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我剪辮歸國。
母親跪在祠堂前哭求我蓄發(fā),我妥協(xié)了。
私塾先生趙守仁因科舉廢除發(fā)瘋,抱著八股文集投河。
武昌起義前夕,剪辮隊闖進(jìn)小鎮(zhèn)。
為守護(hù)母親遺愿,我死死護(hù)住腦后那條辮子。
掙扎間,辮子竟纏住了我的脖頸。
窒息前,我聽見人群在喊:“留頭不留發(fā)!”
尸體順?biāo)咂咛旌?,武昌城頭換了旗幟。
---
雨,下得無邊無際,把整個陳家鎮(zhèn)浸泡在一種粘稠的灰綠里。腳下青石板路吸飽了水,踩上去像踏著軟膩的苔蘚,每一步都洇開一小圈深色的水痕??諝饫飶浡鴿庵氐乃祀s著泥土的腥氣、朽木的霉味,還有不知何處飄來的若有若無的線香氣息,沉沉地壓著人的肺腑。我背著半舊的行囊,踏過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石橋,橋下河水渾濁,打著旋渦,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枯枝敗葉,無聲地流淌。
鎮(zhèn)子靜得可怕。深宅大院的門大多緊閉著,高高的馬頭墻沉默地刺向鉛灰色的天幕。偶有行人經(jīng)過,也是縮著脖子,腳步匆匆,泥點(diǎn)濺在褲腳上,像甩不掉的污漬。他們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暫停留,像是被燙了一下,又飛快地移開。那些眼神,如同這梅雨天一般,濕漉漉,沉甸甸,裹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慎和疏離。
我伸手摸了摸后頸。那里,短硬的發(fā)茬貼著皮膚,觸感陌生而突兀。在東京,這清爽的短發(fā)是尋常事,是維新、是進(jìn)步的象征??纱丝?,指尖傳來的微刺感,卻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芒刺,扎在心頭。行囊里,那頂嶄新的學(xué)生帽被壓在最底下,硬挺的帽檐硌著背。我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想驅(qū)散一點(diǎn)這濕冷空氣帶來的寒意,也驅(qū)散心底那絲莫名的不安。離開不過兩年,這生養(yǎng)我的鎮(zhèn)子,竟變得如此陌生而逼仄。
推開那扇熟悉的、被雨水泡得發(fā)脹的烏木院門時,沉重的“吱呀”聲撕裂了雨幕。天井里積著水,倒映著灰暗的天色和屋檐的輪廓。母親王氏正坐在堂屋門邊的矮凳上,手里拿著一件舊衣縫補(bǔ)。針線穿梭的細(xì)微聲響,在寂靜的雨聲中幾乎微不可聞。她低著頭,鬢角已有幾縷明顯的銀絲,藏在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邊緣。
聽見門響,她抬起頭。目光先是茫然地掃過我的臉,隨即,那茫然如同被驚飛的鳥雀,驟然消散,只剩下一種極度的驚駭。她的視線死死釘在我的頭上,手中的針線“啪嗒”一聲掉落在腳邊的泥水里。
“明……明兒?”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干枯的手指抬起,指向我的頭頂,又猛地縮回,像是怕被那短發(fā)灼傷,“你的……辮子呢?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你的辮子呢?!”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臉色在灰暗的光線下迅速褪成一種可怕的慘白。
“娘,”我放下行囊,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些,“現(xiàn)在外面世界變了,東洋、南洋,還有好些地方,都興剪辮子了。留著這個,做事不方便,也……落后了?!蔽以噲D解釋那本《天演論》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想說辮子如何是病弱落后的象征,想說大清之外的新思潮如何澎湃。
可我的話像撞在一堵無形而厚重的墻上。母親的眼神空洞洞的,越過我,望向院門之外那一片混沌的雨霧。她猛地站起身,矮凳被帶倒,“哐當(dāng)”一聲砸在石板上。她不再看我,也不說話,只是踉蹌著,一步一滑地沖進(jìn)了密集的雨簾中,單薄佝僂的背影瞬間被灰白的雨幕吞沒。
我追出去,只看到她濕透的衣衫緊貼在瘦削的背上,朝著鎮(zhèn)子西頭陳家祠堂的方向,決絕地奔去。雨水順著她的發(fā)髻往下淌,匯成渾濁的水線,流進(jìn)衣領(lǐng)。
祠堂的大門敞開著,里面黑洞洞的。一股濃烈的陳腐氣息撲面而來——是香燭紙錢燃燒后的余燼,是長久無人清掃的灰塵,是無數(shù)木主牌位散發(fā)出的、沉甸甸的木頭腐朽的氣息。高聳的梁柱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巨大的陰影,森然如鬼魅。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一層層疊上去,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眼睛,在幽暗中俯視著下方。
