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初冬,風(fēng)像裹了冰碴的砂紙,刮過胡同里褪色的門聯(lián)和灰敗的墻皮?;睒湓缏浔M了葉子,枯黑的枝椏沉默地刺向鉛灰色的低矮天空。陳老栓佝僂著背,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糊著厚厚舊報紙擋風(fēng)的破木門。一股子沉悶的、混合著劣質(zhì)煙草、久病之人濁氣以及冬日陰冷霉腐的味道,猛地頂了出來,熏得他眼皮都澀了一下。
屋里光線昏暗,只有炕頭小窗透進一點慘淡的白光,照亮空氣中浮動的塵埃。兒子石頭蜷在炕角一床硬邦邦、辨不出原色的舊棉絮里,瘦小的身體幾乎被埋沒。石頭緊閉著眼,臉頰凹陷,顴骨燒得通紅,嘴唇干裂翻卷,起了一層灰白的皮。每一次呼吸都極其艱難,如同破風(fēng)箱在胸腔深處被強行拉扯,發(fā)出“嗬…嗬…”的嘶鳴,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肋骨劇烈的起伏和一聲壓抑在喉嚨深處的悶咳。陳老栓的老伴兒,陳嬸,坐在炕沿,手里攥著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濕布,機械地、一遍遍擦著兒子滾燙的額頭和脖頸,那布早已被汗水浸透,散發(fā)出酸餿的熱氣。她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兒子痛苦扭曲的臉,嘴唇無聲地哆嗦著,整個人像一截被抽空了魂魄的枯木。
陳老栓沒說話,只把肩上那個空癟的麻袋丟在墻角,發(fā)出輕微的噗一聲。他走到水缸邊,拿起那只豁了口的葫蘆瓢,舀起半瓢冰冷渾濁的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冷水激得他胃里一陣痙攣,卻也壓下了喉嚨里那股火燒火燎的焦渴。他抹了把嘴,走到炕邊,伸出手想去探石頭的額頭。指尖還沒觸到那灼熱的皮膚,石頭猛地一陣劇烈的嗆咳,身體痛苦地弓起來,像只被扔進沸水的蝦米,瘦小的胸脯急劇起伏,喉頭發(fā)出可怕的咯咯聲,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猛地噴濺在陳嬸的手背和那床破棉絮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陳嬸的手僵在半空,手背上那點猩紅的黏稠液體,像烙鐵般燙人。她抬起頭,看向陳老栓,嘴唇抖得更厲害了,深陷的眼窩里,是一種徹底枯竭的絕望。
“栓…栓子……”她的聲音干澀得像枯葉摩擦,“再…再不吃藥……石頭……石頭怕……”后面的話,被石頭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聲淹沒。
陳老栓的目光在那口血痰上停留了一瞬,又緩緩移向墻角那個空癟的麻袋。他喉嚨里發(fā)出“咕?!币宦晲烅?,像是把什么硬物咽了下去。他轉(zhuǎn)身走到墻角,蹲下身子,在那堆破麻袋和舊瓦罐里摸索著。他搬開一個破壇子,又挪開幾塊墊腳的爛磚頭,從最底下,拖出一個沉甸甸、落滿灰塵的舊木匣子。那匣子暗沉沉的,邊角都磨圓了。他掀開蓋子,里面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用油紙仔細包裹好的幾摞銅錢,還有一小卷用紅紙細細捆著的、顏色黯淡的銀元。這是他爹,他爺爺,幾輩子人從牙縫里、從土坷垃里一點一滴摳出來攢下的“家底”,預(yù)備著將來買塊薄地,或者給石頭娶媳婦用的最后指望。每一枚銅錢都磨得發(fā)亮,邊緣光滑,是他無數(shù)次在燈下,用布滿老繭的指腹,一枚一枚摩挲過的。他抓起一把銅錢,冰冷的金屬硌著掌心,他下意識地蜷起手指,指甲刮過錢緣的缺口。
