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鍋驚魂
火鍋的香氣濃得像化不開的油,在重慶“九宮格”老灶火鍋店里霸道地橫沖直撞。紅油翻滾,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滾燙的氣息撲在臉上,混雜著毛肚、鴨腸和花椒辣椒的辛香,直往人天靈蓋里鉆??諝馐菬岬?,喧鬧的劃拳聲、杯盤碰撞聲、此起彼伏的重慶方言吆喝聲更是熱得要把屋頂掀翻。
“媽媽!要毛肚!七上八下!” 小湯圓的聲音又軟又糯,偏偏穿透力十足,胖乎乎的小手急不可耐地越過沸騰的格子鍋,直指那盤在冰上鋪開的、微微卷曲的鮮毛肚。
“我的!我的鴨腸!” 旁邊的小辣椒可不讓,小辮子一甩,眼疾手快地也伸出小胳膊,目標精準地鎖定旁邊那盤粉嫩脆生的鴨腸。
兩個小家伙像兩枚小炮彈,同時從兒童座椅上彈射出來,目標一致地撲向桌子中央那琳瑯滿目的食材。小小的身子帶著巨大的動能,撞得杯碟一陣叮當亂響。
“哎喲!慢點慢點!燙!” 我,蘇晚意,心臟瞬間提到嗓子眼,手忙腳亂地化身八爪魚,一手一個試圖撈住這倆活祖宗。寬大的T恤袖子被他們蹭得沾上了幾點油星。
另外兩個稍大點的,安靜是安靜些,可那份安靜里透著的專注勁兒更讓人頭皮發(fā)麻。大寶蘇默,小小年紀就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眉頭微蹙,小臉繃得緊緊的,正用他那雙遺傳了某個混蛋的、過分漂亮的眼睛,死死盯著鍋里上下沉浮的腦花,仿佛在研究什么高深課題。二寶蘇語,小姑娘安安靜靜,但小手卻異常執(zhí)著地拿著漏勺,在一鍋翻滾的紅油里艱難地打撈著一顆滑不溜丟的鵪鶉蛋,小鼻尖都沁出了汗珠。
“默寶,腦花還沒好,再等等!語寶,小心油濺出來!” 我感覺自己聲音都在飄。四個小祖宗,一個火鍋店,簡直是地獄難度的副本。后背的汗瞬間就濕透了薄薄的衣衫,黏膩膩地貼在皮膚上。
就在這兵荒馬亂、我的神經(jīng)繃得像即將斷裂的弓弦時,鄰桌一個奶聲奶氣、帶著點委屈的童音格外清晰地響起:“爸爸!那個阿姨有四個小朋友!好厲害!”
爸爸?
這個稱呼像根冰冷的針,毫無預兆地刺進我沸騰的腦仁里。一股不祥的預感,冰冷粘稠,順著脊椎骨猛地竄上來。
我?guī)缀跏墙┯驳?、不受控制地循著聲音扭過頭。
目光撞進了一雙深潭般的眼睛里。
時間在那一刻被火鍋滾沸的蒸汽凝滯、扭曲。
江臨舟。
他就坐在隔壁桌,離我不過三步的距離。熨帖得一絲不茍的昂貴黑色襯衫,袖口隨意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和那塊價值不菲的腕表。周遭的喧囂、彌漫的油煙、鼎沸的人聲,似乎都在觸及他周身三尺時自動消音、退散。他像是自帶結界,身處煙火,卻又格格不入。那張臉,五年不見,輪廓愈發(fā)深邃鋒利,下頜線繃緊如刀裁,英俊得極具攻擊性。只是眉眼間沉淀了些許難以化開的倦怠和冷硬,像蒙了一層薄霜。
此刻,那雙曾盛滿刻薄與譏誚的深邃眼眸,正死死地鎖在我身上。更確切地說,是鎖在我身邊這四個鬧騰的小人兒身上。他的視線像探照燈,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種近乎貪婪的審視,從大寶蘇默緊鎖的眉頭,掃到二寶蘇語執(zhí)著的小臉,再掠過小湯圓和小辣椒為毛肚鴨腸“大打出手”的戰(zhàn)場。
那眼神太過復雜,太過赤裸,像帶著實質性的重量,壓得我瞬間喘不過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
是他!怎么會是他?!偏偏是在這里,在我最狼狽不堪、被四個小魔頭圍攻得焦頭爛額的時刻!
大腦一片空白,五年前那個冰冷的雨夜,他刻薄的話語如同淬了毒的冰錐,再次狠狠扎進記憶深處——
豪華公寓里,水晶吊燈的光冰冷刺眼。他捏著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眼神里淬著寒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薄唇吐出的話字字誅心:“蘇晚意,認清你自己的位置。一個影子,一個替身,你也配生我的種?別癡心妄想。”
那時的絕望和冰冷,此刻借著火鍋店灼人的熱氣,加倍地反撲回來,燒得我五臟六腑都在痙攣。
“媽媽!毛肚飛了!”
小辣椒一聲帶著哭腔的驚呼猛地將我拽回現(xiàn)實。
混亂中,小湯圓為了捍衛(wèi)“毛肚主權”,小手用力一扒拉,那盤原本就放得靠邊的鮮毛肚,竟然真的在眾目睽睽之下,晃晃悠悠地脫離了桌面引力的束縛!