母親就跪在冰冷潮濕的青磚地上,正對著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她整個身體伏拜下去,額頭緊緊抵著磚面,瘦弱的肩胛骨在濕透的粗布衣衫下高高凸起,劇烈地顫抖著。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在空曠陰森的祠堂里回蕩,又被那高大的穹頂和冰冷的牌位無聲地吞噬、擠壓,最終變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悲鳴。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陳啟明……剪了辮子……壞了千年的規(guī)矩……辱沒了門楣……是我王氏管教無方……罪孽深重啊……”她的哭訴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沉重的喘息和劇烈的咳嗽,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血淚,重重砸在青磚地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雨水順著祠堂敞開的門檐流進(jìn)來,在她跪伏的地方積起一小片渾濁的水洼。她的褲腿和袖子早已濕透,泥水沾污了衣襟。她渾然不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磕頭,額頭撞擊青磚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那聲音在死寂的祠堂里異常清晰,如同喪鐘,敲打著我剛剛帶回的那些關(guān)于變革、關(guān)于新世界的脆弱的信念。
我站在門口,祠堂深處的陰冷氣息蛇一樣纏繞上來。雨水順著我的短發(fā)流進(jìn)脖頸,冰涼刺骨。我看著母親那卑微到塵埃里的身影,看著她為了我腦后那條早已剪斷的辮子,在祖宗面前如此卑微地哭求、請罪。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絕望攫住了我。那些在東京學(xué)到的道理,那些關(guān)于自由、關(guān)于破除陳規(guī)的激昂文字,在這彌漫著腐朽氣息的祠堂里,在母親絕望的叩首聲中,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如此不堪一擊。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滿了祠堂的灰塵和香灰,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最終,我只是默默地走到母親身后,也緩緩地跪了下去。青磚的寒氣瞬間穿透薄薄的褲料,直抵骨髓。我伸出手,扶住母親那因哭泣而劇烈顫抖的、冰涼的肩膀。
她猛地一震,抬起滿是淚水和泥污的臉,驚惶地回頭看我,眼神里交織著恐懼和一絲微弱的、近乎乞求的期望。
“……娘,”我的聲音干澀沙啞,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我……我留。我把頭發(fā)……留起來?!?/p>
母親渾濁的眼中,那絲微弱的、近乎乞求的期望,在聽到我沙啞的承諾時,驟然爆發(fā)出一種近乎駭人的光亮,如同瀕死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冰冷濕透的手死死攥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我的肉里。
“當(dāng)真?明兒!你應(yīng)了娘?當(dāng)真應(yīng)了?”她聲音嘶啞尖利,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急切。
我避開她灼人的目光,沉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點(diǎn)頭的動作,仿佛耗盡了全身的氣力。
“好!好!我的好明兒!”她破涕為笑,臉上淚痕泥污縱橫,那笑容卻如釋重負(fù),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扭曲。她掙扎著要站起來,膝蓋在濕冷的青磚上磨蹭了幾下才勉強(qiáng)撐起,立刻拽著我的胳膊就往祠堂外走,力氣大得出奇,“走!快回家!娘給你……娘給你好好梳頭!頭發(fā)長得快,長得快……”她語無倫次地念叨著,步伐踉蹌卻又異常堅決,仿佛身后那森然矗立的祖宗牌位終于松開了冰冷的鉗制。
回到那間彌漫著潮氣和霉味的堂屋,母親翻箱倒柜,找出一個邊緣磕碰出銅綠的舊黃銅盆。她舀了半盆冰冷的井水,又哆哆嗦嗦地從灶膛里抓了一把草木灰撒進(jìn)去。灰燼在水面漂浮、旋轉(zhuǎn),最終沉底,將清水染成一種渾濁的灰黑色。
“坐好,明兒?!蹦赣H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又隱隱透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她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竹椅上。
冰涼的手指撥開我后頸的短發(fā),觸碰到新長出的短短發(fā)茬。她的指尖帶著常年勞作的粗糲,動作卻異常輕柔,甚至有些笨拙的謹(jǐn)慎。她用一把掉了幾個齒的木梳,蘸著那盆渾濁的灰水,一遍遍,極其緩慢地、近乎虔誠地梳理著我腦后那短短的一層發(fā)根。梳齒刮過頭皮,帶來輕微的刺痛和冰涼濕膩的感覺。
銅盆里渾濁的水面,倒映著屋頂漏下的微弱天光,也倒映著我模糊的、扭曲的臉。我看著水中那個被灰水浸染的影像,看著母親專注而蒼老的側(cè)影,一種巨大的荒謬感攫住了我。在東京,我剪斷那象征腐朽的辮子時,是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仿佛斬斷了一條鎖鏈。而此刻,我卻坐在這里,任母親用這混著灰燼的污水,試圖澆灌出一條新的鎖鏈??諝饫飶浡菽净液退旌系摹㈦y以言喻的古怪氣味。
梳頭的過程漫長而沉默。屋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只剩下單調(diào)的滴答聲。母親的動作越來越慢,氣息也變得粗重。終于,她放下梳子,用一塊還算干凈的舊布,輕輕吸掉我脖頸和發(fā)根處多余的水漬。她退后一步,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著我的后腦勺,仿佛在欣賞一件即將完工的稀世珍寶。
