的破陶罐上,陶罐“哐當”一聲滾出去老遠,撞在墻角,
碎成了幾瓣。這聲響更刺激了他的神經(jīng)?!白屛耶敽蜕校渴刂@堆破爛等死?做夢!
我李默就是餓死!從這山上跳下去!也絕不可能當這勞什子破廟的住持!”他吼得聲嘶力竭,
脖子上青筋暴起,口水都噴了出來,“倒閉!我告訴你,這破廟它遲早得倒閉!關(guān)門大吉!
趁早!省得禍害人!晦氣!真他媽的晦氣到家了!”憤怒的咆哮在空蕩的殿宇里嗡嗡回響,
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小沙彌智空被他這副猙獰的模樣嚇得徹底噤聲,小臉慘白,
緊緊抱著那本破舊的小冊子,縮在老和尚的腿邊,驚恐萬分地看著這個突然發(fā)狂的陌生人,
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吼完了,李默胸膛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伴隨著發(fā)泄后的虛脫席卷全身。完了,一切都完了。
破產(chǎn),流落,見證死亡,
現(xiàn)在還被一個死人強安上“住持”的名頭困在這絕地……他只想找個地方一頭撞死。然而,
就在他怒罵的余音還在殿內(nèi)回蕩、他因虛脫和絕望而微微搖晃的剎那——殿外,
那株昨夜在閃電下顯現(xiàn)出奇異輪廓的千年古銀杏樹,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然喚醒!
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巨大樹冠,毫無征兆地劇烈抖動起來!不是被風吹動的那種搖晃,
而是仿佛從樹干內(nèi)部迸發(fā)出的、充滿生命韻律的震顫!
虬結(jié)蒼老的枝椏如同干渴的手臂伸向陰沉的天空,發(fā)出低沉而奇異的“簌簌”聲,
像是古老的嘆息,又像是壓抑了太久的歡呼。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
在那些光禿禿的、本應(yīng)在深秋凋零的枝頭末端,一點、兩點、無數(shù)點嫩綠的光點驟然亮起!
如同夏夜的螢火,卻更加凝實、充滿勃勃生機!這些光點迅速膨脹、伸展,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短短幾個呼吸之間,
凝結(jié)成了一片片飽滿、翠綠、脈絡(luò)清晰、在灰暗天光下散發(fā)著溫潤光澤的——銀杏葉片!
這還不是結(jié)束!隨著綠葉的舒展,在那些最為粗壯的主枝上,
一團團更加明亮、宛如實質(zhì)的金色光芒開始匯聚!光芒流轉(zhuǎn),如同融化的黃金,
迅速凝結(jié)成一顆顆鴿卵大小、通體渾圓、金光燦燦的——銀杏果實!金果累累,壓彎了枝頭!
濃郁得化不開的、混合著草木清甜與古老檀香的氣息,如同洶涌的潮水,
瞬間沖破了歪斜的窗欞,淹沒了整個偏殿!這香氣清冽提神,
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能量,深深吸入一口,
仿佛連靈魂深處的疲憊和污濁都被滌蕩一空!李默狂暴的怒吼卡在喉嚨里,
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眶,嘴巴無意識地大張著,足以塞進一個雞蛋。
他像一尊瞬間被石化了的雕塑,僵硬地、一點點地扭動脖子,
轉(zhuǎn)向窗外那株在深秋煥發(fā)無盡生機、掛滿金果的神異古樹?;糜X?
一定是被氣瘋了出現(xiàn)的幻覺!李默猛地甩了甩頭,用力揉了揉眼睛。沒有消失!
那滿樹的金光燦燦的果子,那醉人心脾的奇異清香,真實得可怕!
就在李默被這神跡般的景象沖擊得魂飛天外、大腦一片空白時,
殿門口傳來一陣急促而虛弱的腳步聲,伴隨著壓抑不住的劇烈咳嗽。
“咳咳…咳咳咳…智空小師父…智空小師父在嗎?”一個蒼老嘶啞、氣息奄奄的聲音傳來。
只見一個穿著破舊棉襖、拄著拐杖的老婦人,顫巍巍地倚在門框上。她臉色蠟黃,眼窩深陷,
嘴唇青紫,每一聲咳嗽都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身體抖得像風中殘燭,顯然病得不輕。
小沙彌智空還沉浸在師父圓寂和李默發(fā)狂的雙重驚嚇中,看到病弱的老婦人,才猛地回過神,
帶著哭腔連忙應(yīng)道:“張…張婆婆?您怎么來了?師父…師父他…”他下意識地又想哭。
張婆婆渾濁的眼睛掃過殿內(nèi),看到佛前垂首圓寂的老和尚,眼中閃過一絲悲戚,
但隨即被更深的痛苦取代。她艱難地喘息著,
咳咳咳…喘不上氣…怕是…大限到了…就想著…臨走前…再來…拜拜佛…咳咳咳…”她說著,
掙扎著想挪步進來,卻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身體猛地一晃,手里的拐杖脫手,
“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整個人也軟軟地朝地面癱倒下去!“張婆婆!”智空驚叫一聲,
想沖過去扶,卻離得太遠。李默離門稍近,幾乎是本能地一個箭步?jīng)_上前,
在張婆婆即將摔倒在地的瞬間,險險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入手處,老人的手臂瘦骨嶙峋,
冰冷異常?!捌牌?!您怎么樣?”李默也顧不得剛才的震驚和憤怒了,人命關(guān)天。
他半抱著張婆婆,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身體的冰冷和虛弱,
那劇烈的咳嗽帶著一種不祥的痰鳴音。張婆婆半閉著眼,臉色灰敗,呼吸急促而微弱,
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眼看就要不行了?!八帯牌拍鷰幜藛??
”李默急聲問,同時抬頭看向智空,“小師父!廟里有沒有藥?
或者…或者…”他想說“叫大夫”,但立刻意識到這荒山野嶺根本不可能。智空也嚇傻了,
藥…以前…以前有人病了…都是…都是師父…師父會念經(jīng)…或者…或者…”他急得語無倫次,
小臉煞白。念經(jīng)?李默心里一陣絕望的冰涼。念經(jīng)能頂個屁用!這老婆婆眼看著就要咽氣了!
看著懷中氣息奄奄、生命之火如同風中殘燭般的老人,
再看看旁邊急得團團轉(zhuǎn)、完全指望不上的小沙彌,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深沉的悲哀涌上李默心頭。這破廟!這該死的窮地方!
連條活路都不給人留嗎?剛見證一個死亡,難道立刻又要目睹另一個生命在眼前消逝?
巨大的悲憤和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沖動,讓他對著懷中意識模糊的老人,
也像是在對著這無情的老天,發(fā)出了一聲帶著絕望和最后一絲渺茫祈求的低吼:“好起來!
你給老子好起來!聽見沒有!”這吼聲,與其說是命令,不如說是絕望的吶喊,
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憤怒和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生命的祈求。吼聲剛落——異變陡生!
一股溫煦的、如同春日暖陽般的氣息,毫無征兆地憑空涌現(xiàn)!這股氣息無形無質(zhì),
卻帶著一種沛然莫御的生命力量,瞬間將李默和張婆婆兩人籠罩其中!
