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卸甲歸田那日,是我親手為他摘下的盔纓。 全村都說他是山野村夫,
只有我知道他曾是王朝殺神。 瘟疫席卷村落時,他不顧禁令私開糧倉,救下了整村人。
士兵們執(zhí)令箭圍住村莊那天,他卻平靜地指著村口墳冢。 “看那新墳上的黑土,
不是瘟疫死了,是被毒死的!” 當(dāng)軍師中毒垂危,他抱著染血的藥典沖入雨幕。
“我曾救過萬人性命,
竟救不回你一個......” 那夜他攥著一支染血箭矢冷聲嗤笑。 “這次,
該輪到我來狩獵了?!币股珴獾没婚_,仿佛潑了整硯臺的墨汁,沉沉壓在臥牛村上空,
連最后一點吝嗇的星月也給吞沒了。一絲風(fēng)也沒有,四野死寂,
唯有將軍院中那棵半枯的老槐樹,虬結(jié)的枝杈偶爾在深重的黑暗里摩擦出幾聲輕微的干響,
活像朽骨在緩慢地挪動。沈稷高大的身影矗立在破敗的小院門口,像一尊風(fēng)化的頑石。
月光隱去了,只有屋里油燈透過糊了半截油紙的破窗欞,
在他沉毅的側(cè)臉上投下幾道明明滅滅的光痕,將眉宇間刀刻斧鑿般的紋路照得愈發(fā)深邃。
“這雨…蓄得太狠了些?!蔽冶е幍湟性陂T框上,
看著他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肘部磨薄泛亮的粗布短衫,聲音壓得低低的,散在凝滯的空氣里,
轉(zhuǎn)眼便沒了蹤跡。這身舊衣,與他曾統(tǒng)帥十萬鷹揚鐵騎的赫赫威儀相比,是何等刺目的諷刺。
彼時他身披玄鐵重鎧,寒光照徹曠野,所到之處,敵酋俯首。而今卸甲歸田,
親手解下他頭頂那象征無上軍權(quán)火紅盔纓的,是我。這臥牛村山坳坳里,
只我一人記得他曾浴血搏來的山河太平。在外人眼里,
他不過是沉默寡言、力大能干的普通農(nóng)戶沈稷罷了。沈稷沒應(yīng)聲,
寬闊的脊梁骨在粗布下繃得很緊,只是微微側(cè)過臉,目光銳利地穿透濃夜,
投向村頭那片連綿隆起的黑影——那是幾處胡亂堆起的新墳,
泥土的腥氣即便隔著這么遠的夜,似乎也隱隱傳來。白日里才勉強草草安葬下的人,
此刻墳頭的輪廓在死寂中顯得異常猙獰?!袄馅w家的根柱,
早上還聽他嚷著要趁雨歇把那堵籬笆補了,
下晌人就沒了……”我指尖下意識捻緊了藥典粗糙泛黃的封皮,
“太急太快了……吐得滿炕黑水,腸子都……”“咯吱——哐啷!
”一聲尖銳雜響猛地撕破凝滯!像是整扇搖搖欲墜的門板被狠狠撞散架!
緊接著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非人般的“嗬嗬”聲響,
如同被踩爛了肺葉的風(fēng)箱在最后的狂拉。那聲音一路撲跌著,帶著粘稠的拖拽聲,由遠及近,
瘋了似地沖向?qū)④娂揖o閉的柴扉!幾乎是同時,兩道黑影從將軍背后的陰影里倏忽射出,
是虎子和剛蛋,兩個精瘦的十六七歲后生?;⒆臃磻?yīng)更快,一個箭步搶到門前,
剛握住門閂想頂住,那朽壞不堪的柴門轟然一聲炸開!碎裂的木板和草繩飛濺!