“好了……好了……”她喃喃自語,枯槁的臉上綻開一個如釋重負(fù)卻又疲憊不堪的笑容,“只要肯留……總能長起來的……像從前一樣……”她的目光越過我,投向門外依舊陰沉的天色,眼神有些渙散,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我腦后重新垂下的、油光水滑的長辮。
我僵坐在竹椅上,后頸濕冷一片,那被灰水浸過的發(fā)根緊貼著皮膚,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銅盆里渾濁的水面漸漸平靜下來,倒映出屋頂?shù)拇?,扭曲、模糊。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和這盆里的灰燼一起,沉到了冰冷的水底。
雨勢漸歇,只余下檐角滴水的單調(diào)聲響,敲打著院中水洼,像更漏。濕氣卻愈發(fā)濃重,沉甸甸地壓著屋脊和人的肩胛骨,仿佛要擠出肺里最后一縷干爽的氣息。我坐在窗下,手里一本東京帶回的《海國圖志》攤開著,紙頁邊緣已微微卷曲,吸飽了潮氣,墨字都有些暈染。目光落在字句間,心神卻如斷線的風(fēng)箏,飄忽不定,總被腦后那短促、刺硬的觸感拉回現(xiàn)實。那里,灰水浸過的發(fā)根緊貼著頭皮,冰涼濕膩,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又像一條蟄伏的、等待吞噬未來的毒蛇。
突然,一陣癲狂的、撕裂般的嘶吼穿透了沉悶的空氣,由遠(yuǎn)及近,直直撞入耳膜。
“沒了!全沒了!圣人之言……立身之本……全化作流水了!嗚呼哀哉!蒼天負(fù)我!”
是趙守仁先生的聲音!那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飽含著一種徹底崩潰的絕望,在濕漉漉的巷弄里橫沖直撞,驚起幾聲零星的犬吠。
我猛地推開窗。只見鎮(zhèn)東頭通往私塾的那條窄巷里,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奔來。正是趙先生!他平日梳得一絲不茍的發(fā)辮徹底散開,灰白的長發(fā)如同被狂風(fēng)蹂躪過的亂草,粘在汗水、雨水和涕淚縱橫的臉上。那件視若珍寶、漿洗得硬挺的青色長衫,此刻沾滿了泥污,一只袖子被撕破,狼狽地耷拉著。他懷里死死抱著幾本厚厚的東西,像是他的命根子——那幾套翻爛了的八股文集。書頁在他劇烈的奔跑和雙臂的箍抱下散亂不堪,垂落下來,拖掃著泥濘的地面。
他跑著,喊著,時而仰天捶胸頓足,時而低頭對著懷中的書本哀嚎,狀若瘋魔。幾個半大的孩子起初跟在后面看熱鬧,嘻嘻哈哈,朝他扔小石子。但很快,趙先生猛地停住,轉(zhuǎn)身朝著那群孩子,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溜圓,發(fā)出野獸般的嗬嗬聲。孩子們被這突如其來的猙獰嚇住,尖叫著一哄而散。
趙先生喘著粗氣,在原地茫然地轉(zhuǎn)了幾個圈,目光空洞地掃過緊閉的門戶和濕漉漉的墻壁。最終,他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腳步踉蹌,卻異常堅定地朝著鎮(zhèn)外那條渾濁小河的方向奔去。懷里那幾本厚重的八股文集,像沉重的墓碑,墜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沖出屋門。母親在身后驚惶地喊了一聲:“明兒!別去!”聲音淹沒在趙先生斷續(xù)傳來的、不成調(diào)的哀鳴里。
我追到鎮(zhèn)口的小石橋時,趙先生已經(jīng)站在了高高的、濕滑的橋墩邊緣。渾濁的河水在他腳下打著旋渦奔流,水聲嗚咽。他背對著鎮(zhèn)子,面對著滔滔河水,亂發(fā)在潮濕的風(fēng)中狂舞。他不再嘶吼,只是死死抱著懷里的書,身體因劇烈的喘息而大幅度起伏著。幾個聞聲趕來的鄉(xiāng)鄰,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橋頭,指指點(diǎn)點(diǎn),臉上混雜著驚懼、麻木和一種說不清的漠然,無人敢上前一步。
“趙先生!”我隔著一段距離喊了一聲。
他似乎聽見了,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過頭。那張臉在灰暗天光下毫無血色,眼窩深陷,只有瞳孔深處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絕望的火焰。他的目光掃過我,又掃過橋頭那些麻木的看客,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著,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絕望的笑容。
“哈哈……哈哈……”他干笑了兩聲,聲音嘶啞,“‘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沒了,全沒了!圣賢書……功名路……哈哈……浮云!皆是浮云!”他猛地舉起懷中一本厚厚的文集,對著天空,又像是質(zhì)問那無形的命運(yùn),嘶聲力竭地喊道,“十年寒窗,皓首窮經(jīng),抵不過一紙廢令!抵不過??!”話音未落,他手臂猛地一揚(yáng),那本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書冊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噗通”一聲砸入渾濁的河水里,濺起一片污濁的水花。
緊接著,他雙臂緊緊箍住懷中剩下的幾本書,像是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擁抱冰冷的死亡。他最后看了一眼這灰暗的天空和死氣沉沉的鎮(zhèn)子,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然后,他閉上眼,身體猛地向前一傾!