李默只覺得一股暖流順著自己扶住老人的手臂,猛地涌入自己體內(nèi),
剎那間驅(qū)散了連日的疲憊和寒意,精神為之一振!而懷中的張婆婆,變化更是驚人!
她那原本蠟黃死灰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一絲健康的紅潤迅速從脖頸蔓延至臉頰!
急促而微弱的呼吸瞬間變得平穩(wěn)、悠長、有力!深陷的眼窩似乎都充盈了一些!
最明顯的是那劇烈的咳嗽,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扼住,戛然而止!
張婆婆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原本渾濁無神的眼睛,此刻竟變得清亮了許多!
她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極度舒適和難以置信的神情,
仿佛堵塞多年的胸腔瞬間被疏通,新鮮的空氣帶著那奇異的草木檀香涌入肺腑,
帶來了久違的活力!“呃…啊…”她發(fā)出一個舒暢的、悠長的氣音,掙扎著,
竟自己站穩(wěn)了身體,甚至不用李默攙扶了!她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著那久違的、有力的心跳和平穩(wěn)的呼吸。
“不…不堵了…不咳了…”張婆婆的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充滿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茫然,
“心口…暖洋洋的…舒坦…太舒坦了!菩薩顯靈了?!是菩薩顯靈救了我?!”她猛地抬頭,
看向佛龕上那尊金漆剝落的泥塑佛像,渾濁的老淚瞬間涌出,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
激動地連連叩頭?!胺鹱姹S?!佛祖顯靈?。≈x謝佛祖救命之恩!謝謝佛祖!
”李默徹底傻了。他像一尊被雷劈過的木偶,僵硬地站在原地,保持著剛才攙扶的姿勢,
手臂還懸在半空。他的眼睛瞪得比剛才看到銀杏結(jié)果時還要大,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
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拳頭,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結(jié)在不受控制地上下滾動。
他看著前一秒還瀕死、下一秒就生龍活虎跪地磕頭的張婆婆,
再低頭看看自己剛才吼出那句話的嘴,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汗毛根根倒豎!
這他媽…到底是怎么回事?!銀杏樹在他罵“倒閉”后結(jié)果了!
這快死的老婆子在他吼了句“好起來”后…真就好起來了?!巧合?
這他媽得是多逆天的巧合才能連續(xù)發(fā)生兩次?!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驚悚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
他猛地扭頭,看向角落里同樣被這接二連三神跡驚呆的小沙彌智空。
智空小和尚那張沾著淚痕和泥點的小臉上,
此刻寫滿了無以復加的震驚和一種…一種近乎狂熱的崇拜!他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
死死地盯著李默,亮得嚇人,仿佛在看一尊下凡的金身羅漢!李默被他這眼神看得頭皮發(fā)炸,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水澆頭。果然,小沙彌智空猛地抬起手,
用臟兮兮的袖子用力一抹臉上的鼻涕眼淚,小胸脯激動地起伏著,指著李默,用盡全身力氣,
帶著一種發(fā)現(xiàn)驚天秘密般的興奮和無比的篤定,尖聲喊了出來:“住持師兄!是你!
是你說的!你說讓張婆婆好起來!她就真的好了!真言!是住持師兄你的真言成真了!
你真的是圣僧!師父說的沒錯!你是我們一默寺的圣僧住持!”轟?。?/p>
李默只覺得腦子里仿佛有一萬口銅鐘同時被敲響!震得他魂飛魄散,眼前金星亂冒!
真言成真?!圣僧住持?!
老和尚臨終那幾句模糊的“來了…緣法到了…”如同魔咒般在他耳邊瘋狂回響!“不!閉嘴!
”李默發(fā)出一聲變了調(diào)的、近乎凄厲的尖叫,臉色慘白如紙,驚恐萬狀地指著興奮的小沙彌,
“你胡說八道!什么真言!什么圣僧!沒有的事!巧合!都是巧合!幻覺!都是幻覺!
”他語無倫次,試圖否認這打敗他所有認知的恐怖現(xiàn)實?!安皇乔珊?!
”智空小和尚激動得小臉通紅,
指著窗外那株掛滿金果、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散發(fā)著神圣光輝的千年銀杏,聲音斬釘截鐵,
“樹結(jié)果了!張婆婆好了!都是你說了之后才發(fā)生的!就是你!住持師兄!你的話靈驗了!
你是活佛!”活佛?!李默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他看著小沙彌那狂熱崇拜的眼神,
再看著跪在地上還在不停磕頭、口稱“圣僧顯靈”的張婆婆,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整個人如墜冰窟,四肢百骸都凍僵了。完了!
這下真他媽的完了!這破廟…這和尚…好像…甩不掉了?!他眼前一陣發(fā)黑,身體晃了晃,
全靠扶著旁邊的門框才沒栽倒在地。破產(chǎn)、流落、見證死亡、被強安住持名頭,
這些打擊雖然巨大,但至少還在他理解范圍之內(nèi)。
可眼前這接連發(fā)生的、無法用常理解釋的“神跡”,
以及被扣上“真言成真”的“圣僧”帽子,徹底擊碎了他三十多年來構(gòu)建的科學世界觀!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只想逃!立刻!馬上!逃離這個詭異的地方!
逃離這該死的“佛緣”!“閉嘴!都給我閉嘴!”李默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吼,
聲音充滿了恐懼和崩潰,“我不是什么住持!更不是什么圣僧!我他媽只想還俗!放我走!
我要下山!現(xiàn)在!立刻!馬上!”他猛地推開虛掩的殿門,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這詭異的破廟、離那株發(fā)光的怪樹、離那個說他“真言成真”的小鬼和磕頭的老太婆遠一點!
再遠一點!殿外的空氣冰冷而潮濕,帶著草木和泥土的氣息。
昨夜暴雨的積水在院中的坑洼處形成渾濁的小水塘。院子一角,
一只灰色的野兔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正警惕地豎著耳朵,啃食著石縫里冒出的幾根嫩草。
李默沖出來,一腳踩進一個水坑,冰冷的泥水濺了他一褲腿,更添了幾分狼狽。
他煩躁地甩了甩腳,抬頭尋找下山的路,目光卻正好落在不遠處那只悠閑啃草的野兔身上。
一股無處發(fā)泄的邪火猛地竄了上來——都是這些該死的畜生!都是這該死的荒山!
把他困在了這個鬼地方!幾乎是下意識的,
帶著一種遷怒和證明自己“絕不是什么真言圣僧”的賭氣心理,李默惡狠狠地盯著那只野兔,
咬牙切齒地、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吼道:“吃!吃個屁!摔死你個兔崽子!
摔個狗啃泥!對!就現(xiàn)在!給我摔!”話音未落——“智空!別跑!回來!
”一聲焦急的童音從殿門口傳來。只見小沙彌智空也追了出來,他臉上還掛著淚痕,
卻似乎被李默的“神跡”刺激得暫時忘記了悲傷,帶著點孩童的頑皮和好奇,
也看到了那只野兔。小孩子心性發(fā)作,竟想跑過去抓兔子玩!就在智空邁開小短腿,
興奮地朝著野兔方向沖過去的第一步!
他的左腳絆在了自己匆忙間沒提好的、過長的僧衣下擺上!“哎喲!”一聲短促的驚呼!