一個被爛布草草包裹的人形輪廓裹著狂風(fēng)沖撞進來!正是后山的獵戶,石墩。
他臉上全是污垢泥水,但那雙瞪得滾圓、布滿血絲的眼睛,
在昏暗油燈下卻如同兩團燃盡的炭火。他大口大口喘著,
喉間只有破碎的“嗬……嗬……”抽氣聲,胸腹劇烈起伏,
身體卻像抽掉了脊梁骨的蛇一樣劇烈扭動抽搐。他根本沒看清是誰,
喉嚨深處的“嗬嗬”聲陡然拔高到一個駭人的調(diào)門!“噗——!
”一大團黑紅色的、粘稠得如同半凝固牛油般的污血,帶著刺鼻令人作嘔的腥甜鐵銹味,
猛地從他大張的口中噴薄而出!虎子首當(dāng)其沖,那污血劈頭蓋臉砸在他臉上、胸前,
瞬間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識地怪叫一聲,胡亂抹臉。
旁邊的剛蛋被眼前這景象駭?shù)眠B退幾步,撞在墻角的犁頭上,“哐當(dāng)”一聲。
噴出的污血濺落在地上,竟不是尋常的暗紅。燈光下,
那血液深處竟然浮動著一粒粒極細小的、針尖大小的砂礫,
正泛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毛的、冰冷詭異的微光。“將軍!
血……血里有……砂子……”虎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指間黏膩滑膩,他甩著手,
想把那混合著黑紅粘液和微光砂礫的恐怖混合物甩掉,
“像鬼砂……” 鄉(xiāng)下人講的那些精怪吸人魂魄時留下的詭異標(biāo)記?!胺鲎∷?/p>
”沈稷的指令如同斬斷死結(jié)的冰冷快刀,在雜亂的聲響中顯得無比沉定。他一步跨上前,
竟無視那濺落在地還冒著詭異熱氣的污血,有力的手掌如鐵鉗般一把卡住石墩顫抖的肩胛,
硬生生把他即將軟倒、扭曲的身體穩(wěn)住。另一只手掌猛地抵住石墩抽搐滾燙的額頭,
食指閃電般探向他頸側(cè)搏動。石墩被他死死控住,無法掙脫,只能發(fā)出更絕望粗啞的嗬嗬聲,
渾濁的眼珠胡亂翻動,四肢仍在本能地痙攣,鞋底蹬刨著地上的浮土和血污?!皠e亂動!
”我撲到墻角那口儲水的大缸邊,飛快抄起浮在水面的瓜瓢,舀起涼水就朝虎子臉上潑去,
“快,沖眼睛!”冰涼的井水激得虎子一個哆嗦,手忙腳亂地撕開糊住眼睛的血污混合物。
剛蛋也反應(yīng)過來,也沖過來拿瓢舀水沖洗自己身上沾染的血點。
空氣里那股甜膩的鐵腥和詭異的腥臊味愈發(fā)濃重起來。
“咳……將軍……咳……”石墩的掙扎微弱下去,似乎最后一點氣力也隨著那口污血噴盡了,
只剩下干澀艱難的咳嗽。被沈稷控制住的身體頹然委頓,頭顱無力地向后仰倒,
那雙滿是血絲、渾濁的眼睛瞪得極大,茫然地穿透屋頂?shù)暮诎?。他艱難地翕動著失血的嘴唇,
粘稠的黑紅色血沫子不斷從嘴角溢出,拉出黏長的絲線。
“……跑……跑啊……”他用盡最后一絲氣息,像破了洞的風(fēng)箱,
“毒……箭……”沈稷眉頭驟然鎖緊,那冷硬的線條繃得如同刀鋒。
他并未低頭去看石墩最后凝固扭曲的面容,
支撐著石墩尸身的肩膀已感受到那種快速褪盡溫?zé)?、只剩下死沉的僵木?/p>
他緩緩收回壓住石墩額頭的手掌,那手掌肌肉虬結(jié),
指關(guān)節(jié)處因為常年握刀的厚繭在油燈下泛著暗黃的光。院門外,
細碎密集的腳步聲正倉惶地碾過濕滑的土路,從村外方向傳來,
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而出的驚恐獸群,越來越近。“砰!