“趙先生——!”我的驚呼和人群里幾聲壓抑的抽氣同時響起。
那個枯瘦的身影,連同他視為生命的八股文集,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直直地墜入湍急的河心。只留下“噗通”一聲沉悶的巨響,和一圈迅速擴(kuò)散、又被急流粗暴抹平的漣漪。
河水依舊渾濁地流著,打著旋渦,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枯枝敗葉,無聲無息,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有那幾本散開的書頁,在濁浪中翻滾了幾下,時隱時現(xiàn),像幾片蒼白的水葬紙錢,很快便被奔涌的河水卷得無影無蹤。
橋頭死寂。雨后的冷風(fēng)吹過,帶著河水的腥氣??纯蛡兡樕系谋砬槟塘艘凰玻S即又恢復(fù)了那種慣常的木然,仿佛只是看了一場無關(guān)緊要的拙劣戲法,紛紛搖著頭,低聲嘟囔著“瘋了”、“真是瘋了”,然后各自散去,踩著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各自的門戶。
我獨(dú)自站在冰冷的石橋上,望著那吞噬了趙先生和無數(shù)枯枝敗葉的渾濁水面。河水的嗚咽聲似乎更響了,像是無數(shù)含混不清的嗚咽和控訴。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來,比這秋雨還要刺骨。趙先生最后那絕望空洞的眼神,那被河水瞬間抹去的身影,還有岸邊那些迅速消散的麻木面孔,像冰冷的鑿子,一下下鑿刻在我心上。這條渾濁的河,吞噬的何止是一個瘋癲的舊文人?它分明在吞噬著一個時代最后的余燼,連同那些被這余燼灼燒得面目全非的靈魂。而岸上的人,只是看著,然后走開。
趙守仁先生的名字和他那沉重的墜水聲,很快便沉入了陳家鎮(zhèn)日常的泥沼深處,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真正蕩起。日子像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向前拖行。我腦后那層短硬的發(fā)茬,在母親日復(fù)一日、近乎偏執(zhí)的“照料”下,蘸著灰水,沾著口水,極其緩慢地、令人心焦地生長著。它們終于勉強(qiáng)能攏起一小撮,被母親用一根褪了色的紅頭繩,在腦后細(xì)心地扎成一個可笑又可憐的小髻。每次她枯瘦的手指撫過那小髻,眼中便燃起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滿足光亮,仿佛那是她對抗整個崩壞世界的唯一戰(zhàn)利品。
天氣愈發(fā)濕冷,無休無止的陰雨終于耗盡了母親的元?dú)?。一場夾著冰粒的凍雨過后,她倒下了??人云鸪跏菈阂值膼烅懀芸毂闼毫殉煽斩吹摹⒎路鹨獙⑽迮K六腑都掏出來的劇震。她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蓋著打了補(bǔ)丁的舊棉被,身體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眼窩深陷下去,渾濁的瞳孔里映著窗外永遠(yuǎn)灰暗的天光。
她已說不出完整的話,只是艱難地喘息著,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唯有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死死地釘在我的后腦勺上,釘在那個用紅頭繩扎著的、丑陋的小髻上。那目光里,是深入骨髓的憂慮,是瀕死之人對身后事無法放下的巨大恐懼。
一個寒風(fēng)刺骨的清晨,連日的凍雨終于停了,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壓得人喘不過氣。土炕上那破敗的棉被下,母親的身體徹底冰冷僵硬了。她枯槁的臉朝著門口的方向,深陷的眼窩空洞地睜著,嘴巴微張,仿佛最后一口氣還在呼喚著什么。那渾濁的、凝固的視線,似乎仍執(zhí)著地越過我的肩膀,望向屋外,帶著至死未能消解的憂懼。
我站在冰冷的炕沿,低頭看著母親那張被死亡徹底凝固了所有焦慮和恐懼的臉。屋里彌漫著病人長久滯留留下的渾濁氣息和一種冰冷的死寂。窗欞紙被寒風(fēng)刮得噗噗作響。幾縷微弱的、慘白的光線從破窗紙的縫隙里擠進(jìn)來,落在炕沿積滿灰塵的地面上,照亮了無數(shù)懸浮飛舞的細(xì)小塵埃。