噗通!在張婆婆驚愕的目光和李默瞬間凝固的、如同見鬼般的注視下,
小沙彌智空以一個極其標準的、五體投地的姿勢,結(jié)結(jié)實實、毫無花假地,
一頭栽進了李默剛才踩過的那個渾濁的泥水坑里!泥水四濺!智空整個人趴在水坑里,
小光頭上、臉上、灰色的僧衣前襟上,瞬間糊滿了黑黃色的爛泥!他懵懵地抬起頭,
小嘴一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這次是純粹的、摔疼了的委屈。李默如遭雷擊,
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看看泥坑里哭得稀里嘩啦的小泥猴,
再看看自己剛剛發(fā)出詛咒的嘴,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瞬間席卷四肢百骸,
連靈魂都凍僵了。巧合…這他媽還能是巧合嗎?!一次是巧合,兩次是見鬼,
三次…三次他媽的鐵證如山?。≌嫜浴嫠麐尩摹猿龇S?!
“住持師兄…”泥坑里的小智空掙扎著坐起來,頂著滿臉的泥漿,眼淚混合著泥水往下淌,
他委屈巴巴地看著石化的李默,一邊抽噎一邊竟然還帶著點莫名的崇拜,
后智空就摔了…嗚嗚…住持師兄…你的真言…好厲害…也好準啊…嗚嗚嗚…”李默眼前一黑,
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離他遠去。他雙腿一軟,“咚”地一聲,
直接癱坐在了冰冷的、滿是泥水的院地上。完了。這下…是真的…完了。這和尚…當定了?
一股巨大的、荒謬絕倫的悲涼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瞬間將他吞噬。
……日子像一潭被投入了巨石卻又迅速復歸死寂的渾水,表面上看不出波瀾,
底下卻沉淀著足以讓人窒息的沉重和茫然。老和尚的法體最終還是按照最簡樸的方式處理了。
李默硬著頭皮,在小沙彌智空斷斷續(xù)續(xù)的指引下,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
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了山,找到了山坳外那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
這一身狼狽又怪異的打扮(破西裝外面胡亂裹了件從廟里翻出來的、同樣破舊的肥大僧袍),
再聽智空帶著哭腔說師父圓寂了,臉上都露出了然的悲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一默寺太破敗,太窮,也太偏遠了。老和尚在時,偶爾還能下山幫村民看看小病小痛,
念個平安經(jīng),換點微薄的米糧。如今老和尚一走,這破廟和廟里剩下的一大一小,
在村民眼中,更是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累贅”。李默強忍著內(nèi)心的屈辱和格格不入,
艱難地開口請求幫助。村民們沉默了片刻,最后,還是那位曾被李默“吼”好了的張婆婆,
拄著拐杖(現(xiàn)在她氣色好多了,走路也穩(wěn)當),顫巍巍地站出來說了幾句。
幾個壯年漢子才不情不愿地扛著簡陋的工具上了山,在老和尚生前指定的后山一處向陽坡地,
挖了個淺坑,用一張破草席卷了老和尚的法體,草草安葬了。沒有隆重的儀式,
沒有悲慟的哭嚎,只有小沙彌智空壓抑的啜泣和山風嗚咽。李默全程像個木頭人一樣跟著,
看著那抔黃土掩埋了昨夜還給他一碗熱水的老僧。他本該覺得解脫,
那強加給他的“住持”枷鎖似乎隨著老和尚的入土而消散。可心底深處,卻莫名地空了一塊,
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和漂泊感,沉甸甸地壓了上來。他看著哭得幾乎脫力的小智空,
再看看那幾個干完活就匆匆下山、仿佛多待一秒都怕沾染晦氣的村民背影,
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真的被困住了。像一只撞進了蛛網(wǎng)的飛蛾?;氐狡茝R,
現(xiàn)實的問題冰冷地擺在眼前:生存。廟里窮得叮當響。米缸早就空了,
只剩下缸底一層灰白的粉末。角落的瓦罐里,還有小半罐不知放了多久、顏色發(fā)暗的粗鹽。
智空挖回來的那點野菜,蔫巴巴的,根本不夠兩人吃一頓。饑餓如同附骨之疽,
開始啃噬李默的胃。他習慣了山珍海味、精致料理的腸胃,
對這種原始的空腹感充滿了陌生而痛苦的抗議。他煩躁地在破敗的院子里踱步,
掛滿金果的千年銀杏——那些金燦燦的果子在陰沉的天空下散發(fā)著誘人的光澤和奇異的清香。
“媽的…”李默咽了口唾沫,腹中的轟鳴聲更響了。他走到樹下,
仰頭看著那些高懸枝頭的金果。他記得老和尚昨夜似乎提過這樹,說它“有靈”?呸!
餓極了,管它有沒有靈!他試著跳起來去夠最低的枝條,但那些果子掛得實在太高,
他拼盡全力,指尖離最近的果子也差著老大一截。他又試著找石頭去砸,
可樹下只有些小碎石,砸上去連片葉子都碰不到,更別提那看起來就異常堅韌的金色果實了。
饑餓和煩躁徹底點燃了他的火氣。他飛起一腳,狠狠踹在粗壯的樹干上!“砰!
”沉悶的響聲。腳趾傳來鉆心的疼痛,樹紋絲不動,連片葉子都沒掉下來。
反倒是他自己被反震得踉蹌后退,狼狽不堪?!安?!”李默抱著疼痛的腳,氣得破口大罵,
“什么破樹!結(jié)果子不給人吃!看著好看頂個屁用!餓死老子算了!掉!掉幾個下來會死??!
”話音剛落——嗖!一聲極其輕微的破空聲!李默只覺得頭頂一陣微風拂過,緊接著,
“噗”地一聲悶響,一個沉甸甸、冰涼圓潤的東西,不偏不倚,
正好砸在他因為疼痛而微微低下的光溜溜的后腦勺上!“哎喲!”李默痛呼一聲,
下意識地捂住腦袋。低頭一看,一個鴿卵大小、通體渾圓、金光燦燦的銀杏果,
正安靜地躺在他腳邊的泥地上!那金果仿佛由最純粹的黃金凝成,
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和濃郁的草木清香,剛才砸他腦袋的力道還不輕!李默瞬間石化,
保持著捂頭的姿勢,眼珠子死死盯著地上那顆金果,呼吸都停滯了。又…又來了!
他猛地抬頭看向樹冠。枝葉繁茂,在風中輕輕搖曳,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可地上這顆果子,
真實得刺眼!一股寒氣再次從腳底板升起。不是幻覺!絕對不是!這樹…真聽得懂他罵人?
還…還“聽話”地砸他?!旁邊的智空小和尚早就看呆了,此刻小嘴張成了“O”型,
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看地上的金果,又看看捂著腦袋、一臉見鬼表情的李默,
最后猛地爆發(fā)出興奮的尖叫:“掉了!真的掉了!住持師兄!你又說讓它掉下來!
它就真的掉下來了!你的真言又靈了!師兄好厲害!”“閉嘴!”李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驚跳起來,指著智空,臉色煞白,“不準說!什么真言!沒有的事!
是…是它自己熟透了掉下來的!跟我沒關(guān)系!”他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
試圖掩蓋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翱墒恰敝强者€想爭辯,指著地上那顆果子,“它砸你頭上了!