盤子在空中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弧線,里面冰水混合物裹挾著晶瑩的毛肚片,如同天女散花般,精準無比地朝著隔壁桌——朝著那個剛剛落座、正死死盯著我們的男人——兜頭潑灑過去!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我眼睜睜看著那片最大、最厚的毛肚,“啪嘰”一聲,帶著冰水和紅油的混合物,極其不雅地、濕漉漉地、牢牢地糊在了江臨舟那張價值千金的俊臉上。冰水順著他的下頜線往下淌,幾片零星的毛肚掛在他挺直的鼻梁和濃密的眉毛上,還有一片好死不死地粘在了他昂貴襯衫的領口,滑稽得像某種行為藝術。
空氣死寂。
整個沸騰喧鬧的火鍋店,以我們這兩桌為中心,瞬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安靜。劃拳聲停了,吆喝聲沒了,只剩下九宮格里紅油咕嘟咕嘟翻滾的單調聲響,顯得格外刺耳。
同桌的客人,鄰桌的食客,甚至端著盤子路過的服務員,所有人的動作都凝固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江臨舟那張掛滿毛肚的臉上。震驚、呆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精彩紛呈。
小辣椒和小湯圓也嚇傻了,保持著搶奪的姿勢僵在原地,大眼睛里盛滿了闖下彌天大禍的驚恐。
江臨舟一動不動。
濕漉漉的毛肚片還粘在他臉上,冰水混合著紅油,沿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滑落,滴在他價值不菲的襯衫上,洇開深色的水漬。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氣,此刻幾乎凝成了實質的冰霜,凍得人血液都要凝固。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透過掛著的毛肚片縫隙,死死地、更加銳利地釘在我臉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緒太過濃烈復雜,驚濤駭浪般席卷而來——震驚、難以置信、被冒犯的滔天怒意,還有……一種更深沉、更灼熱的,我看不懂也絕不想看懂的東西。
那目光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五年前被他趕出公寓、在雨夜里獨自蹣跚的畫面,和他此刻狼狽的樣子重疊在一起,巨大的荒謬感和遲來的委屈洶涌而至。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濃烈的火鍋味嗆得喉嚨發(fā)緊。不行,不能在這里,不能在孩子們面前!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一把抄起還在發(fā)懵的小辣椒,另一只手用力拽住嚇呆的小湯圓,聲音因為過度緊繃而尖銳得變了調:
“大寶二寶!快走!回家!”
我的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猛地撕破了火鍋店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蘇默和蘇語這兩個向來安靜的小家伙,也被媽媽從未有過的驚恐語氣嚇到了,小臉煞白,下意識地從椅子上滑下來,緊緊抓住了我的衣角。
“走!快!” 我?guī)缀跏峭现膫€嚇壞的小人兒,像逃難一樣,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腳下打滑,差點被油膩的地面絆倒,心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身后那道冰冷銳利的目光,如芒刺背,死死釘在我背上,幾乎要穿透皮肉。
我不敢回頭。一步也不敢停。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外面不知何時已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冰冷的雨絲混合著山城特有的潮濕霧氣撲面而來,瞬間打濕了額發(fā),卻澆不滅心頭那股被窺視、被追趕的恐慌。我慌亂地在包里摸索車鑰匙,手指抖得厲害,冰冷的金屬鑰匙幾次從指縫滑落,砸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清脆又刺耳的聲響。
“媽媽……” 小辣椒緊緊抱著我的脖子,小身子微微發(fā)抖,帶著哭腔。
“沒事,寶貝,沒事,我們回家。” 我語無倫次地安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彎腰去撿鑰匙。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鑰匙冰冷的金屬時,一道巨大的陰影沉沉地籠罩下來,帶著一股熟悉的、極具壓迫感的冷冽氣息,瞬間隔絕了周遭潮濕的空氣和雨聲。
我的動作僵在半空。
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直起身。
江臨舟就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昂貴的黑色襯衫領口上,那塊滑稽的毛肚片不見了,但深色的水漬依舊醒目地洇開一片,濕透的布料緊貼著寬厚的胸膛。雨水打濕了他的黑發(fā),幾縷凌亂地貼在飽滿的額角,水珠順著深邃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滑落。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眼,在朦朧的雨霧和火鍋店透出的昏黃燈光下,亮得驚人,像淬了寒冰又燃著暗火的深淵,死死地攫住我,也攫住我懷里的孩子。
他一步跨前,高大的身軀帶來的陰影幾乎將我完全吞沒。那股曾經(jīng)讓我迷戀又恐懼的冷冽木質香氣,混合著雨水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火鍋油煙味,霸道地侵入我的感官。
“蘇晚意。”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巨大的、壓抑的情緒風暴,砸在雨夜里,“這幾個娃兒……是哪個的?”
雨點密集起來,敲打著路邊的塑料雨棚,噼啪作響。他靠得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睫毛上凝結的細小水珠,能感受到他胸膛壓抑的起伏,能嗅到他呼吸間那濃烈的、幾乎要焚毀一切的驚疑與……某種呼之欲出的渴望。
我抱緊了懷中小辣椒柔軟溫熱的小身子,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滑進脖頸,激得我一個哆嗦。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我混亂的大腦勉強維持著一絲清明。
“哪個的?” 我迎上他那雙幾乎要吞噬一切的眼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甚至刻意帶上了一絲刻意的、拒人千里的疏離笑意,“江總問得奇怪。當然是我的娃兒。難不成,還能是你的?”
最后幾個字,我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五年沉淀下來的、冰冷的嘲諷。那場雨夜的羞辱,那句“你也配生我的種”,如同淬毒的刺,早已深深扎進骨髓,此刻借著這冰冷的雨絲,化作反擊的利刃。
江臨舟的瞳孔驟然縮緊!他下頜的線條繃得像拉滿的弓弦,雨水順著緊繃的肌肉滑落,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那瞬間爆發(fā)的壓迫感幾乎讓我窒息。他死死地盯著我,又猛地轉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身邊緊緊依偎著的另外三個孩子——蘇默緊抿著唇,警惕地看著他;蘇語怯生生地往我身后縮了縮;小湯圓則懵懂地眨巴著大眼睛。
時間在冰冷的雨中對峙。雨水沖刷著他襯衫上的油漬,也沖刷著我們之間橫亙的五年時光和刻骨恨意。
終于,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去壓制某種即將噴薄而出的東西,從緊咬的牙關里,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嘶啞得不成樣子:“蘇晚意……你莫要騙我。”
“騙你?” 我輕輕笑出聲,那笑聲在雨夜里顯得格外單薄又刺耳,像易碎的琉璃。抱著小辣椒的手臂又收緊了些,仿佛在汲取對抗他的力量,“江總真是貴人多忘事。五年前,是哪個親口說的?‘一個替身,也配生我的種?’”