沒有眼淚,沒有嚎啕。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感,像棺木里不斷彌漫出的寒氣,從腳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終凍結(jié)了心臟。我默默地打來冰冷的井水,找出母親生前最干凈的一套舊衣。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枯葉,關(guān)節(jié)僵硬。在為她換上衣服時,我冰冷的手指觸碰到她腦后那個用舊銀簪緊緊綰住的、一絲不茍的發(fā)髻。那發(fā)髻梳得異常緊實,仿佛是她一生所有規(guī)矩和恐懼的最終凝結(jié)。指尖傳來的僵硬觸感,讓我心底最后一點(diǎn)溫?zé)嵋矎氐紫⒘恕?/p>
薄薄的杉木棺材停在堂屋正中,像一口巨大的、沉默的井。我跪在棺前的草席上,守著那盞長明燈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風(fēng)中搖曳不定。靈前沒有多少祭品,只有幾個干癟的饅頭和一碟落滿香灰的生鹽。鎮(zhèn)上來幫忙料理后事的幾個老鄰居,神情木然地進(jìn)進(jìn)出出,低聲交談著喪事的瑣碎安排,話語間透著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疏離。他們的目光偶爾掠過我的臉,掠過我腦后那個滑稽的小髻,便迅速地移開,仿佛那是什么不潔的禁忌。
“唉,王氏也是命苦……”
“是啊,拖著病身子,臨了還……”
“啟明這后生……這頭發(fā)……以后可咋整……”
這些壓低了的、含混不清的議論碎片,像細(xì)小的冰渣,隨著穿堂風(fēng)鉆進(jìn)耳朵。我垂著眼,盯著棺材縫隙里漏出的那線微光。光線下,塵埃在無聲地狂舞,像無數(shù)迷途的魂靈。母親至死未能閉上的眼睛,那凝固的憂懼目光,還有趙先生沉入河底時絕望空洞的眼神,在我眼前反復(fù)交錯、重疊。
后頸那個小髻,被粗劣的紅頭繩緊緊勒著,此刻像一塊滾燙的烙鐵,又像一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我的脖頸。我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觸碰到那粗糙的繩結(jié)和底下短硬的發(fā)茬,一股強(qiáng)烈的、想要將它狠狠扯斷的沖動猛地攥住了心臟??删驮谶@時,棺木縫隙里漏出的那線光,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仿佛母親那凝固的視線驟然轉(zhuǎn)冷,穿透薄薄的木板,死死釘在我的手指上。
我的手僵在半空,最終頹然垂下,重重砸在冰冷的草席上。那點(diǎn)豆大的燈火猛地一跳,掙扎了一下,終究沒有熄滅。
母親的棺木被抬出烏木院門的那天,天色是一種死氣沉沉的鉛灰,壓得人透不過氣。沒有哀樂,只有幾個幫忙的鄉(xiāng)鄰沉悶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混雜著抬杠壓在肩上的吱呀呻吟。薄棺隨著他們的步伐輕微搖晃,像一截漂浮在灰色泥沼里的朽木。
送葬的隊伍稀稀拉拉,沿著被連日陰雨泡得稀爛的泥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鎮(zhèn)外那片荒涼的墳地。紙錢零落地拋撒著,沾了泥水,像一只只垂死的灰蝶,撲騰幾下便委頓在地,被后來者的泥腳踩進(jìn)污濁里。空氣里彌漫著濕土和腐爛植物的腥氣。
我走在棺木后面,麻木地挪著步子。腦后那個用紅頭繩扎起的小髻,像一塊丑陋的傷疤,引來路邊偶爾出現(xiàn)的、從門縫或窗隙里投來的目光。那些目光短促、冰冷,帶著審視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隔閡,黏在頸后,揮之不去。風(fēng)吹過,后頸裸露的皮膚激起一層寒栗,那小髻的存在感卻愈發(fā)沉重、灼熱。
墳坑早已挖好,就在荒坡背陰處,緊挨著幾座野草叢生的舊墳。濕冷的黃土堆在坑邊,散發(fā)出新鮮的、帶著寒意的土腥氣。棺木被緩緩放入坑中,泥土開始一鏟一鏟地落下,砸在薄薄的杉木板上,發(fā)出沉悶空洞的回響。