你剛說完它就掉下來了!這么準!以前果子熟了都是掉在樹根邊上的…”“閉嘴!
我說了是巧合!”李默粗暴地打斷他,聲音都在發(fā)顫。他不敢再看那果子,
仿佛那是什么燙手的山芋、恐怖的詛咒。他強忍著腹中如火燒般的饑餓感,
轉(zhuǎn)身踉踉蹌蹌地沖回偏殿,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那扇歪斜的破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謶郑缤涞奶俾?,將他越纏越緊。
……接下來的幾天,李默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內(nèi)耗和自我懷疑的深淵。他像一只驚弓之鳥,
變得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他不敢再輕易開口說話,
尤其是表達任何強烈的愿望或情緒,生怕自己無意間又“言出法隨”,
引來更詭異、更無法控制的后果。他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guān)在那間漏雨的偏殿里,
蜷縮在角落的茅草堆上,看著破窗外那株“妖樹”發(fā)呆。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無數(shù)個念頭在瘋狂撕扯:科學?
他接受了幾十年的唯物主義教育在這接二連三的“神跡”面前,脆弱得像一張紙。
可如果不是科學,那是什么?鬼神?超能力?還是…自己真的瘋了?“真言”?
這能力太恐怖,太不可控!他吼一聲“倒閉”,樹結(jié)果了;吼一聲“好起來”,
病危的老太婆康復了;罵一聲“摔死你”,小沙彌就摔進了泥坑;抱怨一句“果子掉下來”,
金果就精準爆頭…這能力像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綁在他身上!
他根本不知道它的觸發(fā)機制是什么!范圍有多大?會不會反噬?
萬一他哪天在極度憤怒或絕望下,吼出一句無法挽回的話怎么辦?還俗?
這似乎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望。他現(xiàn)在是“一默寺的住持”,
是智空小和尚眼中“真言成真”的“圣僧”。山下那個閉塞的小村子,
張婆婆“被圣僧治好”的消息恐怕早就傳開了。他頂著這個名頭,怎么走?走到哪里去?
誰會信他只是個想還俗的倒霉蛋?會不會被當成妖僧或者神棍?恐懼像冰冷的潮水,
日夜不停地拍打著他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他變得疑神疑鬼,連智空靠近他說話,
他都會下意識地繃緊身體,生怕這小鬼又說出什么“真言”之類刺激他的話。
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是那株銀杏樹“上供”的金果。饑餓最終還是戰(zhàn)勝了恐懼。
在餓得眼冒金星、胃部抽搐痙攣的時候,李默終于顫抖著,撿起了地上那顆砸過他的金果。
入手沉甸甸的,冰涼光滑。他猶豫了很久,閉著眼,心一橫,剝開那層堅韌的金色外皮,
露出了里面碧玉般晶瑩剔透的果仁。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草木清香和淡淡奶香的奇異氣息鉆入鼻腔,
瞬間勾起了胃里更強烈的反應(yīng)。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清甜!
一種無比純粹、仿佛能洗滌靈魂的清甜瞬間在舌尖炸開!緊接著是難以形容的溫潤口感,
果仁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溫熱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腹中火燒火燎的饑餓感,如同被甘霖澆熄,瞬間平復。一股充沛的精力隨之涌起,
連日的疲憊和內(nèi)心的陰霾似乎都被驅(qū)散了不少!更神奇的是,一顆小小的金果下肚,
李默竟感覺飽了!而且這種飽腹感異常舒適、持久,絕非尋常食物可比。
李默震驚地看著手中剩下的半顆果仁,再看看窗外那株古樹,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這樹…這果子…到底是福是禍?他把剩下的半顆果子給了眼巴巴看著他的智空。
小沙彌吃得眉開眼笑,小臉放光,連說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師父在時這樹好多年都不結(jié)果了,住持師兄來了它就結(jié)果了,師兄果然是寺廟的福星云云。
李默聽得心驚肉跳,趕緊捂住他的嘴,警告他不準再提“真言”和“福星”。
他現(xiàn)在只想當個透明人??恐刻烨宄繕湎聹蕰r掉落的幾顆金果(他再也不敢開口要了,
但每天總會有那么幾顆“恰到好處”地落在他附近),李默和智空暫時解決了生存問題。
但精神的煎熬,卻與日俱增。這天下午,天氣異常悶熱。天空陰沉沉的,
灰黃色的云層壓得很低,一絲風都沒有,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吸進肺里都帶著一股土腥味。山坳里死一般的寂靜,連鳥雀都躲了起來。智空拿著個小木盆,
在院子里收集從破瓦罐里接的雨水(這是他們除了金果外唯一的水源),小臉熱得通紅,
汗水順著光溜溜的腦門往下淌?!皫熜?,好熱啊…水也好少…”智空有氣無力地嘟囔著。
李默靠坐在偏殿的門檻上,同樣汗流浹背。他扯了扯裹在身上的破僧袍領(lǐng)口,
煩躁地看著這悶死人的鬼天氣。他不敢抱怨熱,更不敢說“來點風”之類的話。就在這時,
一陣喧嘩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山坳的沉悶。只見十幾個村民,在張婆婆的帶領(lǐng)下,
沿著崎嶇的山路,腳步沉重地爬了上來。為首的正是那天幫忙安葬老和尚的幾位壯年漢子,
他們臉上帶著沉重的焦慮,嘴唇干裂起皮。后面跟著幾位老人和婦人,個個面黃肌瘦,
神情憔悴,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最后一絲渺茫的期盼?!笆ド∈ド〕?!
”張婆婆一進院門,就激動地朝著李默喊了起來,聲音嘶啞,“求求您!大發(fā)慈悲!
救救我們村子吧!”村民們呼啦啦在李默面前跪倒了一片,黑壓壓的一片頭頂,
帶著泥土和汗味的氣息撲面而來。李默嚇得差點從門檻上彈起來,臉都白了:“起來!
你們快起來!這是干什么?!”他手足無措,最怕的就是這種場面。
一個皮膚黝黑、滿臉愁苦的漢子抬起頭,正是那天領(lǐng)頭干活的,叫趙大柱。他聲音干澀,
帶著哭腔:“圣僧!您法力無邊,一定要救救我們啊!這都兩個多月沒下一滴雨了!
田里的苗子…全…全要枯死了!井也快干了!再不下雨…我們?nèi)濉嫉灭I死啊!
”“是啊圣僧!求求您了!老和尚在時,
也…也曾幫我們求過雨…”一個老婦人抹著眼淚哭訴,“現(xiàn)在老和尚走了,只有靠您了!
”“張嬸子說您是活佛轉(zhuǎn)世!您一句話就讓她的老病根好了!求求您開開金口!
給我們求場雨吧!”眾人七嘴八舌地哀求著,磕頭如搗蒜。
李默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求雨?!讓他求雨?!
開什么國際玩笑!他驚恐地看著跪滿一院的村民,
看著他們眼中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狂熱和絕望的期盼,巨大的壓力如同山岳般壓來,
讓他幾乎窒息。他連連擺手,聲音都變了調(diào):“不不不!你們搞錯了!我不會!
我哪會求什么雨!那…那都是巧合!張婆婆的事是碰巧!你們快起來!去找…找政府!