”一具同樣用污穢爛布裹纏、但更顯瘦小的身軀被粗暴地拋過將軍家低矮的土院墻,
重重砸在剛沖洗完身上血跡的虎子和剛蛋面前!塵土混著濕泥轟然濺開!
那小小的身軀癱軟在地,一動不動?!爸?!”撕心裂肺的哭嚎緊隨其后撞破了夜色。
隔壁老張頭踉蹌著追進小院,撲到那小小尸身前,枯枝般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娃??!
我的柱子??!”他抬起渾濁的老淚,看向院子角落里兩個嚇傻的后生,
“村里…村里真遭了瘟神啦!東頭老徐家,
西頭三娘……”更多的哭喊、腳步聲像被捅破了蜂窩,從不同的方向洶涌過來,
砸在將軍的籬笆院外?!拔业膬喊?!”“娘!你醒醒!
”“跑不掉的……都跑不掉的……”老張頭抱起孫子冰冷的、小小一團的身體,
絕望的呢喃著,聲音飄渺如同游魂,
“官差來了……都堵住了……糧倉…糧倉也燒了……”“放屁!
”剛蛋猛地從柱子尸身的震駭中驚醒,額頭青筋突突直跳,眼睛赤紅地朝沈稷吼道,“將軍!
村南頭的糧倉!那是咱們的命根子!誰他娘的敢點把火……”他聲音因急切憤怒而尖銳破音。
虎子更冷靜些,抹了把臉上濕淋淋的水痕,用力朝院外一指,聲音低沉但不容置疑:“將軍!
東南角…起火光了!”沈稷抬起眼。透過院門框住的狹小一角夜空,
遠處本該沉寂的東南方向,隱隱泛出了一片不祥的、翻滾蠕動的赤紅!
火光在濃重的墨色里掙扎著舔舐天際,將低垂的夜幕灼開一片猙獰焦黑的裂口,濃煙騰起,
如同無數(shù)頭扭結(jié)升騰的鬼影,貪婪地吞噬著臥牛村所剩無幾的空氣。夜風(fēng)忽然起了,
帶著尖嘯,挾裹著遠方木頭燃燒的爆裂噼啪聲和一絲焦糊的肉味!村南方向,正是糧倉所在!
那里儲備著全村近半的口糧,更是挨過荒年、疫病的最后希望。
火光映著沈稷沉如冰海的眼眸,那里面沒有一絲驚惶的波紋,
只有凍徹心扉的冷冽在急速沉淀、凝聚?!叭〖一?。”沈稷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被無形磨刀石狠狠砥礪過的粗糲感,每個字都像濺起的火星。他沒有多余一字,
高大挺拔的身影沒有絲毫停頓,如同離弦的勁矢,直接撲向院中角落堆放的雜物。
那廢棄的磨盤底下,
的長柄斧;一桿槍尖銹跡斑斑、木桿已磨得發(fā)亮的舊獵叉;還有我用來翻藥草土的寬身短鋤。
這些農(nóng)具,此刻成了唯一能抓住的倚仗。剛蛋毫不猶豫,一個箭步躥到角落,
像起出埋藏多年的利器,抓起那把最沉重、沾滿黑黃泥漿的長柄斧。
粗糙的榆木斧柄被他濕漉漉的手掌一把握實,骨節(jié)因用力而爆出青白。虎子緊隨其后,
撲到磨盤另一側(cè),撈起那桿冰冷沉重的獵叉,布滿紅銹的槍頭斜指向上,
在遠處映來的跳躍火光中,倏然抹過一痕微弱的銳光。他用染血的袖子抹了把臉,
血水和泥灰混合著擦出一道烏印,眼底那股后生的驚悸被更熾熱的狠厲壓了下去,
低聲應(yīng)道:“在!”老張頭還癱坐在小孫子冰冷的尸體旁,
渾濁的眼睛愣愣看著這兩個操起兇悍武器的年輕人,又望向沈稷。沈稷根本沒看他們,
精悍的身形已卷著森冷銳風(fēng)疾步?jīng)_向院門?!皩④?!外面……外面守的是兵?。?/p>
”剛蛋拖著沉重的斧子緊追兩步,粗重的喘息砸在悶熱的夜里,
斧刃拖過地面刮出刺耳的摩擦聲,“帶……帶刀帶矛的……官府的兵!不是賊!