他深吸了一口屋里渾濁的空氣,那股子病氣和絕望似乎更濃重地壓了下來。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炕邊,看了一眼石頭。孩子似乎咳得脫了力,暫時昏睡過去,但那急促的呼吸聲依然如同催命符。陳老栓將那把冰冷的銅錢揣進懷里最貼身的衣袋,沉甸甸地墜在心上。他走到門后,摘下那頂油膩發(fā)亮、破了好幾個洞的氈帽,扣在頭上,又費力地裹緊那件補丁摞補丁、硬得能立起來的破棉襖,拉開門,一頭扎進了外面刀子似的寒風(fēng)里。
風(fēng)卷著塵土和細碎的雪沫,抽打在臉上。胡同里冷冷清清,偶有行人也都縮著脖子,腳步匆匆,像急著躲進洞里的耗子。陳老栓佝僂著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東城走。他得先去當(dāng)鋪。糧店門口排著長隊,人人臉上都蒙著一層菜色和麻木,像泥塑的木偶。維持秩序的警察抱著胳膊,皮帽子壓得很低,只露出不耐煩的下巴,偶爾用警棍粗暴地敲打一下旁邊冰冷的墻壁,發(fā)出突兀的“梆梆”聲。
當(dāng)鋪那高高的柜臺,像一座灰暗的懸崖。陳老栓踮起腳,才勉強將下巴擱在冰冷的、布滿細小劃痕的臺面上。他把懷里那卷被體溫焐得微溫的銀元推上去,動作有些僵硬。柜臺后面坐著個戴瓜皮帽、鼻梁上架著銅框眼鏡的老朝奉。老朝奉眼皮都沒抬,伸出兩根枯瘦、留著長指甲的手指,拈起一枚銀元,湊到眼前,對著從高處小窗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瞇著眼仔細瞅了瞅邊齒,又放在嘴邊,用指甲蓋輕輕一彈,側(cè)耳聽著那點細微的顫音。
“袁大頭,成色還行,”老朝奉的聲音干癟得像風(fēng)吹過空竹管,“七塊,按現(xiàn)下規(guī)矩,兌法幣……這個數(shù)。”他用指甲在落滿灰塵的柜臺上劃拉了一個數(shù)字。
陳老栓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這價被壓得厲害,遠低于市價。“先生,這……這成色足,能不能……”他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艱澀地擠出喉嚨。
老朝奉終于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珠透過鏡片,冷淡地掃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礙事的舊家具?!熬瓦@個價。愛當(dāng)不當(dāng)?!彼涯敲躲y元往臺面上一丟,發(fā)出清脆又冷漠的“叮當(dāng)”聲,濺起一點灰塵,“外面什么光景?法幣一天一個價,收你這玩意兒,我還擔(dān)著風(fēng)險呢?!?/p>
陳老栓看著臺面上那幾枚孤零零的銀元,又仿佛聽見了石頭那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半晌,他肩膀垮了下來,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字:“……當(dāng)。”
揣著那疊迅速貶值、卻又沉甸甸的法幣,陳老栓離開了當(dāng)鋪。外面的天光似乎更暗了,風(fēng)也更緊了。他裹緊破棉襖,低著頭,沿著墻根,像一道灰暗的影子,向著更深、更曲折的胡同深處挪去。
黑市藏在城根底下幾條迷宮般交錯的小巷深處??諝饫飶浡还呻y以形容的混雜氣味:劣質(zhì)煤煙、食物腐敗的酸餿、廉價脂粉的甜膩,還有某種隱隱的、令人不安的鐵銹和硝煙混合的氣息。巷子兩邊擠著些半開半掩的門臉,或是在墻根下鋪塊破布就擺攤的。賣什么的都有:發(fā)霉的雜合面、蔫黃的菜葉子、來路不明的舊衣裳、銹跡斑斑的洋鐵壺……人們壓低了聲音交談,眼神閃爍,警惕地掃視著巷口的方向。幾個穿著臃腫棉袍、眼神渾濁的漢子縮在避風(fēng)的墻角,袖著手,面無表情地看著來往的人流,像幾尊蒙塵的泥胎。
陳老栓在一個賣舊貨的攤子前停下,目光掃過那些缺了口的瓷碗、斷了柄的銅勺。攤主是個干瘦的老頭,眼皮耷拉著,像是睡著了。陳老栓蹲下身,拿起一個銅香爐,掂了掂分量,又放下,拿起一把銹蝕的舊鎖頭。