找氣象局!我…我真的不行!”“圣僧!您就別推辭了!”張婆婆急切地膝行兩步,
一把抱住了李默的腿,“老婆子這條命都是您救回來的!您一句話的事!求求您了!
可憐可憐我們吧!再不下雨,娃娃們都要渴死了!”她說著,嚎啕大哭起來。她一哭,
其他村民也跟著哭成一片,悲聲震天。“住持師兄…”智空不知何時也跑了過來,
小臉上滿是急切和村民們的悲戚感染下的難過,他輕輕扯了扯李默濕透的僧袍袖子,
仰著小臉,大眼睛里全是信任和懇求,
師父以前說過…心誠則靈…你…你那么厲害…說不定…說一句‘下雨吧’…它就真的下了呢?
”“下雨吧”?!這三個字如同三道驚雷,狠狠劈在李默的神經(jīng)上!他猛地瞪向智空,
眼神驚恐萬分!這小鬼!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是能隨便說的嗎?!他想捂住智空的嘴,
已經(jīng)來不及了!村民們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最清晰的指令,哭聲和哀求聲瞬間拔高到了頂點,
匯成一片絕望而狂熱的聲浪,如同無數(shù)雙手,死死攥住了李默的心臟:“圣僧!
求您開金口??!”“說一句‘下雨吧’吧!”“救救我們!”“求雨啊圣僧!”“下雨吧!
圣僧!求您了!”“下雨吧!”聲浪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
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李默搖搖欲墜的理智。他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冷汗瞬間浸透了破舊的僧袍,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他看著眼前跪倒一片、哭聲震天的村民,
看著他們枯槁絕望的臉,看著張婆婆死死抱住他腿的手,
再看看旁邊智空那充滿信任和期待的眼神……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磨盤,將他的靈魂碾得粉碎。
一股深沉的絕望和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悲憤,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猛烈地積聚、翻騰!
夠了!真的夠了!這該死的命運!這該死的“真言”!這該死的“圣僧”枷鎖!
既然躲不過…那就…去他媽的!一股豁出去的戾氣猛地沖垮了所有的恐懼和理智!
李默猛地閉上眼,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
仿佛要將胸腔里所有的憋屈、憤怒、絕望和對這操蛋世界的控訴都吼出來,
對著那陰沉得令人窒息的天穹,發(fā)出了一聲嘶啞、扭曲、如同困獸瀕死般的咆哮:“下!雨!
吧——!”吼聲凄厲,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在寂靜的山坳里炸開,
震得跪地的村民們哭聲都為之一滯!吼聲剛落——天地驟然變色!
一股無法形容的、沛然莫御的無形威壓,毫無征兆地從李默身上轟然爆發(fā)!以他為中心,
猛地擴散開來!嘩啦!他身上那件破舊的灰色僧袍,如同被無形的颶風從內(nèi)部猛烈鼓蕩,
寬大的袍袖獵獵狂舞!衣襟翻飛!仿佛有看不見的力量在瘋狂灌注!
跪在最近的張婆婆和趙大柱等人,
只覺得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面對煌煌天威般的恐怖壓力當頭罩下,瞬間窒息!
他們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李默那身狂舞的僧袍,仿佛看到了一尊即將發(fā)怒的羅漢金剛!
不由自主地,他們像是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摁下,額頭死死貼在了滾燙的泥地上,
身體抖得如同篩糠!轟隆隆——!?。∵b遠的天際,沉悶得仿佛壓抑了萬古的雷鳴,
滾滾而來!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如同天神的戰(zhàn)車碾過蒼穹!呼——?。?!
剛才還凝滯不動的空氣,瞬間被狂暴的、帶著濃重水汽和泥土腥味的狂風卷起!飛沙走石!
千年銀杏巨大的樹冠被吹得瘋狂搖擺,發(fā)出如同海嘯般的怒吼!金果亂顫,金光四射!
原本陰沉灰黃的天空,在幾個呼吸之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被無窮無盡的、濃黑如墨的厚重烏云徹底吞噬!那烏云低垂翻滾,仿佛要直接壓垮山峰!
云層深處,刺目的電蛇瘋狂竄動、撕裂黑暗,將整個山坳映照得如同森羅鬼蜮!
一股冰冷、濕潤、帶著毀滅氣息的涼意,瞬間席卷大地!李默依舊緊閉著雙眼,
保持著仰天咆哮的姿態(tài),身體在狂風中微微顫抖。僧袍的狂舞漸漸平息,
但那無形的、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威壓感并未散去。死寂!整個山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狂風的怒號和越來越近的、仿佛要震碎耳膜的雷鳴!跪在地上的村民們,忘記了哭泣,
忘記了哀求,忘記了呼吸!他們驚恐萬分地抬著頭,看著這如同末日降臨般的恐怖天象,
身體僵直,靈魂仿佛都被抽離!就在這極致的死寂和壓抑達到頂點的瞬間——噼啪!
一道粗大得難以想象的慘白閃電,如同開天巨斧,撕裂了濃墨般的蒼穹!
狠狠劈落在遠處的山頭!震耳欲聾的炸雷聲緊隨其后!喀嚓嚓——?。。?/p>
仿佛天穹被徹底劈開!嘩——!?。?!積蓄了太久、醞釀了太久的滂沱大雨,如同天河決堤,
裹挾著萬鈞之勢,朝著干涸龜裂的大地,朝著這小小的山坳,朝著破敗的一默寺,
朝著那癱軟在門檻上、面無人色的“圣僧”,傾盆而下!冰冷的、密集的、豆大的雨點,
如同億萬顆子彈,瘋狂地砸落!砸在屋頂?shù)钠仆呱?,噼啪作響!砸在滾燙的地面上,
騰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砸在千年銀杏的葉片和金果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砸在村民們呆滯的臉上、身上,瞬間將他們澆透!雨!真的是雨!酣暢淋漓、救命的甘霖!
死寂被徹底打破!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雨!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趙大柱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猛地從泥水里抬起頭,發(fā)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狂喜到極致的吶喊!
那聲音因為激動和難以置信而完全變了調(diào)!“蒼天有眼??!圣僧顯靈了!圣僧求來雨了!
”張婆婆涕淚橫流,掙扎著爬起來,不顧一切地朝著李默的方向瘋狂磕頭,
額頭重重地砸在泥水里!“圣僧!活佛!菩薩?。 彼写迕穸集偭?!他們從泥水里爬起來,
在傾盆暴雨中又哭又笑,手舞足蹈,狀若癲狂!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激動,
讓他們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們看向李默的目光,充滿了最原始、最狂熱的敬畏和崇拜!
如同看著降臨凡間的神明!“圣僧萬歲!”“一默寺圣僧顯靈!”“我們有救了!