咱……咱能出去?”沈稷的腳步在破敗的柴扉門檻前猛地頓住。
那腳步踏得門檻處的浮土“噗”地騰起一小片塵煙。他沒有回頭,
聲音沉得像夯進凍土里的鐵樁:“放火封糧,便是斷全村生路。
”他寬闊的肩背在明滅跳動的暗紅火光下如山巒般挺直,
那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衫根本無法承載其下賁張而出的凜冽殺意,“活人…還有能動的!
跟上!”一聲號令,如冷水潑進滾油!
院門外那些原本只是驚惶哭喊、無頭蒼蠅般亂撞的村民,像是被無形的鋼針狠狠刺了一下!
有人停下了腳步,循著那聲音望過來。幾個原本失了方向、只知哭號的青壯漢子,
眼神由渙散迷茫陡然變得狂亂而狠戾,像找到唯一能撕咬下去的獵物目標(biāo)。
火光在他們被煙熏、淚水和恐懼扭曲的臉上狂亂地跳動?!皳尲Z!沒糧都得死!
”有人從喉嚨深處擠出破鑼似的嘶吼,像垂死狼群發(fā)出的第一聲長嗥?!盁Z倉!
官老爺這是要絕戶?。 绷硪粋€更粗嘎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跟了上來。這聲音如同瘟疫,
迅速點燃了瀕死人群里殘存的那點火星!
有人彎腰從地上撿起被慌亂丟棄的趕牛鞭、劈柴的粗棍,甚至抄起了腳邊一塊帶棱角的石頭!
“走!找沈老大去!橫豎是個死!”“走!弄他娘的!死也不能當(dāng)餓死鬼!
”幾個粗壯些的后生赤紅著眼,嗷嗷叫著,順手撈起身邊一切能砸能劈的東西,
跟著將軍決然的背影,踉蹌卻又瘋狂地向著那片焚天的火光沖去!
雜亂沉重的腳步聲匯成一股決堤的濁流,砸得濕滑的村路泥漿四濺。剛蛋和虎子對看一眼,
不再有絲毫猶豫,咬緊牙關(guān),各自拖著沉重的武器沖出院門,
一頭扎進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倉惶但匯聚成勢的人潮之中。
我只來得及抓起那把寬厚的短柄藥鋤。在沖出小院的剎那,眼角余光瞥見院角雞籠。
那里面唯一一只用來打鳴、全村出名的神氣大公雞,此刻竟無聲無息地側(cè)翻在地,冠子烏紫,
一只腳還怪異地蹬在籠條上。一股細微卻完全不該有的苦杏仁氣息幽幽鉆入鼻端。
臥牛村的夜空仿佛被一只巨手豁開,暴露出其下滾沸的地獄火河。
村南糧倉那片巨大的火場不再是遠景,它如一頭咆哮的兇獸,
灼熱的巨口貪婪吞咽著四周的一切。烈焰舔舐夜空,卷起十幾丈高的恐怖煙柱,
火星如絕望的螢火蟲狂亂飛舞,又被熾風(fēng)撕扯得粉碎。那灼人的氣浪兇猛地拍打過來,
吸一口氣,滾燙的焦灰顆粒直往鼻腔和肺里鉆。燒裂的木梁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爆裂聲,
噼里啪啦,宛若巨獸在嚼碎滿口枯骨。殘存的墻垣在火舌的擁抱中呻吟著、緩慢塌陷,
每一次巨大的傾頹都帶起更洶涌的氣浪和漫天火星!