“王氏,安心去吧。”主持下葬的老者啞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干澀,很快被風(fēng)吹散。
黃土漸漸覆蓋了棺木。當(dāng)最后一鏟土落下,勉強(qiáng)堆起一個低矮的新墳時,天空竟裂開一道縫隙,漏下幾縷慘淡無力的陽光,斜斜地照在潮濕的墳土上,非但沒有暖意,反倒襯得周遭更加陰冷荒涼。
幫忙的人很快散去,留下幾把沾滿濕泥的鐵鍬斜插在新墳旁。我獨(dú)自站在墳前,望著那堆新鮮的黃土。風(fēng)掠過荒坡,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四周死寂,只有風(fēng)聲嗚咽。
就在這死寂中,一陣奇異的喧嘩聲由遠(yuǎn)及近,打破了荒坡的寧靜。那聲音嘈雜、亢奮,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蠻橫和破壞力,不同于陳家鎮(zhèn)任何過往的聲響。是馬蹄聲、雜亂的腳步聲、金屬的撞擊聲,還有尖銳刺耳、不成腔調(diào)的口號聲,像一群闖入死水潭的兇獸,正朝著鎮(zhèn)子中心的方向席卷而去。
“割辮!割辮!割除韃虜余孽!”
“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
“新朝新氣象!割掉這豬尾巴!”
口號聲斷斷續(xù)續(xù),卻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扎進(jìn)耳膜。我猛地轉(zhuǎn)身,望向鎮(zhèn)子的方向。鉛灰色的天空下,一股混亂的人流正從鎮(zhèn)口涌入,像一股裹挾著泥沙的濁流。領(lǐng)頭的是幾個騎在騾馬上的漢子,穿著雜七雜八的號衣,揮舞著雪亮的、在灰暗天色下閃著寒光的剪刀和大砍刀,口中狂呼亂叫。后面跟著一群吆五喝六、神情亢奮的青壯,大多是生面孔,眼神里跳動著一種盲目的狂熱和破壞欲。
是剪辮隊!傳言中那些如同蝗蟲過境、強(qiáng)行革除“陋習(xí)”的隊伍!
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我下意識地抬手,死死護(hù)住腦后那個剛剛能扎起小髻的、脆弱不堪的發(fā)根!母親臨死前那凝固的憂懼目光,棺木縫隙里漏出的慘白光線,還有黃土砸在棺蓋上那沉悶空洞的聲響,瞬間無比清晰地攫住了我。
鎮(zhèn)子里瞬間炸開了鍋。雞飛狗跳,哭喊聲、尖叫聲、呵斥聲、物品碎裂聲……各種聲音驟然爆發(fā),匯成一片混亂的噪音海洋,遠(yuǎn)遠(yuǎn)地沖擊著荒坡上的死寂。
墳前新翻的濕土氣息,混著遠(yuǎn)處傳來的騷動與哭喊,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我最后望了一眼那堆低矮的黃土,新墳的輪廓在慘淡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孤寂。母親那凝固著巨大憂懼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層層泥土和棺木,直直地釘在我的后頸上。那目光沉重如鉛,帶著臨終未能閉目的執(zhí)念。
我?guī)缀跏桥苤鴽_下荒坡,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濕滑的泥路上,朝著鎮(zhèn)子中心的方向奔去。腦后那個用紅頭繩勉強(qiáng)扎起的小髻,在奔跑中劇烈地顛簸著,拉扯著頭皮,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這痛感卻異常清晰,像一根細(xì)線,死死地拴著我,不讓我逃離。
鎮(zhèn)子已不復(fù)往日死水般的沉寂。狹窄的街巷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蟻穴,徹底沸騰、翻滾。雞鴨驚叫著撲騰,撞翻了路邊的籮筐。女人尖利的哭嚎、孩童驚恐的啼哭、男人粗魯?shù)暮浅夂图艮p隊狂熱的叫囂,混雜著瓷器碎裂的刺耳聲響,在潮濕的空氣里猛烈地碰撞、發(fā)酵。
“按住他!按住他!”
“我的辮子!我的命根子啊!”
“哈哈!割了干凈!新朝新氣象!”