圣僧救了我們?。 闭鸲@的歡呼聲、哭喊聲、磕頭聲,混合著狂暴的雨聲和隆隆的雷鳴,
在這小小的山坳里,匯成了一曲瘋狂而荒誕的頌歌!李默依舊癱坐在偏殿的門檻上。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澆透了他單薄的僧衣,順著他的臉頰、脖頸往下流淌。他臉色慘白,
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著,不是因為冷,
而是因為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那巨大的、將他徹底壓垮的荒謬感。成功了…不,
…他的“真言”…再一次…言出法隨…他看著暴雨中那些對他頂禮膜拜、如同瘋魔般的村民,
看著他們眼中那熾熱到足以將他焚毀的信仰之光,
聽著那一聲聲刺耳的“圣僧”、“活佛”……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這漫天冰冷的雨水,
瞬間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凍結(jié)了他的心臟。完了。這次是真的…完了。
這和尚…當大了…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zhuǎn)、變暗。
村民狂熱的呼喊聲、震天的雨聲、轟鳴的雷聲…所有的聲音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
變得模糊不清。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秒,李默腦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個念頭,
如同烙印般深刻而絕望:“……我…只想…還俗啊……”暴雨傾盆后的第七天,
一默寺迎來了它數(shù)百年來從未有過的“盛況”。山道上,蜿蜒的人流如同一條匍匐的巨蟒,
緩慢卻執(zhí)著地向上蠕動。粗布麻衣的農(nóng)人,挎著竹籃的婦人,牽著孩童的老人,
甚至還有幾個穿著相對體面些、像是鎮(zhèn)上來的小商人。他們背著香燭,挎著貢品籃子,
臉上混雜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朝圣般的狂熱期盼。
泥濘的山路被無數(shù)雙鞋底反復踩踏,變得更加濕滑難行,卻絲毫不能阻擋這股人潮。源頭,
便是那座依舊破敗不堪的小廟。廟門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板,
早已被洶涌的人流擠得搖搖欲墜。院子本就不大,此刻更是被擠得水泄不通,
連下腳的地方都難找。
煙霧、汗水的酸餿、三牲祭品(整雞、豬頭、甚至還有半扇羊肉)在高溫下隱隱散發(fā)的腥膻,
以及無數(shù)人身上帶來的塵土與生活的氣息。
各種方言的祈禱聲、許愿聲、哭訴聲、還有孩童的哭鬧聲,嗡嗡地攪在一起,
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心煩意亂的聲浪,幾乎要掀翻本就漏風的屋頂?!笆ドS影?!
求您賜個孫子吧!我家三代單傳啊!”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跪在人群最前面,
對著偏殿緊閉的門扉砰砰磕頭,額頭沾滿了地上的泥灰。“活佛顯靈!
讓俺家那口子的腿好起來吧!家里就指望他干活了!”一個黝黑的漢子雙手合十,聲淚俱下。
“菩薩!不,圣僧!讓我家娃兒考上鎮(zhèn)里的學堂!求求您了!我給您供上三年的大肥豬!
”一個婦人將一只捆著蹄子、還在徒勞掙扎的豬崽奮力往前推,引來周圍一片驚呼和推搡。
“讓俺發(fā)財!發(fā)大財!圣僧您開開金口,說俺發(fā)財就成!
”一個小商人打扮的男人擠在最前面,手里緊緊攥著一把銅錢和幾張皺巴巴的毛票,
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木門,仿佛門后藏著能點石成金的秘密。供桌上早已不堪重負。
泥塑佛像腳下,堆積如山的貢品搖搖欲墜。
半熟的雞鴨魚肉、染得紅彤彤的壽桃饅頭、成串的干癟果子、甚至還有幾匹粗布和幾串銅錢。
最顯眼的位置,赫然擺著幾個油光锃亮、貼著紅紙的碩大豬頭和羊頭,
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散發(fā)著濃烈的生腥氣。
原本空空如也的功德箱(一個連漆皮都掉光了的破木盒子),此刻已被各色錢鈔塞得爆滿,
紙幣和銅錢從縫隙里溢出來,散落在地上,又被無數(shù)只腳踩踏進泥里。
而院子中央那株千年銀杏,成了新的朝拜中心。枝頭那些沉甸甸、金燦燦的果子,
在香火的映照下仿佛流動的黃金,散發(fā)著奇異的清光。樹下,擠滿了虔誠許愿的香客。
他們或跪或拜,雙手合十,對著古樹念念有詞,
然后將寫著愿望的紅布條、或是用石頭壓著的紙條,奮力拋向那些虬結(jié)的枝椏。
布條和紙條掛滿了低矮的枝條,在風中飄搖,如同結(jié)滿了怪異的果實。更有甚者,
直接對著樹身磕頭,額頭沾滿了樹皮上的青苔和泥土。“神樹!求您賜福!
讓我家媳婦生個大胖小子!”“金果保佑!讓我賭錢翻本!”“樹神爺爺!收下這點心意,
保佑我全家平安!”智空小和尚瘦小的身影在狂熱的人群中艱難地穿梭,
像一條隨時會被巨浪吞沒的小魚。他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盆,
里面是剛從后山水洼里打來的渾濁泥水,試圖分發(fā)給那些渴得嘴唇干裂的香客。
他的小臉上全是汗水混合的泥道子,
嶄新的灰色小僧衣(張婆婆和幾個村婦連夜趕制的)也蹭滿了污漬?!白岄_點!別擠!
水…水來了…”智空的聲音被淹沒在鼎沸的人聲中,幾乎聽不見。他被人群推搡得東倒西歪,
盆里的水灑了大半。一個心急的漢子嫌他動作慢,粗暴地一把奪過水盆,咕咚咕咚灌了幾口,
又將剩下的水潑灑得到處都是?!靶煾?!圣僧呢?圣僧怎么還不出來見我們?
”有人抓住智空的胳膊急切地搖晃?!笆前?!我們大老遠跑來,香火錢也給了,
總得讓圣僧出來說句話吧?”“圣僧!圣僧!您開開門啊!求您開開金口!
”人群的呼喊聲浪再次拔高,如同海嘯般沖擊著那扇緊閉的、仿佛隨時會被沖垮的破木門。
偏殿內(nèi),李默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焦躁地來回踱步。
每一次沉重的腳步都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發(fā)出沉悶壓抑的聲響。
他身上那件半新不舊的僧袍(同樣是村民“供奉”的)被汗水浸透,緊貼在背上。
殿內(nèi)門窗緊閉,試圖隔絕外面那令人窒息的聲浪和氣味,但效果微乎其微。
嗡嗡的祈禱聲、刺耳的哭喊聲、孩童的尖叫、牲畜的哼唧,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
狠狠扎進他的太陽穴,攪得他腦仁生疼。更讓他無法忍受的,
氣味——血腥、生肉、劣質(zhì)香料、汗臭、還有某種說不清的狂熱氣息——無孔不入地鉆進來,
刺激著他的鼻腔和喉嚨。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
“瘋了…都他媽瘋了…”李默雙手死死揪著自己剃得發(fā)青的頭皮,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
“求子…求財…求病好…求功名…當老子是許愿池里的王八嗎?!還是他媽的自動販賣機?
投個幣就想出貨?!”他的目光掃過門縫下塞進來的、寫著各種離譜愿望的紙條,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如同扭曲的鬼畫符:“求圣僧說一句‘張老三暴斃’,他占了我家地頭!
”“圣僧金口!讓王寡婦從了我!”“求活佛賜我黃金百兩,我愿減壽十年!
”……每一張紙條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向他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這些人,把他當成了什么?
一個可以隨意支使、滿足他們無窮貪欲和惡念的怪物工具?!憤怒如同滾燙的巖漿,
在他胸腔里劇烈地翻騰、沖撞,灼燒著他的理智。恐懼?幾天前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此刻在極致的煩躁和厭惡面前,似乎暫時被壓了下去。
他只想讓外面這無邊無際的噪音、這令人窒息的氣味、這群貪婪瘋狂的愚民——立刻!馬上!