我清晰地看到,當“替身”那兩個字從我口中吐出時,江臨舟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在昏黃的路燈下瞬間褪得慘白,比被毛肚糊臉時更加難看。那雙深淵般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轟然碎裂,翻涌起濃烈的痛苦和……悔恨?
“我……” 他似乎想說什么,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雨水順著他冷硬的臉部輪廓蜿蜒而下,竟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
就在這時,一道清亮溫和的男聲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穿透雨幕插了進來:
“晚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轎車無聲地滑到路邊停下。駕駛座的車窗降下,露出顧言清雋溫和的臉。他撐著傘快步下車,幾步就走到我身邊,自然而然地將他手中的大傘傾向我和孩子們頭頂,隔絕了冰冷的雨水。他溫潤的目光快速掃過狼狽的我、驚恐的孩子們,最后落在幾步之外、渾身濕透氣息危險的江臨舟身上,帶著一絲禮貌的詢問和不易察覺的審視。
“顧言!” 看到他的瞬間,我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猛地一松,幾乎要站立不穩(wěn),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你來了!沒事……就是孩子們不小心……” 我語無倫次,只想立刻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顧言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驚惶和對峙的緊張氣氛。他不動聲色地側身,微微擋在我和江臨舟之間,形成一個保護的姿態(tài)。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下雨了,孩子小,別淋著。先上車吧。” 他低頭,安撫地摸了摸蘇默和小湯圓的頭,“默寶,湯圓,跟顧叔叔上車好不好?叔叔車里有小熊餅干?!?/p>
孩子們對顧言是熟悉的,這份熟悉在驚恐中帶來了巨大的安全感。蘇默緊繃的小臉稍微放松,點了點頭,緊緊拉住顧言伸過來的手。小湯圓也吸了吸鼻子,怯怯地看了一眼對面那個可怕的高大叔叔,小聲說:“要餅干……”
顧言迅速而有序地打開后車門,護著三個孩子上車。小辣椒依舊緊緊摟著我的脖子,把小臉埋在我頸窩里。顧言看向我,眼神示意我抱著小辣椒上副駕。
自始至終,江臨舟就那樣僵立在冰冷的雨水中,像一尊被遺忘的、布滿裂痕的石雕。他看著顧言溫柔地護著我和孩子,看著他打開車門,看著那個溫潤的男人成為我們母子此刻唯一的依靠和庇護。雨水順著他冷硬的下頜線不斷滴落,砸在濕透的襯衫上。他周身那股駭人的壓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沉的、死寂的絕望。只有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顧言放在車門框上、護著我頭頂?shù)氖郑鄣追康陌党睅缀跻獙⑺约和淌伞?/p>
就在我抱著小辣椒,一只腳即將踏上副駕駛干燥溫暖的車廂時,身后那嘶啞到極致、仿佛從破碎的胸腔里擠出來的聲音,穿透雨幕,清晰地傳來:
“蘇晚意……當年……”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量,砸在雨夜里,也砸在我心上,“是老子……錯了?!?/p>
我的腳步猛地頓住。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只有一股滾燙的酸澀從心底直沖眼眶。
錯了?一句輕飄飄的“錯了”,就能抹平那刻骨銘心的羞辱?就能換回我獨自在異鄉(xiāng)產(chǎn)檢、深夜抱著發(fā)燒的孩子無助哭泣的五年?
我沒有回頭。甚至沒有一絲停頓。抱著小辣椒,彎腰,決絕地鉆進了溫暖干燥的車廂。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冰冷的雨,也隔絕了那個站在雨里、狼狽不堪的身影。
引擎啟動,車子平穩(wěn)地滑入雨幕。
后視鏡里,那個頎長挺拔的身影在路燈昏黃的光暈和迷蒙的雨簾中,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他依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被釘在了原地,任由雨水沖刷。直到拐過一個彎,后視鏡里徹底變成一片模糊的雨夜霓虹。
車廂內(nèi)暖氣開得很足,孩子們很快在顧言輕聲的安撫和餅干的作用下放松下來,蘇語甚至小聲哼起了不成調的兒歌。
我靠在椅背上,緊緊抱著懷里終于安靜睡去的小辣椒。車窗外的雨刮器規(guī)律地左右搖擺,刮開一片又一片迷蒙的水幕。車內(nèi)的溫暖干燥與車窗外的冰冷潮濕形成了兩個世界。
顧言專注地開著車,側臉在儀表盤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溫和而沉靜。他什么也沒問,只是體貼地調低了車載音樂的音量,讓舒緩的鋼琴曲流淌在安靜的空間里。
不知過了多久,他溫和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剛才那位……就是孩子們的父親?” 他的目光透過后視鏡,落在我臉上。
我閉上眼,將臉輕輕貼在女兒溫熱柔軟的小臉上,汲取著那真實的、屬于我的溫暖。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平靜。
“曾經(jīng)是?!?我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像淬了冰的玻璃,“現(xiàn)在,他只是路人甲?!?/p>
車子匯入夜晚的車流,雨刮器不知疲倦地刮擦著。顧言沉默了一下,隨即,一絲溫潤的笑意在他唇角漾開,他點了點頭,沒再追問。車廂內(nèi)只剩下鋼琴曲低柔的旋律和孩子們均勻的呼吸聲。
路人甲?我咀嚼著這三個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無名指上那枚顧言不久前送我的鉆戒,冰涼堅硬的觸感帶來一絲虛假的篤定。然而,后視鏡里那個被雨幕吞噬的、凝固的身影,卻如同鬼魅,頑固地烙印在視網(wǎng)膜深處。
江臨舟,他怎么會甘心只做路人甲?