十幾個被火光熏染得如同惡鬼般的士兵封住了通往火場的最后通路。他們甲胄在身的士兵,
背對著滔天烈焰,排成一道橫亙前方的人墻。
火光在他們冰冷的鐵甲和沾著泥污與暗紅斑塊的矛尖上跳躍閃爍,
映得一張張年輕麻木的面孔如廟里毫無生氣的煞神。為首的什長提著刀,
刀刃在火光下流動著油膩的紅光。他臉上毫無表情,只有瞳孔深處倒映著面前猙獰的火獄,
以及正從煙塵中嘶吼著撲來的這群亡命村民!“滾!都滾回去!”什長的聲音嘶啞破碎,
被煙嗆過,被火燎過,但那股斬釘截鐵的森然卻像冰錐般穿透灼熱的喧囂,“糧倉起火!
疫氣已發(fā)!奉府尊大人死命,此處設(shè)卡!”他身后的士兵條件反射般一挺手中的長矛,
矛尖嗡地一聲齊齊下壓,指向越來越近的人群!那冰冷的姿態(tài)是無聲的警告——再踏前一步,
便是格殺!將軍沈稷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反而更快!沉重的獵叉在他手中驟然由拖變舉,
沾泥帶銹的槍尖直指為首士兵手中那柄滴血的刀!他身后的村民被士兵的阻喝激得更兇,
一個扛著沉重木樁的壯漢眼睛充血,不管不顧地撞開前面擋路的人,
嗓子喊破了音:“放你娘的狗屁!堵路封村,還要燒糧!你們是逼全村死絕??!
”他掄圓了那濕沉的木樁,就要朝著攔路的矛尖硬撞過去!“找死!”什長眼中兇光乍現(xiàn),
對著木樁后面那張被仇恨扭曲的臉,手中長刀猛然揚起!刀光劃過一道慘白刺目的軌跡!
將軍獵叉一送!銹跡斑斑的槍尖裹挾著一股慘烈的破空銳嘯!
就在那刀鋒即將劈到壯漢頸側(cè)的瞬間,槍尖像長了眼睛,
精準(zhǔn)無比地釘入什長斜劈而至的刀身根部!“鐺——!”一聲刺穿耳膜的金屬劇震!
火星如炸開的煙花迸濺開來!什長只覺得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沿著刀柄猛貫而入!
虎口瞬間撕裂!劇痛令他幾乎拿捏不住刀柄!那刀被槍尖壓得猛地下沉偏轉(zhuǎn),
刀鋒險險擦著壯漢頸側(cè)的空氣狠狠剁了下去!刀尖扎入泥地寸許!壯漢死里逃生,
驚駭之下動作僵住。“拿下!”什長捂著手腕嘶聲咆哮,眼中滿是無法置信和被羞辱的狂怒!
身后士兵被這石破天驚的挑擊激得發(fā)狂,挺起長矛悍然刺向沈稷!矛桿帶著破風(fēng)聲疾刺!
沈稷手腕一擰,槍尖一抖,那沾血的破舊獵叉在火影中舞出數(shù)道令人眼花繚亂的虛影!
挑、崩、格!動作快到極點!“咔嚓!”一根刺來的槍桿竟被他猛地磕中側(cè)面木桿脆弱處,
應(yīng)聲斷裂!半截槍身連著寒光閃爍的矛頭打著旋兒飛上半空!同時!
斜刺里一道瘦削卻更狠辣的黑影帶著嗚咽的破空聲驟然撲至!是虎子!
他那桿銹跡斑斑的獵叉瞅準(zhǔn)空隙,
毒蛇般從一個詭異刁鉆的角度猛地刺向被震得退了一步的什長空檔!“噗!