消失!滾得越遠越好!這股暴戾的情緒如同失控的洪流,沖垮了所有試圖壓制它的堤壩!
“夠了!”李默猛地停下腳步,
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那扇被無數(shù)手掌拍打得砰砰作響、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門板,
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他用盡全身力氣,
帶著積壓了太久、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狂怒和極致的厭惡,對著門外那無邊無際的喧囂,
發(fā)出了一聲石破天驚、震徹整個破廟的咆哮:“有完沒完?!都給老子——滾——?。?!
”“滾”字出口的剎那,異變驟生!轟——?。?!
一股沛然莫御、無形無質(zhì)卻又真實存在的恐怖斥力,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被猛然驚醒,
以李默所在的偏殿為中心,轟然爆發(fā)!殿內(nèi),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木門首當其沖!咔嚓!
轟?。≌乳T板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攻城巨錘正面轟中,瞬間爆裂!
無數(shù)木屑碎片如同暴雨梨花般激射而出!緊接著,那股狂暴的斥力如同颶風過境,
裹挾著木屑、塵土、還有殿內(nèi)零星的雜物,形成一股肉眼可見的、灰黃色的氣浪洪流,
排山倒海般沖出殿門,席卷整個院落!院中景象,瞬間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滾油鍋!“啊——!
”“我的媽呀!”“救命!”驚呼聲、慘叫聲、哭嚎聲瞬間取代了之前的祈禱和哀求,
響成一片!那些擠在殿門口、拍門最兇的香客,如同被高速行駛的卡車迎面撞上!
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離地倒飛出去!人在空中手舞足蹈,臉上還凝固著前一刻的狂熱或驚愕,
下一刻就被巨大的恐懼扭曲!后面的人群如同遭遇了連鎖的多米諾骨牌!
前排的人被無形巨力狠狠撞飛,又重重砸在身后的人身上!人群像被狂風吹倒的麥浪,
一片片、一層層地向后跌倒、翻滾!場面徹底失控!供奉的豬頭羊頭從供桌上滾落,
砸在地上,沾滿泥污;堆疊的貢品被撞得四處飛散,饅頭果子滾落一地,
被無數(shù)只驚慌失措的腳踩踏成泥;那塞爆的功德箱更是被氣浪掀飛,在空中翻滾幾圈,
“哐當”一聲砸在遠處的墻角,里面的銅錢紙幣如同天女散花般噴濺出來,撒得到處都是!
千年銀杏樹下,那些虔誠掛許愿布條的人也被波及。無形的力量掃過,低垂的枝條劇烈晃動,
剛剛掛上去的無數(shù)紅布條、許愿紙如同被秋風掃過的落葉,紛紛揚揚飄落下來,
又被混亂的人群踩進泥濘里。整個院子,在短短幾息之間,從極致的喧囂擁擠,
變成了極致的混亂狼藉!香客們?nèi)缤或?qū)趕的羊群,哭爹喊娘,連滾帶爬,
驚惶失措地朝著唯一的下山通道——那扇殘破的山門涌去!互相推搡、踩踏,
只為逃離這個突然變得無比恐怖的地方!圣僧?活佛?此刻在他們眼中,
這破廟里關(guān)著的分明是一尊發(fā)怒的、擇人而噬的魔神!狂風卷著塵土、香灰、紙屑,
在狼藉的院子里打著旋兒。那股無形的斥力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最后一片木屑塵埃落定,
整個一默寺的院子,已經(jīng)空空蕩蕩。
只剩下滿地狼藉的貢品、被踩爛的食物、散落的錢鈔、飄零的布條,
以及那株在混亂過后依舊沉默佇立、金果微顫的千年銀杏。智空小和尚抱著腦袋,
蜷縮在院子角落里一個相對完好的破水缸后面。剛才那股狂風襲來時,他機靈地躲在了這里。
此刻,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小腦袋,烏溜溜的大眼睛里還殘留著驚嚇,
但更多的是一種見怪不怪的……麻木?他拍了拍蹭在僧衣上的灰土,掰著臟兮兮的小手指頭,
對著偏殿門口那個僵立的身影,用一種混合著無奈和一點點小抱怨的語氣,
嘟囔道:“住持師兄…這…這是今天第三批被你‘滾’出去的了…”李默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僵硬地站在偏殿門口。剛才那股毀天滅地般的斥力爆發(fā)時,他首當其沖。
狂暴的力量不僅作用于外,更猛烈地反沖回他的身體!此刻,
他只覺得五臟六腑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粗暴地攪動了一遍!氣血翻騰,
逆沖而上!“呃…噗!”喉嚨猛地一甜,
一股帶著濃烈鐵銹味的溫熱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捂住嘴,指縫間,
赫然滲出幾縷刺目的鮮紅!殷紅的血絲順著他的嘴角蜿蜒流下,
滴落在同樣沾滿灰塵的灰色僧袍前襟上,暈開一小片暗色的痕跡。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
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的喉管深處!那痛感尖銳、灼熱,
仿佛有無數(shù)根細小的鋼針在反復穿刺他的聲帶和氣管!每一次微弱的呼吸,
都牽扯著這股深入骨髓的銳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佝僂起來??謶?!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都要深沉的恐懼,如同冰水混合著毒液,
瞬間澆透了他的四肢百??!真言…反噬!智空那句“第三批被你‘滾’出去的了”,
此刻如同魔咒般在他耳邊瘋狂回響!每一次動用這該死的“言出法隨”,
這反噬就來得更猛烈、更痛苦!第一次在院中吼張婆婆“好起來”,
只是精神疲憊;第二次踹樹罵果子“掉下來”,砸了腦袋但無大礙;第三次求雨,
事后他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后喉嚨就隱隱作痛;而這一次…僅僅是吼了個“滾”字,
竟然直接讓他嘔了血!喉嚨痛得像被撕裂!這能力…根本不是什么恩賜!是附骨之疽!
是催命符!它在吞噬他!每一次使用,都在加速他的死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李默的心臟,
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踉蹌著后退兩步,背靠著偏殿內(nèi)冰冷的土墻,
身體沿著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他顧不上滿手的血污和地上的灰塵,
顫抖著、近乎瘋狂地在自己寬大的僧袍內(nèi)外摸索著。找到了!
那個用粗布包裹著的小冊子——老和尚臨終前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沾著血跡和泥土的手,
哆哆嗦嗦地、近乎粗暴地撕開外面那層早已磨損不堪的粗布,
露出了里面那本薄薄的、深藍色粗布封面的冊子。冊子邊緣磨損得厲害,紙張泛黃發(fā)脆,
散發(fā)著一股陳年墨香混合著淡淡霉味的氣息。李默急切地翻開冊子。里面的字跡是毛筆小楷,
工整卻透著一股蒼勁古拙的意味,顯然不是老和尚的字,年代久遠得多。
大部分內(nèi)容晦澀難懂,
是些零散的、關(guān)于坐禪、調(diào)息、以及一些看似荒誕不經(jīng)的草藥辨識和符箓描繪,
筆跡也不盡相同,似乎是歷代住持隨手記錄的心得。他發(fā)瘋似的快速翻動著脆弱的書頁,
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目光如同掃描儀般掠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和古怪的圖畫,
搜尋著任何與“真言”、“能力”、“反噬”相關(guān)的只言片語。汗水混合著嘴角未干的血跡,
滴落在發(fā)黃的紙頁上,暈開一小團模糊的濕痕。翻過一頁又一頁,大多是些“心如止水,
妄念不生”、“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之類的禪語,
或是“此草生于陰濕崖壁,三葉一花,性寒,可清心火”之類的藥草記錄。
就在李默幾乎要被絕望徹底吞噬,準備把這本破書撕成碎片時,他的手指猛地頓??!