2 雨夜重逢
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得近乎詭異。幼兒園門口,小區(qū)樓下,公司附近……那些我曾下意識繃緊神經(jīng)留意的地方,都沒有再出現(xiàn)那個令人窒息的身影。仿佛火鍋店那場荒誕的重逢,真的只是山城雨夜中一個光怪陸離的夢魘,隨著太陽升起便消散無蹤。
顧言的出現(xiàn)頻率明顯高了起來。他像一陣溫煦的春風,恰到好處地填補著因那場意外重逢而在我心底悄然滋生的、冰冷的縫隙。
周末,陽光正好。顧言帶著我們一大四小,浩浩蕩蕩地“占領”了市中心新開的一家親子餐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解放碑商圈,車水馬龍。餐廳內(nèi)色彩明亮,充斥著孩子們的歡笑聲和各種卡通主題的游樂設施。
“媽媽!你看顧叔叔!”小辣椒興奮地尖叫著,小手指向海洋球池。
顧言難得地脫掉了那身一絲不茍的西裝,穿著休閑的米色毛衣和卡其褲,正毫無形象地陷在一大堆彩色海洋球里。蘇默和小湯圓一左一右掛在他手臂上,試圖把他往下拽,蘇語則咯咯笑著,不斷把球往他頭上堆。顧言溫雅的臉上帶著無奈又縱容的笑,任由孩子們“蹂躪”,偶爾配合地做出夸張的“摔倒”動作,引來孩子們更大的笑聲。
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這一幕,溫馨得如同精心設計的廣告畫報。
“顧叔叔比爸爸好玩!” 小湯圓玩瘋了,口齒不清地大聲宣布,小臉蛋紅撲撲的。
我的心像被一根細小的針輕輕扎了一下,隨即又被眼前這溫暖的畫面熨帖。是啊,這才是我和孩子們需要的,平靜、溫暖,沒有傷害和不堪的過往。我端起桌上的果汁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上凝結的水珠,目光掠過顧言溫和的側臉,落在他放在桌邊的手上。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正隨意地搭在桌沿,無名指上……空空如也。
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悄然滑過心間。他送我的那枚鉆戒,此刻正安靜地躺在我的首飾盒里。它更像一個象征,一個彼此心照不宣、卻尚未真正落定的承諾。我們都在小心翼翼地試探,在“孩子干爹”這個安全的位置上徘徊。他足夠好,好到無可挑剔,好到讓我覺得,或許這才是命運對我坎坷過往的補償。
“晚意,嘗嘗這個?!?顧言不知何時已從球池“脫身”,頭發(fā)上還滑稽地沾著兩個藍色的小球。他端著一碟精致的小蛋糕走過來,自然地在我身邊坐下,用小叉子叉起一小塊,遞到我嘴邊。他身上還帶著陽光和海洋球塑料的味道,笑容溫煦。
我下意識地張嘴,香甜的奶油在舌尖化開。孩子們立刻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也要吃。
“都有份?!?顧言笑著,耐心地給每個孩子分蛋糕,動作細致溫柔。
就在這片其樂融融、幾乎要將所有陰霾驅散的溫暖時刻,一道冰冷銳利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冰錐,毫無預兆地刺破這層溫馨的泡沫,狠狠扎在我后背上!
我猛地一僵,含在嘴里的蛋糕瞬間失去了所有甜味,只余下冰冷的膩感。
幾乎是本能地,我倏然轉頭,目光精準地投向落地窗外,馬路對面。
人行道的樹蔭下,停著一輛線條冷硬、通體漆黑的邁巴赫。車窗降下一半。
江臨舟就坐在駕駛座里。
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羊絨大衣,襯得臉色愈發(fā)冷峻蒼白。幾天不見,他下頜的線條似乎更加削瘦鋒利,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像是熬了幾個通宵。指間夾著一支燃了半截的煙,裊裊青煙模糊了他大半張臉,卻遮不住那雙穿透玻璃窗和喧囂街道、死死攫住我的眼睛。
那眼神,沉得像暴風雨前死寂的海,壓抑著洶涌的暗流——痛苦、不甘、濃烈到令人心驚的嫉妒,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執(zhí)拗。他就那樣隔著車流、隔著玻璃窗、隔著我和顧言之間那層虛假的溫馨,一動不動地看著。像一頭蟄伏在陰影里、受了重傷卻依舊不肯放棄獵物的孤狼。
陽光明媚,餐廳里歡聲笑語,孩子們還在嘰嘰喳喳地圍著顧言要蛋糕??晌覅s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竄頭頂,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間凍結。
他果然沒走!他一直在暗處看著!像陰魂不散的幽靈!
顧言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僵硬和驟然變化的臉色。他順著我的目光也看了過去,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溫潤的眼底掠過一絲了然和冷意。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手,極其自然地、帶著安撫意味地,輕輕覆在了我放在桌面上、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的手背上。
他的手溫暖干燥。
而窗外,那道冰冷的目光,瞬間變得更加刺骨。江臨舟掐滅了手中的煙,猩紅的火點在指間熄滅。他發(fā)動了車子,黑色的邁巴赫如同融入陰影的巨獸,無聲地滑入車流,消失在解放碑洶涌的人潮車海中。
他走了。
可那股被冰冷視線鎖定的寒意,卻久久地盤踞在心頭,揮之不去。無名指上似乎還殘留著戒指冰冷的觸感,而顧言手心的溫度,此刻卻像一層薄薄的紙,輕易就能被窗外那殘留的、無形的壓力戳破。
平靜的假象之下,暗流已洶涌而至。
3 胃痛真相
山城的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傍晚時分還只是灰蒙蒙的天,入夜后,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敲打著玻璃窗,很快就連成一片密集的水幕,將窗外的霓虹暈染成模糊的光團。
把四個精力耗盡的小家伙挨個哄睡,確認他們的房門關好,我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客廳。屋子里很安靜,只有雨聲單調地沖刷著世界。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顯示著一個沒有儲存名字、卻早已爛熟于心的本地號碼。
心猛地一沉。是江臨舟。
猶豫了幾秒,指尖劃過冰涼的屏幕,接通。我沒說話,只把手機貼在耳邊,聽著聽筒里傳來的、比窗外雨聲更急促沉重的呼吸聲。
“蘇晚意……” 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每一個字都透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我在樓下?!?/p>
我走到窗邊,撩開厚重的窗簾一角。
昏黃的路燈在滂沱大雨中艱難地撐開一小片朦朧的光暈。那輛熟悉的黑色邁巴赫就停在我家樓下的梧桐樹旁。雨刷器徒勞地左右搖擺,刮開一片水幕,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蓋。隔著雨簾,看不清車內(nèi)人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僵直的身影輪廓。
“有事?” 我的聲音很冷,像窗外的雨。
電話那頭沉默了,只有壓抑的呼吸聲和窗外嘩嘩的雨聲交織在一起。過了許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樗獟鞌啵撬粏〉穆曇舨旁俅雾懫?,帶著一種近乎自嘲的苦澀:
“胃疼……老毛病了?!?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積攢力氣,又像是在做某種艱難的心理建設,聲音低了下去,幾乎被雨聲吞沒,“從你走的那天開始……五年了。”
胃疼?五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猝不及防地悶痛起來。五年前那個冰冷的雨夜,他刻薄的話語猶在耳邊,而此刻他站在更大的雨里,告訴我他胃疼了五年?