”金屬撕裂皮甲的悶響!槍尖狠狠扎進什長大腿外側(cè)!力道之大,幾乎將半個槍頭捅穿進去!
什長痛徹骨髓的慘嚎如同被踩了脖子的雞!虎子一擊得手,猛地抽叉!
帶出一溜刺目的鮮紅血珠!那什長應(yīng)聲栽倒!“殺?。?/p>
”剛蛋的吼聲如同點燃最后引信的號炮!他早已拋開長柄斧這種不趁手的玩意,
撿起那斷裂的半截矛桿,將那依然閃爍著銳光的矛頭對準(zhǔn)另一個沖來的士兵咽喉,
野狼般狠狠捅去!力道猛得他自己都一個踉蹌!這一連串兔起鶻落只在呼吸之間!
將軍只身破入敵陣,虎子精準(zhǔn)的偷襲放倒頭領(lǐng),剛蛋悍不畏死的猛撲!如同冰冷的楔子,
瞬間劈開了士兵倉促組成的防線一角!絕望的村民被這血腥而精準(zhǔn)的爆發(fā)點燃了最后瘋狂!
木棍、石頭、鐵叉!暴雨般朝著士兵劈頭蓋臉砸下!
幾個沖在最前的士兵在猝不及防下被砸翻、被刺傷!
慘叫聲、怒罵聲、骨頭碎裂的悶響、鮮血濺開的潑喇聲……瞬間取代了火堆的爆裂!
那條被士兵用身體和長矛封死的通向火場的最后通路,
在驟然暴發(fā)的浴血搏殺中被強行撕開了一道猙獰的血口!灼人的火浪在眼前翻滾!
一根燃燒的巨大椽子帶著萬鈞之力轟然從半空砸落!裹挾著狂風(fēng)和死亡的氣息!正下方,
幾個村民驚恐地抱頭鼠竄!沈稷看也不看,獵叉交于左手,
右手閃電般抓住旁邊一根燒得通紅、搖搖欲墜的細柱木!低喝一聲,
肌肉虬結(jié)的右臂灌注了千鈞之力,猛地一個旋身發(fā)力!“啪!
”那燒紅滾燙的細柱木被他像鞭子一樣狠狠抽出!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
精準(zhǔn)地抽在半空下落的燃燒巨椽上!“轟!”一聲巨響!
無數(shù)燃燒的碎屑如同炸開的火雨飛濺!
原本直墜向人群的巨大椽子竟被這匪夷所思的一鞭子抽得橫飛出去,
重重砸在旁邊半堵?lián)u搖欲墜的土墻上!磚石泥土混合著火星如瀑布般垮塌下來!
暫時阻隔了又一波試圖聚攏靠近的士兵!
倉外圍一處火勢稍弱的角落——那是老徐頭存放最后幾袋陳糧和幾壇子粗鹽、火油的地窖口,
被塌下的房頂半掩著?!八∧盟疂?!”剛蛋朝后面亂做一團的人嘶吼,自己則掄起斧頭,
瘋了一樣劈砍覆蓋在窖口燃燒的木椽?;鹦菭C得他齜牙咧嘴,卻一刻也不敢停。
虎子把斷矛插在地上,赤手從旁邊一個被推翻的大水缸里撈出濕透的麻包片,
不管不顧就往身上裹住頭和臉,悶頭就往窖口濃煙里扎!他要去搶出那僅存的幾袋糧!
沈稷獨立于那片混亂與烈焰之間。獵叉拄地,支撐著他山岳般的身軀。
他臉上沾滿了煙灰與飛濺的血點,粗布短衫多處被火星灼穿,幾處新鮮的撕裂傷口滲出暗紅。
周圍是慘烈的搏殺與絕望的哭喊,火焰吞噬一切的咆哮近在咫尺。
可他的眼神卻穿過這一切混亂,仿佛穿透空間,
死死釘在糧倉火場中心那片最深最熱的烈焰漩渦之處!那里,
塌陷的梁柱架構(gòu)和堆積的草料糧袋形成了一小片仍在猛烈燃燒的“核心”。
在那片地獄般的火光中,
他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捕捉到幾處完全異樣的焦黑——不是木頭或糧食那種蓬松易碎的焦黑,
而是凝結(jié)的、近乎金屬質(zhì)感的、邊緣銳利的黑殼!那是……半融解的箭頭?金屬臂甲?