“老哥,”陳老栓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什么,“打聽個事兒……知道哪兒……能弄到‘盤尼西林’么?” 那個拗口的藥名,他說出來都覺得舌頭發(fā)硬。
老頭耷拉的眼皮猛地撩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珠銳利地掃了陳老栓一眼,又迅速恢復(fù)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像受驚的蚌殼瞬間合攏?!皼]聽說過?!彼砂T的嘴唇蠕動了一下,聲音含混不清,隨即又閉上了眼,仿佛剛才只是陳老栓的錯覺。
陳老栓的心涼了半截。他在巷子里又轉(zhuǎn)悠了一會兒,問了兩三個看起來像是跑單幫的,得到的都是閃爍其詞或干脆的搖頭。就在他幾乎被絕望淹沒時,一個靠在墻根、裹著臟兮兮軍大衣、臉上有塊暗紅胎記的男人,主動湊了過來。他嘴里叼著半截?zé)熅恚瑹熿F熏得他瞇著眼。
“要盤尼西林?”胎記男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他上下打量著陳老栓那身破舊的棉襖和枯槁的面容,“那玩意兒,金貴著呢??刹皇请s合面的價兒?!?/p>
陳老栓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坝小新纷??”他聲音發(fā)緊。
胎記男沒直接回答,伸出三根裹在臟污線手套里的手指,在陳老栓面前晃了晃。“這個數(shù),”他吐出一口濃煙,“三根‘黃魚’(金條),少一個子兒免談。還得看有沒有貨?!彼肿煲恍?,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這年月,命比紙薄,藥比金貴,懂不懂?”
三根金條!陳老栓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眼前陣陣發(fā)黑。他懷里那點法幣,連根金條的毛都買不到。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衣袋的位置,那里裝著當(dāng)銀元的錢和他最后的積蓄,此刻卻輕飄飄的毫無分量。
“我……我沒……”陳老栓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絕望像冰冷的湖水,瞬間將他淹沒。
胎記男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換上一種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冷漠。“沒錢?”他嗤笑一聲,將煙屁股狠狠摔在地上,用腳碾滅,“沒錢你打聽個屁!滾遠點,別耽誤老子曬太陽!”他裹緊軍大衣,重新靠回冰冷的墻壁,閉上了眼睛,仿佛陳老栓只是一團污濁的空氣。
陳老栓僵在原地,巷子里嘈雜的低語、討價還價聲、遠處隱約的汽車喇叭聲,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只有石頭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在他腦子里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反復(fù)扎刺著他麻木的神經(jīng)。他佝僂著背,像一具被抽走了脊梁的空殼,腳步踉蹌地離開了那條彌漫著絕望氣息的黑巷。
寒風(fēng)卷著零星的雪沫,無情地抽打著他枯槁的臉頰。他漫無目的地在胡同里走著,穿過一條條狹窄、骯臟的巷子。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路過糧店,排隊的“人龍”依舊沉默地向前蠕動;路過掛著“仁心堂”匾額的中藥鋪,里面飄出熟悉的、苦澀的藥味,卻讓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那些藥,灌下去多少碗了?除了讓石頭咳得更加撕心裂肺,嘔出帶血的痰塊,還有什么用?