荒謬!可笑!
“江總胃疼,應該去找醫(yī)生,或者讓你的新秘書給你買藥?!?我捏緊了手機,指尖冰涼,聲音里的諷刺像淬了冰的針,“深更半夜,打電話給我這個‘路人甲’做什么?訴苦?博同情?還是江總覺得,五年過去了,我蘇晚意還會像以前一樣傻乎乎地給你煮醒酒湯、買胃藥?”
窗外的雨聲更大了,砸在玻璃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電話那頭,他的呼吸驟然粗重了幾分,似乎被我尖銳的話語刺傷。
“不是……” 他急切地辯解,聲音破碎,“晚意……我只是……” 他像是找不到合適的詞語,痛苦地停頓,隨即,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極力壓抑的、短促的悶哼,伴隨著什么東西倒下的聲音。
接著,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嘩嘩的雨聲。
“喂?江臨舟?”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電話沒有掛斷,但那邊再沒有任何回應,只有一片空洞的雨聲背景音。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我沖到窗邊,用力拉開窗簾。樓下,那輛黑色的邁巴赫依舊停在原地,但駕駛座的車門……竟然敞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倒在車門和車身之間的泥水里,一動不動!瓢潑的大雨無情地澆在他身上,路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蜷縮的姿態(tài),脆弱得不堪一擊。
“該死!” 我低咒一聲,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恨意、防備、冰冷的盔甲,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原始的、本能的恐慌擊得粉碎。我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jīng)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
我抓起玄關鞋柜上的雨傘,連拖鞋都沒換,拉開家門就沖了出去。冰冷的雨水瞬間打透了單薄的居家服,寒意刺骨。
幾步?jīng)_到樓下,雨傘在大風中幾乎被掀翻。我踉蹌著跑到車邊。江臨舟半邊身子泡在渾濁冰冷的泥水里,昂貴的羊絨大衣吸飽了雨水,沉重地裹在身上。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眉頭死死地擰在一起,額頭上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還緊緊按在上腹的位置,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
“江臨舟!你醒醒!” 我蹲下身,費力地想去拉他,雨水模糊了視線,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他的眼睫顫動了幾下,極其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那雙深邃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銳利和冰冷,只剩下濃重的痛苦和一片渙散的茫然。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聚焦看清是我,干裂的嘴唇動了動,發(fā)出微弱的氣音:
“藥……車里……手套箱……”
我來不及多想,探身鉆進敞開的駕駛座。車內(nèi)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煙草味和一種……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我的手在副駕手套箱里慌亂地摸索,果然摸到一個硬質的、熟悉的白色小藥瓶——奧美拉唑腸溶膠囊,還有一板鋁塑包裝的鋁碳酸鎂咀嚼片。
是他以前胃病發(fā)作時常用的藥。他竟然還留著這個牌子的?我顧不上細想,迅速擰開藥瓶倒出兩粒膠囊,又摳出兩片咀嚼片。
把他沉重的上半身勉強從泥水里拖起來一點,讓他靠在我懷里。雨水和泥水瞬間浸透了我的衣服,冰冷刺骨。我捏開他的嘴,試圖把膠囊塞進去。但他牙關咬得很緊,意識似乎又陷入了半昏迷。
“張嘴!吃藥!” 我急得聲音都變了調,用力去捏他的下頜。
他似乎被我的動作刺激得清醒了一瞬,渙散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又緩緩下移,落在我空蕩蕩的、被雨水打濕的無名指上。那里,沒有戒指。
一絲極淡、極苦澀的弧度在他慘白的唇角艱難地扯開,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
“戒指……他送的……你戴起……好看……”
都什么時候了!他還有心思看這個?!一股無名火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直沖頭頂。
“閉嘴!吃藥!”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弥桨晡埖乃查g,迅速把膠囊和藥片塞進他嘴里,又擰開剛才順手從車里摸出來的一瓶礦泉水,對著他的嘴灌了幾口。
他嗆咳起來,藥片混著水艱難地咽了下去。身體因為咳嗽和疼痛而劇烈地顫抖,整個人蜷縮得更緊,頭無力地靠在我濕透的肩膀上,冰冷的呼吸拂過我的頸側。
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脖頸不斷流下,懷中的男人沉重得像一塊浸透水的石頭,每一次壓抑的痛哼都像小錘敲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胃藥是灌下去了,可看他痛苦蜷縮、臉色慘白如紙的樣子,這點藥根本是杯水車薪。
“不行,得去醫(yī)院!”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試圖把他沉重的身體從泥水里完全拖起來??伤麑⒔幻拙诺膫€子,又是在完全脫力的狀態(tài)下,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是蚍蜉撼樹。
“江臨舟!你撐一下!我打電話叫救護車!” 我騰出一只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機,才發(fā)現(xiàn)剛才沖下來得太急,手機根本沒帶出來!