幾片無法被這場大火輕易焚毀的堅硬殘??!像沉默而冷酷的眼睛,
從煉獄深處死死窺視著外面這場人間慘??!他猛地攥緊了獵叉的木柄,
粗糙的榆木摩擦著掌心厚繭,竟發(fā)出輕微的呻吟!
一個冰冷徹骨的結(jié)論如同毒蛇噬咬上心頭——“毒箭……果然不是疫……是殺人!
”幾個字從沈稷緊咬的齒縫里擠出來,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透了徹骨的寒氣,“這是……滅口!
”山坳里騰起的黑煙撕碎了雨前最后的悶熱。豆大的雨點起初稀稀拉拉,
砸在滾燙焦黑的廢墟上,嗤嗤作響,騰起一股股嗆人的白汽。轉(zhuǎn)眼間便連成了白茫茫一片,
仿佛天河決堤般潑灑下來。水聲嘩然,粗暴地沖刷著糧倉廢墟上淋漓的殘血和污泥溝壑,
將濃重的血腥和焦糊味強行壓了下去,
但那股混著泥土腥氣和某種揮之不去的、腐爛般甜膩的鐵銹味卻愈發(fā)濃烈起來。
空氣濕冷得刺骨。剛蛋和虎子連拖帶拽,
將最后兩袋被水浸濕、半焦黑的麥子從塌陷的地窖角落拖出。
那沉重的濕麻袋被粗暴地摔在將軍家相對干燥些的堂屋泥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四周或蹲或倚著二十來個村民,個個衣衫襤褸,像一群斗敗的雞,被雨水淋透了羽毛,
瑟瑟發(fā)抖地擠在狹窄的堂屋里。他們臉上混著泥灰、血痂和擦不干的雨水,
眼中那種搏命廝殺時的血勇早已褪盡,只剩下無盡的疲憊、恐懼和饑餓帶來的麻木空洞。
“就這么點……夠塞個牙縫不?”老徐頭靠在冰冷的泥墻上,聲音嘶啞得像破鑼。
他費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地上那兩袋可憐兮兮的濕糧食,
又艱難地指向墻角一張破席子上裹著的兩具小小尸身——石墩和柱子,
是將軍家院子和剛蛋虎子冒死拖糧時帶回的。濁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老臉往下淌,
“還…還填進去幾個…糧也沒了…老命也要沒了…咳咳……”他咳得蜷縮成一團。
墻角另一堆破爛席子上,還躺著兩個呻吟的村民。
他們在那場混戰(zhàn)中被士兵的矛頭擦傷、被散碎瓦木砸傷,傷口深可見骨,
又被雨水污水反復(fù)浸泡過,已然紅腫潰爛,邊緣泛出可怖的灰敗顏色。
惡臭的氣味混雜在潮濕的空氣中。一個村婦抱著木棍,木棍頂端糊著鍋底刮下的灰黑鍋底灰,
正顫抖著、胡亂地在那些翻卷的皮肉上涂抹。
另一個人則掰下灶膛里燒過的、帶著焦糊味的草木灰渣,硬生生按在流黃水的傷口上止血。
這種愚昧自欺的“土法子”,只能換來傷者更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我盤膝坐在席邊,
借著堂屋唯一那盞豆大油燈的微光,
膝頭攤開被翻得毛了邊、紙張因多次摩挲而軟爛發(fā)黃的《軍疫十方要略》。
手指懸在書頁上方,指節(jié)因過分用力而繃得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