走到一條更僻靜、堆滿垃圾和積雪的死胡同時,陳老栓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冰冷的、糊滿舊標語殘片的墻壁,慢慢滑坐到地上。骯臟的雪水立刻浸透了他單薄的棉褲,刺骨的寒意直鉆上來,他卻感覺不到。他蜷縮起身體,把臉深深埋進膝蓋和臂彎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抖動起來。沒有哭聲,只有粗重壓抑的喘息從他喉嚨里擠出,像一頭瀕死的困獸在黑暗中發(fā)出最后的嗚咽。懷里的那點法幣,隔著薄薄的衣料,硌著他的肋骨,更像是在嘲笑他的無能和渺小。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同樣佝僂、穿著油膩黑棉袍的身影在他旁邊不遠處的垃圾堆里翻找著什么,動作遲緩。陳老栓從臂彎里抬起頭,臉上沾著雪水和污跡,眼神空洞。那人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也抬起頭,露出一張同樣枯瘦蠟黃的臉,竟是胡同口糧店的老板老孫頭。
老孫頭看到陳老栓這副模樣,愣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拖著腳步走過來,也靠著墻根蹲下,離陳老栓不遠。
“老栓兄弟……石頭那孩子……”老孫頭的聲音干澀,帶著同情。
陳老栓沒說話,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老孫頭沉默了一會兒,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了一下空寂的胡同兩頭,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唉……這年月,人不如狗……想活命,啥法子不得想?”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西藥……是金貴,可也不是……沒別的路。”
陳老栓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老孫頭。
老孫頭被他看得有些發(fā)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更低了,幾乎湊到陳老栓耳邊:“……南城根……‘鬼市’……天擦黑,靠東頭……有個賣‘洋火’的瘸子……他手里……偶爾……能漏出點……”他含糊地吐出最后幾個字,眼神閃爍,“……不過,那東西……不干凈……可……能救命……”他話沒說完,又重重嘆了口氣,搖搖頭,不再看陳老栓,自顧自地繼續(xù)在垃圾堆里扒拉起來,仿佛剛才什么都沒說。
“不干凈……”這三個字像冰冷的毒蛇,鉆進陳老栓的耳朵,纏繞上他的心臟。他當(dāng)然明白“不干凈”意味著什么——那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或是從日本人的醫(yī)院、倉庫里偷出來的“黑貨”。巨大的恐懼和本能的抗拒瞬間攥緊了他,胃里一陣翻攪??墒^那口帶著血絲的濃痰,那破風(fēng)箱般越來越微弱的喘息,又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瞬間壓倒了所有恐懼和廉恥。能救命!這三個字如同黑暗中唯一的一星磷火,微弱,卻帶著致命的誘惑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來的。兩條腿像灌滿了鉛,又像踩在棉花上。他憑著老孫頭那句含糊的指引,像個夢游者般,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南城根挪去。天色愈發(fā)陰沉,雪沫變成了細碎的雪粒,簌簌地落下,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灰白。
“鬼市”在城墻根下一片廢棄的瓦礫場里。天色將暗未暗,暮色四合,更顯得此地鬼氣森森。沒有固定的攤位,人影幢幢,如同飄忽的鬼魅,在斷壁殘垣間無聲地移動、交易。沒人高聲說話,只有壓得極低的、短促的交談聲和衣物摩擦的窸窣聲。空氣里彌漫著塵土、腐爛垃圾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氣息。偶爾有微弱的手電光柱一閃而過,像鬼火,隨即又迅速熄滅。
陳老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著耳膜。他裹緊破棉襖,縮著脖子,眼睛在昏暗中緊張地搜尋。終于,在靠近東邊一段塌了半截的城墻根下,他看到了一個蜷縮在陰影里的人影,面前地上鋪著一塊臟兮兮的黑布,上面零星擺著幾盒皺巴巴的洋火、幾截蠟燭頭、幾枚生了銹的子彈殼。那人一條腿不自然地蜷著,是個瘸子。
陳老栓慢慢挪過去,每一步都踩在松軟的雪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他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卻依舊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有……有藥么?”