我逆著慌亂奔逃的人流,朝著騷動最核心的祠堂方向擠去。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轉(zhuǎn)過一個堆滿柴垛的墻角,祠堂前那片不大的空地猛地撞入眼簾。
景象如同煉獄。
幾個穿著雜色號衣的剪辮隊壯漢,如同餓狼撲食。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被他們死死按在祠堂冰冷的青磚墻上,布滿老人斑的臉因極度的恐懼和屈辱而扭曲變形。他枯瘦的手徒勞地抓撓著墻壁,指甲在青磚上刮出刺耳的聲音。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獰笑著,一手粗暴地揪住老者腦后那稀疏灰白的長辮,另一只手握著巨大的、閃著瘆人寒光的剪刀,“咔嚓”一聲脆響!那截辮子應(yīng)聲而斷!
老者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身體猛地一挺,隨即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般軟倒下去,蜷縮在墻角,雙手死死捂住光禿禿、滲出血珠的后頸,喉嚨里發(fā)出瀕死般的嗬嗬聲,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那截被剪下的灰白辮子,像條死蛇,被那漢子隨手扔在泥濘的地上,很快被幾只混亂奔逃的腳踩進(jìn)污濁里。
空地中央,一個穿著綢衫、顯然是鎮(zhèn)上富戶的中年男人,正被三四個壯漢圍住。他驚恐地?fù)]舞著雙臂試圖護(hù)住腦后的辮子,嘴里語無倫次地哀求著:“大爺!大爺饒命!我給錢!我給……”話音未落,一個壯漢繞到他身后,飛起一腳狠狠踹在他腿彎。男人慘叫一聲撲倒在地,臉重重磕在泥水里。另一人趁機(jī)撲上,膝蓋死死頂住他的脊背,粗糙的大手一把揪住他那條油光水滑的辮子,猛地向后一拽!男人痛得脖頸青筋暴突,頭顱被迫高高昂起,發(fā)出窒息的嗚咽。雪亮的剪刀毫不猶豫地落下——“咔嚓!”
又一條辮子落地。
“哈哈!下一個!”狂笑聲在混亂中格外刺耳。
血腥味、汗臭味、泥水的土腥味、還有人群因極度恐懼而散發(fā)出的尿騷味……各種令人作嘔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彌漫在祠堂前這片小小的空地上,濃得化不開。圍觀的人群擠在巷口、門洞、窗后,密密麻麻,臉色慘白,眼神里充滿了驚惶、麻木和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窺探欲。他們伸長脖子,像一群被無形的手提著的木偶,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無人上前,無人阻攔,只有壓抑的喘息和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就在這時,混亂中,一個揮舞著剪刀、滿臉興奮的年輕隊員,目光掃過人群,猛地釘在了我的身上!或者說,釘在了我腦后那個用紅頭繩扎著的、異常刺眼的、剛剛蓄起的小髻上!
“這里還有一個!拖油瓶!想蒙混過關(guān)?!”他眼中閃爍著發(fā)現(xiàn)獵物的殘忍光芒,分開人群,大步朝我沖來,手中的剪刀在灰暗的天色下閃爍著冰冷的鋒芒。
“不!我不是……”我下意識地后退,脊背猛地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退路已絕。那冰冷的觸感瞬間喚醒了我——母親下葬前,棺木也是這般冰冷!她至死未能瞑目,憂懼的根源就在于此!
那隊員已經(jīng)沖到面前,一股濃重的汗臭和劣質(zhì)煙草味撲面而來。他獰笑著,伸出沾滿泥污的大手,五指如鉤,徑直抓向我腦后那脆弱的小髻!
“娘——!”
一聲凄厲到變形的嘶吼從我喉嚨里迸發(fā)出來,完全不受控制。那不是恐懼,不是求饒,是絕望深淵里炸響的驚雷!母親臨死的目光,新墳上的濕土,祠堂里絕望的叩首……所有冰冷的畫面瞬間熔成滾燙的巖漿,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我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身體猛地向下一縮,險險避開他抓來的大手,同時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撞向他的腰腹!
“呃!”那隊員猝不及防,被我撞得一個趔趄,踉蹌著后退幾步,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更兇暴的怒火取代,“小雜種!找死!”
他穩(wěn)住身形,再次兇狠地?fù)渖?!這一次,他不再試圖抓頭發(fā),而是直接張開雙臂,如同鐵箍般狠狠抱住我的上身,巨大的力量勒得我?guī)缀踔舷?!同時,旁邊又沖上來一個同伙,一把從后面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
“按住他!按住他!剪了這狗尾巴!”勒住我脖子的隊員興奮地大吼。
冰冷的鐵剪刀帶著風(fēng)聲,再次伸向我的腦后!那鋒刃的寒光,刺得我瞳孔驟縮!
“不——?。 睒O致的絕望和憤怒化作一聲野獸般的咆哮。被勒住的身體爆發(fā)出最后的、扭曲的掙扎!我瘋狂地扭動頭顱,試圖避開那致命的剪刀。腦后那撮好不容易蓄起、被母親用灰水蘸了又蘸的頭發(fā),那根緊緊扎著的紅頭繩,在劇烈的掙扎和拉扯中,猛地繃緊!纏繞!