就在這焦頭爛額、心急如焚之際,一道刺目的車燈劃破雨幕,由遠及近,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幾步之外。駕駛座車門打開,一把寬大的黑傘撐開,顧言溫潤卻帶著凝重神色的臉出現(xiàn)在傘下。
“晚意!” 他看到我抱著江臨舟狼狽地坐在泥水里,眼神猛地一沉,快步走了過來,黑傘迅速遮在我們頭頂,隔絕了冰冷的雨水?!霸趺椿厥??”
“他胃病犯了,很嚴重!得馬上去醫(yī)院!”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帶著急切和后怕的顫抖,“我弄不動他……”
顧言的目光在我慘白的臉和懷中昏迷不醒的江臨舟身上快速掃過,沒有一句多余的詢問,當機立斷:“你扶著他,我背他上車!” 他迅速把傘塞到我手里,毫不猶豫地蹲下身,將江臨舟沉重的身體從泥水里背了起來。他的動作利落沉穩(wěn),絲毫不見平日里的溫雅書卷氣。
雨水混合著泥漿弄臟了他米色的風衣,但他毫不在意,腳步沉穩(wěn)地走向自己的車。
“去最近的市一院急診!” 顧言把昏迷的江臨舟在后座安置好,迅速發(fā)動車子,沉穩(wěn)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黑色的轎車在雨夜中疾馳,雨刮器瘋狂地左右擺動。我坐在后座,讓江臨舟的頭枕在我的腿上。他依舊昏迷著,眉頭緊鎖,額頭上不斷滲出冷汗,混合著雨水。我無意識地用衣袖擦去他臉上的水漬和冷汗,指尖觸碰到他冰冷的皮膚,心也跟著一陣陣發(fā)緊。
車廂內(nèi)很安靜,只有引擎的轟鳴和窗外嘩嘩的雨聲。后視鏡里,顧言專注開車的側臉顯得有些緊繃,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他沒有看我,也沒有看后座的情況,但車廂里彌漫著一股無聲的、復雜的張力。
到了醫(yī)院急診,又是一陣兵荒馬亂。顧言跑前跑后掛號繳費,我則跟著護士推著移動擔架床,看著醫(yī)生迅速給江臨舟做檢查、輸液。
“急性胃出血,伴有穿孔,情況比較危急,需要立刻安排手術!” 醫(yī)生摘下聽診器,語速很快。
手術室的紅燈亮起。
冰冷的走廊長椅上,我和顧言并肩坐著。身上的濕衣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寒意一陣陣襲來。沉默在消毒水的氣味中蔓延。
“他……” 顧言終于開口,聲音有些干澀,目光落在手術室緊閉的門上,“對你和孩子,很重要嗎?” 他沒有看我,像是在問一個早已知道答案,卻又不甘心想確認的問題。
我抱著冰涼的手臂,指尖深深掐進掌心。重要嗎?那個曾把我尊嚴踩在腳下、讓我在雨夜里獨自心碎的男人?可為什么看到他倒在泥水里奄奄一息的那一刻,所有的恨意都化作了鋪天蓋地的恐慌?
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手術室的紅燈刺目地亮著,像一個沉默的審判。
4 對峙
手術室上方那盞代表生命拉鋸的紅燈,刺目地亮著,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時間被拉得粘稠而漫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消毒水冰冷的味道。
顧言不知何時離開了片刻,回來時手里多了兩個紙杯,冒著裊裊的熱氣。他沉默地將其中一杯塞進我冰涼僵硬的手里。溫熱的觸感透過紙杯傳來,是普通的白水,卻多少驅散了一點浸透骨髓的寒意。
“喝點水。”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我機械地接過,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視線卻死死釘在那扇緊閉的、隔絕生死的大門上。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許多畫面:五年前公寓里他冰冷刻薄的眼神,火鍋店重逢時他震驚痛悔的目光,雨夜里倒在泥水中脆弱不堪的身影……還有孩子們天真無邪的小臉。
“他……” 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沙啞,“以前應酬多,胃就不好……但沒想到會這么嚴重?!?像是在對顧言解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那五年空白的時光,在此刻被“胃疼”這個殘酷的具象填滿,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顧言沒有接話,只是安靜地坐在我旁邊,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他溫潤的側臉在走廊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模糊,眼神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也許只是片刻。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
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yī)生率先走出來,摘下口罩,臉上帶著手術后的疲憊,但眼神是平和的:“手術很成功。出血點止住了,穿孔也修補好了。病人暫時脫離危險,但需要進ICU觀察24小時。”
緊繃到極致的那根弦,終于“錚”地一聲,斷了。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瞬間席卷全身,我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冰冷的椅子上。顧言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謝謝……謝謝醫(yī)生!”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病人麻醉還沒醒,你們暫時不能探視。等轉入普通病房再看吧。” 醫(yī)生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便匆匆離開了。
ICU厚重的門隔絕了視線。我和顧言只能隔著門上的小窗,遠遠地看著里面。江臨舟身上插滿了管子,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臉色依舊蒼白,像一尊易碎的琉璃。
“脫離危險就好。” 顧言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他側過頭看我,眼神溫和,卻似乎多了一層我讀不懂的東西,像是某種塵埃落定后的釋然,又像是做出了某個艱難的決定?!昂芡砹?,我先送你回去。孩子們還在家,保姆一個人照看四個,久了怕應付不來?!?/p>
他的提醒像一盆冷水,讓我混沌的腦子瞬間清醒了幾分。是啊,孩子們!把他們獨自留在家這么久!巨大的愧疚感立刻涌了上來。
“好……謝謝你,顧言?!?我疲憊地點點頭,聲音里充滿了歉意和感激。
車子在深夜的雨幕中平穩(wěn)行駛,街道空曠而寂靜。車廂里異常沉默,只有雨刮器單調的聲響。顧言專注地看著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面,側臉的線條在儀表盤微光下顯得有些冷硬。
快到家時,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打破了車廂內(nèi)令人窒息的沉默:
“晚意。”
“嗯?” 我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他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骨節(jié)微微泛白,目光依舊直視著前方被雨刷不斷刮開的朦朧道路。
“他……” 顧言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那個稱呼被他以一種極其平和的語氣吐了出來,“孩子們的爸爸……他回來了。”
我的心猛地一縮。
“而你,” 他緩緩地、幾乎一字一頓地繼續(xù)道,聲音里沒有指責,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你的心……其實一直都沒有真正離開過他,對嗎?”