瘸子抬起頭。他的臉藏在破氈帽的陰影里,看不真切,只露出一雙異常警惕、閃著幽光的眼睛。他沒說話,只是用那雙眼睛上下打量著陳老栓,像在審視一件物品的真?zhèn)魏蛢r值。昏暗中,只有兩人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陳老栓被看得渾身發(fā)毛,冷汗浸透了內(nèi)衣。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掏出那個破舊的布包,解開,露出里面厚厚一疊法幣。他顫抖著雙手,將布包整個遞到瘸子面前,聲音帶著哭腔:“都……都在這兒了!救命的錢!求您了!孩子……孩子快不行了!”
瘸子的目光在那疊法幣上停留了片刻,又緩緩移向陳老栓那張因絕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璋抵校坪鯉撞豢刹斓攸c了一下頭。他那只完好的手,極其緩慢地、如同毒蛇出洞般伸進自己油膩發(fā)亮的棉袍深處,摸索著。陳老栓的心跳幾乎停止,眼睛死死盯著那只手。
終于,瘸子的手從懷里抽了出來,緊握著拳頭。他警惕地掃視了一下四周,然后極其迅速地、將緊握的拳頭伸到陳老栓攤開的布包上方,猛地張開五指!
一個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瓶落入那疊法幣中間!瓶身透明,里面裝著半瓶淡黃色的澄澈液體。借著遠處一點微弱的光線,陳老栓看到了瓶身上貼著一張小小的白色標簽,上面印著幾行他完全看不懂的、彎彎曲曲的洋字碼。
盤尼西林!這就是能救石頭命的東西!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瞬間沖昏了陳老栓的頭腦,幾乎讓他窒息。他像怕那瓶子會飛走一樣,猛地合攏布包,緊緊攥在手里,玻璃瓶冰冷的觸感透過布料傳遞到掌心。他甚至忘了道謝,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嗚咽,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回跑!
就在他轉(zhuǎn)身的剎那,目光無意間掃過那被揉皺的布包一角,那裝著藥瓶的凸起處——瓶身白色的標簽上,除了那些彎彎曲曲的洋字碼,在標簽的最下端,赫然印著一行細小的、方方正正的黑色漢字:
**“大日本帝國陸軍軍需品”**
**“軍事管理”**
那行字像兩道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陳老栓的視網(wǎng)膜上!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了,狂喜的表情僵死在臉上,化為一種極致的驚恐和茫然。他猛地停住腳步,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
遠處,不知哪家茶館的破收音機里,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刺耳電流噪音的聲音,正竭力地嘶喊著:“……我軍將士……浴血奮戰(zhàn)……予敵重創(chuàng)……勝利……指日可待……”那激昂卻又模糊不清的語調(diào),在空曠、死寂的城墻根下,在簌簌飄落的細雪中,顯得如此遙遠、如此空洞。
陳老栓佝僂的身影,在越來越密的雪幕中凝固成一尊灰暗的雕塑。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那個破布包,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攥著的不是救命的藥,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一個隨時會爆開的炸彈。冰冷的玻璃瓶緊緊貼著他的掌心,透過粗糙的布料,清晰地傳來它堅硬、冰冷的輪廓,還有那行細小的、墨黑的字跡帶來的灼痛感。
雪,無聲地落在他破舊的氈帽上,落在他僵硬的肩頭,落在他面前灰白色的、印著雜亂腳印的雪地上。周圍“鬼市”的幢幢黑影依舊在無聲地移動、交易,像一群在末日陰影下蠕動的幽靈,無人注意到這個角落的凝固與死寂。只有風(fēng),嗚咽著穿過斷壁殘垣,卷起地上的雪沫,撲打在他臉上,冰冷刺骨。
他該怎么辦?
把藥扔進這骯臟的雪地里,轉(zhuǎn)身走回那個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小屋,眼睜睜看著石頭最后一點氣息在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中耗盡?
還是……攥緊這冰冷的、帶著敵人印記的玻璃瓶,沖進風(fēng)雪里,把里面的液體,一滴不剩地注入兒子滾燙的血管?
雪,越下越大了。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白。陳老栓攥著布包的手,微微地、難以察覺地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