在接近冊子末尾的一頁空白邊緣,
一行極其潦草、墨色深濃、與前面工整字跡截然不同的蠅頭小楷,如同垂死掙扎的刻痕,
突兀地闖入他的眼簾!那字跡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驚悸,甚至…恐懼!“言出法隨,
唯心不惑。心念所至,業(yè)力相隨。妄動天機,反噬己身。慎之!戒之!”短短二十四個字,
如同二十四把冰冷的鋼錐,狠狠鑿進了李默的瞳孔!鑿穿了他的心臟!嗡——!
李默只覺得腦子里一聲巨響,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眼前金星亂冒,
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崩塌!
“言出法隨…業(yè)力反噬…慎之戒之…”他失神地喃喃念著這幾個字,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靈魂上。原來…原來老和尚留下的冊子里,早就藏著答案!
這根本不是恩賜,是詛咒!是業(yè)力纏身的枷鎖!每一次動用這力量,都是在引火燒身!
都是在消耗他自己的生命和福報!這劇烈的喉嚨痛、這嘔出的鮮血…僅僅是開始!
是業(yè)力反噬最輕微的表象!“慎之!戒之!”那潦草的字跡,
如同老和尚臨死前那詭異的叩首和模糊的囈語,充滿了最嚴厲的警告和最深的恐懼!
“啊——!?。 币宦晧阂值綐O致、如同瀕死野獸般的低吼從李默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帶著血沫的嘶啞。他猛地將手中的冊子狠狠摔在地上!
身體因為巨大的恐懼和憤怒而劇烈地顫抖著,蜷縮在冰冷的墻角,雙手死死抱住自己的頭,
指甲深深陷入頭皮!戒?怎么戒?!他根本不知道這鬼能力怎么來的!更不知道怎么控制它!
它像一頭潛伏在他靈魂深處的兇獸,每一次在他情緒劇烈波動時,就掙脫鎖鏈沖出來!
他不想用!他只想當個普通人!可這該死的世界!這該死的香客!這該死的命運!
一次次把他逼到絕境!絕望如同冰冷粘稠的瀝青,將他從頭到腳徹底淹沒,沉向無底的深淵。
喉嚨深處那灼燒般的劇痛,提醒著他每一次呼吸都在靠近毀滅。
……李默開始了他的“裝死”生涯。
他將偏殿那扇被自己吼爆的門板勉強用幾根木棍和破布條釘上,
隔絕了外面狼藉的院子和可能再次涌來的窺探目光。殿內(nèi)光線更加昏暗,
只有屋頂漏下的幾縷天光,在飛揚的塵埃中投下慘淡的光柱。他像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整日蜷縮在角落里那堆相對厚實些的干草堆上。身上那件半新的僧袍變得污穢不堪,
沾滿了灰塵、草屑和之前嘔出的暗褐色血漬。頭發(fā)(新長出的發(fā)茬)油膩打綹,眼窩深陷,
顴骨突出,下巴上冒出了參差的胡茬,整個人透著一股行尸走肉般的頹敗氣息。
饑餓感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他。但他不敢出去。那株千年銀杏似乎依舊“懂事”,
每天清晨,總會有幾顆金燦燦的果子,如同長了眼睛般,“骨碌碌”滾過門檻的縫隙,
精準地掉落在他的干草堆附近。散發(fā)著誘人的清香。李默盯著那些果子,眼神復雜。是誘惑?
還是憐憫?或者…僅僅是這詭異古樹維持“宿主”生存的本能?他掙扎過,抗拒過。
但身體的本能最終戰(zhàn)勝了恐懼和屈辱。他顫抖著伸出手,撿起果子,剝開,囫圇吞下。
那溫潤的清甜和充沛的生命力涌入體內(nèi),短暫地撫慰了饑餓和喉嚨的灼痛,
卻無法驅(qū)散心底的冰冷和絕望。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咽下裹著糖衣的毒藥,
提醒著他與這詭異能力、與這破廟無法割裂的聯(lián)系。智空成了他與外界唯一的脆弱紐帶。
小沙彌每天會小心翼翼地推開那扇破門(李默只在智空送水和果子時允許他推開一條縫),
端進來一小盆渾濁的泥水(后山水洼的水快干了),再默默收拾掉李默吃剩的果核。
“師兄…喝點水…”智空的聲音怯生生的,帶著擔憂。他看到過李默嘴角干涸的血跡,
也聞得到殿內(nèi)那股淡淡的血腥和頹敗氣息。他不懂什么是“業(yè)力反噬”,
但他能感覺到住持師兄身上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痛苦,像一層厚厚的冰殼。
李默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沉默地蜷縮著,對智空的話充耳不聞。偶爾喉嚨劇痛難忍,
或者被外面隱約傳來的、新的香客試探性的呼喊聲刺激到,他會發(fā)出野獸般壓抑的低吼,
或者用嘶啞的、幾乎不成調(diào)的聲音咆哮:“滾!都滾!別來煩我!”每一次咆哮,
哪怕聲音不大,都會立刻引發(fā)喉嚨一陣刀割般的劇痛,讓他蜷縮得更緊,
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智空總是嚇得一哆嗦,放下東西就飛快地退出去,不敢多待。
小小的心里充滿了困惑和難過。住持師兄明明那么厲害,為什么看起來那么痛苦?
那些金果那么好吃,為什么師兄吃的時候,眼神像在吃毒藥?院中的狼藉,
在智空笨拙的努力下,勉強清理掉了。腐爛的貢品被深埋,
散落的錢鈔(大多是銅錢和少量毛票)被小沙彌一枚枚撿起,擦干凈,
重新塞回那個破功德箱——雖然箱子本身也快散架了。飄落的許愿布條被他收集起來,
堆在墻角。那株千年銀杏似乎也沉寂了,金果不再輕易掉落,
枝葉在日漸干燥的空氣里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然而,
山下的世界并未因李默的“裝死”而遺忘他?!罢嫜允ド钡拿^,如同被風卷起的野火,
燒得更旺了。張婆婆、趙大柱那些親身經(jīng)歷過“神跡”的村民,成了最狂熱的布道者。
暴雨之后,龜裂的土地重新煥發(fā)生機,枯萎的禾苗返青抽穗,
這一切都被視為圣僧無邊法力的明證。
“滾”字引發(fā)的“神跡”——香客被無形力量驅(qū)逐下山——更是在無數(shù)張嘴巴的添油加醋下,
演變成“圣僧一怒,神威如獄,妖邪退散”的傳奇故事。一默寺的“靈驗”,
尤其是那株能結(jié)“神果”的千年銀杏,成了方圓百里最炙手可熱的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