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
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我渾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凝固。想反駁,想辯解,可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偽裝,所有試圖說服自己向前看的努力,在他這句平靜的陳述下,被徹底擊得粉碎。五年的時光,恨意與刻意營造的平靜,終究敵不過內(nèi)心深處那道從未真正愈合的傷疤,也敵不過看到他在生死邊緣掙扎時那撕心裂肺的恐慌。
他看透了我。比我自己看得更透。
車子緩緩停在小區(qū)樓下。雨還在下,敲打著車頂。
顧言熄了火,卻沒有立刻開車門。他轉過頭,終于看向我。那雙溫潤的眼眸里,沒有了往日的和煦笑意,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帶著淡淡傷感的了然。
“戒指很漂亮。” 他忽然說,目光落在我空蕩蕩的無名指上,唇邊勾起一抹極淡、極苦澀的弧度,“可惜……它似乎并沒有真正套住你想要的東西?!?/p>
他解開了安全帶,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疲憊和釋然:
“晚意,我想……‘干爹’這個位置,我可能……只能暫時退出了?!?/p>
他推開車門,撐開傘,走入了冰冷的雨幕中。沒有回頭。挺拔的背影在昏黃的路燈下,很快被密集的雨簾吞沒,消失不見。
我獨自坐在冰冷的車廂里,聽著雨水敲打車頂?shù)膯握{聲響。車窗上凝結的水汽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也模糊了我的視線。顧言最后的話語,像冰冷的雨滴,一顆顆砸進心里,冰冷而真實。
他走了。帶著他的溫柔和體面,退出了這場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勝算的角逐。
而我,被獨自留在了這冰冷的雨夜里,面對著內(nèi)心一片狼藉的廢墟,和ICU里那個剛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男人。
5 綁架危機
醫(yī)院的走廊,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沉重壓抑的氣息。江臨舟從ICU轉入普通病房的第三天,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一條條明暗相間的光帶。
病房里很安靜。他半靠在搖起的病床上,臉色依舊蒼白,但比起手術后的死寂,總算有了一絲活氣。深藍色的病號服襯得他輪廓愈發(fā)瘦削,手背上還埋著留置針,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緩慢地輸入靜脈。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里削著一個蘋果。果皮一圈圈垂落,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空氣凝滯得讓人心慌,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打破寂靜。
“孩子們……” 他終于開口,聲音因為虛弱而沙啞低沉,打破了沉默的堅冰。他的目光沒有看我,而是落在窗外搖曳的樹影上,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還好嗎?”
我削蘋果的動作頓了一下,刀尖在果肉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凹痕?!班?,很好?!?我的回答簡短而疏離,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把削好的蘋果放在床頭柜的瓷盤里,推到他的手邊。
他垂眸看著那個色澤誘人的蘋果,卻沒有動。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陽光的光帶在地板上緩慢移動。
許久,他像是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目光終于落在我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沒有了往日的冰冷和銳利,只剩下濃重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卑微的懇求。
“晚意……”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我知道……說對不起太輕了?!?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壓出來,帶著沉甸甸的分量,“五年前……是我混蛋。是我眼瞎心盲,把你當成……把她當成你……”
“她”字出口的瞬間,他的眼神痛苦地閃爍了一下,仿佛觸及了某個禁忌的傷口。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xù)道,聲音更低,帶著濃濃的悔恨:
“是我親手……把你推開。讓你一個人……帶著孩子……吃了那么多苦……”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那只曾被他刻薄譏諷、如今卻獨自撐起一片天的手。
“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我打斷他,聲音平靜無波,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拿起水果刀,用紙巾慢慢擦拭著刀鋒上殘留的果汁,避開他那幾乎要將人灼傷的目光。心口的位置,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發(fā)慌。
“有!” 他猛地拔高了聲音,隨即又因為牽動傷口而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tài)的紅暈。他痛苦地喘息著,手緊緊按著上腹的位置,額上瞬間沁出冷汗。但他依舊固執(zhí)地、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火焰:
“晚意……給我一個機會……求你……” 他的聲音因為虛弱和急切而斷斷續(xù)續(xù),帶著從未有過的低姿態(tài),“讓我補償……補償你和孩子們……讓我……回家……”
“回家?” 我咀嚼著這兩個字,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江臨舟,你忘了?五年前,是你親口告訴我,那地方不是我的家。我只是個影子,一個替身,連生孩子的資格都沒有。現(xiàn)在,你覺得一句‘回家’,就能把一切都抹掉?”
我的話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向他。我看到他瞳孔猛地收縮,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按在腹部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起來。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幾乎要將他撕裂。
就在這時,尖銳刺耳的手機鈴聲如同警報,驟然撕裂了病房內(nèi)死寂而壓抑的氛圍!
是我的手機。
屏幕上跳動著幼兒園老師的名字。
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心臟!我猛地按下接聽鍵,指尖冰涼。
“蘇默媽媽!不好了!” 老師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極度的恐慌和混亂,“放學的時候……蘇默、蘇語、小湯圓和小辣椒……四個孩子……在幼兒園門口……被一輛面包車……強行拖上車搶走了!”
轟——!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倒流!手機“啪”地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磚上,屏幕碎裂的聲音刺耳無比。
孩子……我的孩子們!被搶走了?!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滅頂而來,將我徹底淹沒!我眼前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幾乎要栽倒在地。
“晚意?!” 病床上的江臨舟臉色劇變,掙扎著就要坐起,輸液架被他帶得哐當作響?!俺鍪裁词铝??!”