混亂中,我感覺那粗糙的紅頭繩,連同底下那撮被死命揪扯的短發(fā),竟在瘋狂的角力中,被一股巨大的、蠻橫的力量死死絞纏在了一起!而且,越纏越緊!它們像一條突然活過來的毒蛇,冰冷、堅韌、帶著母親臨終所有的憂懼和這世道所有的惡意,猛地纏上了我的脖頸!
一股冰冷的、鐵銹般的窒息感瞬間扼住了咽喉!氣管被死死勒緊,空氣被粗暴地截斷!眼前驟然發(fā)黑,無數(shù)金星在黑暗中瘋狂爆裂!祠堂的飛檐、看客們慘白扭曲的臉、剪辮隊員猙獰的面孔……所有的景象都在窒息中劇烈地旋轉(zhuǎn)、變形、碎裂!
“嗬……嗬……”喉嚨里只能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徒勞的嗬嗬聲。雙手徒勞地抓撓著脖頸,指尖觸到的只有那絞纏得死緊的、混合著頭發(fā)和紅頭繩的冰冷索套!越抓,它似乎勒得越深!越緊!
耳邊的喧囂——剪辮隊的狂笑、圍觀者的驚呼、遠(yuǎn)處持續(xù)不斷的哭喊……所有的聲音都在飛速地遠(yuǎn)去、模糊,最終被一種巨大的、如同潮水奔涌般的轟鳴聲取代。那轟鳴聲充斥了整個頭顱,震耳欲聾。
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在急速縮小的視野邊緣,我清晰地看到,那些伸長了脖子、擠在巷口門洞里的看客們,他們慘白的臉上,那驚愕、恐懼、甚至帶著一絲隱秘興奮的表情,猛地定格。他們的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吶喊,匯成一片無聲的、卻如同海嘯般震耳欲聾的聲浪,狠狠撞擊在我即將潰散的意識上:
“留頭不留發(fā)——!”
河水冰冷刺骨,帶著深秋特有的、侵入骨髓的寒意。渾濁的水流裹挾著我僵硬的身體,漫無目的地漂蕩。水波搖晃,視野也在晃動。鉛灰色的天空,兩岸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綠陰影的蘆葦和枯柳,還有遠(yuǎn)處陳家鎮(zhèn)那些低矮、熟悉的黑色屋脊輪廓……一切都浸泡在一種失真的、水淋淋的晃動里。
口鼻間灌滿了帶著濃重泥腥味和腐爛水草氣息的河水,窒息感依舊死死扼著喉嚨,只是那絞纏的劇痛已變得遙遠(yuǎn)而麻木。身體沉重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朽木,隨著水流浮沉,偶爾撞上水下嶙峋的礁石,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也感覺不到多少疼痛。
不知漂了多久,也不知漂到了何處。水流似乎平緩了些。岸邊傳來老艄公沙啞、不成調(diào)的哼唱聲,斷斷續(xù)續(xù),像破舊風(fēng)箱的喘息,在空曠的河面上飄蕩:
“……說鳳陽,道鳳陽……十年倒有九年荒……咚咚鏘……”
聲音蒼老、麻木,帶著一種亙古不變的悲涼調(diào)子。
接著,是木槳劃破水面的“嘩啦——嘩啦——”聲,單調(diào)而疲憊,一下,又一下,由遠(yuǎn)及近。
“爹,你看,那飄著的是個啥?像捆水草……”一個年輕些的聲音響起,帶著點(diǎn)疑惑,更多的是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
木槳聲停了片刻。渾濁的水波晃動著我的視野,岸邊的景象模糊不清。我能感覺到一道遲鈍的目光掃過水面,掃過我漂浮的身體。
沉默。只有河水嗚咽著流過。
然后,那蒼老、沙啞、疲憊到極點(diǎn)的聲音再次響起,沒有任何波瀾,像在談?wù)撎鞖猓?/p>
“……管它水草還是啥……別沾手……晦氣……”
木槳聲再次響起,“嘩啦——嘩啦——”,緩慢而沉重,帶著一種認(rèn)命的疲憊,漸漸遠(yuǎn)去,最終消失在河水單調(diào)的嗚咽聲中。
水流繼續(xù)推著我,向著更渾濁、更不可知的遠(yuǎn)方漂去。身體越來越沉,意識像水底的泥沙,一點(diǎn)點(diǎn)沉降。岸邊的蘆葦叢里,幾片枯黃的葉子被風(fēng)卷起,打著旋兒,無聲地落在渾濁的水面上,很快又被水流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