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癱軟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嘴唇哆嗦著,巨大的驚恐攫住了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眼淚,毫無預征兆地、洶涌地奪眶而出,滾燙地砸落在冰冷的手背上。
完了……我的孩子……
6 生死救援
冰冷的恐懼如同實質的巨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嚨。世界在眼前旋轉、崩塌,只剩下老師那句帶著哭腔的“被搶走了”在耳邊瘋狂回響。四個孩子……我的四個心肝寶貝……他們該有多害怕?
“綁……綁匪……” 我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牙齒咯咯作響,巨大的驚恐讓我?guī)缀鯚o法組織語言,只能憑著本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撲到病床前,死死抓住江臨舟的手臂,指甲深陷進他病號服的布料里,“綁匪……打電話……要錢……五百萬……現(xiàn)金……要……要你親自去……城西……廢棄的……水泥廠……”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和絕望。
江臨舟的臉色在我撲過來的瞬間已經(jīng)陰沉得能滴出水。聽到“綁匪”和“水泥廠”時,他深邃的眼底猛地掀起驚濤駭浪,但僅僅是一瞬,那滔天的駭浪就被一種令人膽寒的、淬了冰的沉靜強行壓下。像暴風雨前死寂的海面。
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看我一眼,猛地一把扯掉了手背上的輸液針頭!鮮紅的血珠瞬間從針眼處冒了出來,順著他蒼白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潔白的床單上,洇開刺目的紅。
“江臨舟!你的傷!” 我失聲尖叫,看著他腹部的傷口位置因為劇烈的動作而繃緊,病號服下似乎有血色在迅速蔓延。
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他翻身下床,動作因為虛弱和傷口的劇痛而踉蹌了一下,但立刻又穩(wěn)住了身形。他看都沒看那不斷滲血的傷口和手背,一把抓起床頭柜上我削蘋果的水果刀,反手藏進了寬大的病號服袖口里。那動作利落得近乎本能。
“待在這里!鎖好門!報警!等我消息!” 他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彈,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甚至沒有回頭,高大的身影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慘烈氣勢,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奔向戰(zhàn)場的孤狼,猛地拉開病房門,沖了出去!
“江臨舟!” 我追到門口,只看到他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決絕而孤寂的背影。那背影因為傷口的疼痛而微微佝僂,步伐卻異常堅定。
巨大的恐懼和無助瞬間將我吞沒。報警!對,報警!我顫抖著撿起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機,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撥通了110。語無倫次地說明情況時,眼淚糊了滿臉,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我蜷縮在病房冰冷的角落里,死死攥著手機,指甲掐破了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無數(shù)可怕的畫面,孩子們驚恐的哭喊,綁匪猙獰的面孔……還有江臨舟決然沖出去的背影和他腹部洇開的血色……
他行嗎?他剛做完手術??!他一個人……帶著一把水果刀……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血腥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分鐘,也許是漫長的煎熬。手機突然瘋狂地震動起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我?guī)缀跏菗溥^去接通,心臟狂跳得要炸開!
“晚……晚意……” 電話那頭傳來的,竟然是江臨舟極度虛弱、斷斷續(xù)續(xù)、氣若游絲的聲音!背景音一片嘈雜混亂,隱約還能聽到孩子的哭喊和警笛由遠及近的呼嘯!
“孩子……沒事了……都……都沒事……” 他的聲音破碎不堪,每說一個字都伴隨著沉重的、痛苦的喘息,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別……怕……”
“你在哪?!你怎么樣了?!” 巨大的狂喜瞬間被更深的恐懼覆蓋,我失聲尖叫,眼淚再次洶涌而出。
“我……沒事……” 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聲音微弱得幾乎被背景的噪音淹沒。隨即,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劇烈的嗆咳和混亂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他身邊急切地呼喊什么。
緊接著,一個陌生的、焦急的男聲替代了江臨舟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語速極快:“是蘇女士嗎?我們是警察!孩子已經(jīng)全部安全解救!江先生受傷很重!在去市一院的路上!你快來急診!”
電話被掛斷了。
“江臨舟——!” 我對著忙音嘶喊,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全身。孩子安全了……可他……
我像瘋了一樣沖出病房,沖向急診。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死!他絕不能死!
急診大廳一片混亂。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門口。急救床被醫(yī)護人員和警察簇擁著,飛速地推了進來。床上的人渾身是血,深藍色的病號服幾乎被染成了暗紅色!尤其是腹部,一片觸目驚心的深色濡濕!他臉上毫無血色,雙眼緊閉,氣息微弱得可怕。
是江臨舟!
“江臨舟!” 我撲到移動床邊,聲音撕裂般凄厲。我的手顫抖著想去碰他,卻被他滿身的血跡嚇得不敢落下。
他似乎被我的聲音喚回了一絲意識,睫毛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那眼神渙散而模糊,在慘白的臉上顯得格外脆弱。他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勉強聚焦,看清是我。
一絲極其微弱、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在他染血的唇角艱難地扯開。他沾滿血污和灰塵的手,極其緩慢地、顫抖著抬起了幾寸,似乎想碰碰我,卻終究無力地垂落下去。
他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微弱得如同嘆息的氣音,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了他最后一絲生命力:
“崽崽們……莫怕……”
他的目光艱難地轉向旁邊。我才看到,幾個警察正抱著我的四個孩子!小湯圓和小辣椒臉上還掛著淚痕,嚇得小臉慘白,蘇語緊緊抱著警察的脖子,蘇默則倔強地抿著唇,但眼睛都紅腫著。他們看到我,立刻哭喊起來:“媽媽!”
江臨舟的目光在孩子們身上停留了一瞬,確認他們安然無恙,那渙散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微弱的、難以察覺的安心。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再次將目光移回到我臉上。
他的嘴唇又動了動,聲音微弱得幾乎要散在急診室嘈雜的空氣中,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一絲……近乎絕望的期盼:
“現(xiàn)在……”
他看著我,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問出了那句壓在心底、仿佛耗盡了他一生勇氣的話:
“……能……轉正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