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森林的歲月,如同腳下層層堆積的腐殖質(zhì),無聲地加厚著時光的沉積。陳追逸的生活,被精確地切割成幾個部分:運行那古老呼吸法門引氣入體的枯燥時辰,在“感”境籠罩下謹(jǐn)慎搜尋食物和清水的枯燥跋涉,以及凝神戒備、應(yīng)對森林底層獵食者零星襲擾的枯燥防御。
日復(fù)一日,周而復(fù)始。
洞底那片淡綠色的熒光苔蘚,是他修煉時的唯一光源,也是他微薄力量的微弱增幅器。每一次悠長的吐納,伴隨著苔蘚散發(fā)的微弱生機(jī)融入體內(nèi),那細(xì)若游絲的能量溪流便壯大一分,在經(jīng)脈中流淌得更加順暢、堅韌。十五步的感知范圍,如同無形的氣泡,被他打磨得更加圓融、敏銳。他能“聽”到更遠(yuǎn)處枯葉下蟲豸的爬行,能“感”到更高枝椏間露珠凝聚的軌跡,甚至能模糊地捕捉到空氣中那些無形能量流更加細(xì)微的“湍流”與“漩渦”。
力量在緩慢而堅定地積累。身體在天地能量的滋養(yǎng)和殘酷環(huán)境的磨礪下,變得精瘦而充滿韌性。古銅色的皮膚下,肌肉線條清晰卻不虬結(jié),蘊(yùn)含著經(jīng)過精確計算的爆發(fā)力。眼神褪去了初入森林時的驚惶,沉淀下一種如同深潭般的沉靜,偶爾掠過一絲鷹隼般的銳利。他不再是那個在泥沼中絕望掙扎的落難者,而更像一頭適應(yīng)了幽暗森林法則的、沉默而警覺的孤狼。
然而,力量的增長并未帶來喧囂。相反,森林深處這絕對的寂靜,如同一面巨大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內(nèi)心的空曠。
每當(dāng)修煉間隙,盤坐在熒光苔蘚的微光中,聽著洞外永不停歇的雨滴敲打闊葉,或是遠(yuǎn)方黑水河沉悶的咆哮,一種巨大的孤獨感便會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心頭。
我是誰?
我從哪里來?
要到哪里去?
這三個最原始的問題,如同幽靈,在他獲得片刻喘息時,便無聲無息地浮現(xiàn)。
最初,是零碎的、模糊的影像,如同沉船被打撈起的碎片:
**冰冷刺骨的絕望深淵。** 無盡的墜落感,永恒的黑暗,意識即將徹底消散的虛無……這是獻(xiàn)祭后的冥界?還是法則風(fēng)暴的亂流?
**鮮血淋漓的巖石縫隙。** 劇痛、迷茫、求生的本能……這是重生的起點,謙陽世界烈日下的黑山。
**蘇涼……** 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總會激起最強(qiáng)烈的漣漪。那素雅衣裙的背影,那焦急回望的眼神,那深入骨髓的悲傷和決絕……每一次想起,心臟都如同被無形的手攥緊,帶來窒息般的鈍痛。她是誰?為什么她的身影如此清晰?為什么想起她,會如此痛苦又如此……眷戀?
這些記憶碎片雜亂無章,缺乏前因后果,如同被撕碎的畫布,無法拼湊出完整的過往。但它們真實存在,帶著強(qiáng)烈的情感烙印,提醒著他并非無根浮萍。
這種對自我認(rèn)知的缺失,比森林中的毒蟲猛獸更讓他感到不安。力量的提升帶來的是生存能力的增強(qiáng),卻無法填補(bǔ)內(nèi)心的空洞。他像一個手持利刃卻不知為何而戰(zhàn)的士兵,在幽暗的森林里漫無目的地?fù)]舞著。
這一天,清晨。他結(jié)束了一輪漫長的修煉,體內(nèi)的能量溪流比昨日似乎又凝實、寬闊了微不可察的一絲。洞外,雨難得的停了片刻,幾縷稀薄的晨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樹冠,在潮濕的腐殖層上投下斑駁的光點。他走出樹洞,收集葉片上殘留的清澈露珠。
當(dāng)一顆飽滿的露珠從寬大的墨綠色葉片上滾落,墜入他捧著的闊葉碗中,激起一圈小小的漣漪時,一個清晰的畫面毫無征兆地撞入腦海:
**一只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握著一枚小巧的、鏤空的、刻滿銘文的銀白色小球——辭風(fēng)。** 手指的虎口處,一道熟悉的、如同彎月般的舊傷疤清晰可見。指尖凝聚著微弱的光芒,正緩緩注入小球之中。一種專注、鄭重、仿佛在記錄著無比重要之物的感覺,油然而生。
**記錄!**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瞬間照亮了迷霧!
辭風(fēng)!他懷中的辭風(fēng)球!它不僅是指引方向的明燈,更是……記錄信息的容器!畫面中那只手,是他自己的手!他在記錄!記錄什么?是重要的信息?是未完成的感悟?還是……留給自己的線索?
狂喜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他幾乎是立刻掏出懷中的辭風(fēng)球。銀白色的光芒在晨光熹微的森林里顯得格外柔和。他嘗試著集中精神,像畫面中那樣,將一絲意念和體內(nèi)微弱的能量,小心翼翼地注入其中。
嗡!
辭風(fēng)球微微一顫,表面的鏤空紋路瞬間亮起!柔和的光芒不再均勻,而是如同水流般在那些精密的紋路間流轉(zhuǎn)、匯聚,最終在球體中心,投射出一片極其微小、卻清晰無比的光幕!
光幕之上,并非文字,而是一個極其復(fù)雜的、由無數(shù)細(xì)密線條構(gòu)成的暗紅色符文標(biāo)記!這標(biāo)記僅僅存在了一瞬,便如同燃燒的灰燼般消散在光幕中。但那一瞬間,一股冰冷、不祥、帶著絕對掌控意味的氣息,如同無形的冰錐,狠狠刺入了陳追逸的腦海!
**冥燈!**
一個帶著無盡寒意與恐怖的名詞,如同烙印般,隨著那個符文的閃現(xiàn),深深烙刻在他的靈魂深處!仿佛來自本能的、最深沉的恐懼與憎恨被瞬間喚醒!
光幕熄滅,辭風(fēng)球恢復(fù)了原狀。陳追逸卻如同被抽干了力氣,踉蹌著扶住旁邊的樹干,大口喘息,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那符文帶來的沖擊,遠(yuǎn)超蘇涼的影像,那是直指靈魂的惡念標(biāo)記!
冥燈……冥燈……
他反復(fù)咀嚼著這個冰冷的名詞??謶秩缤涞亩旧呃p繞心臟,但緊隨其后的,是如同火山噴發(fā)般的、源自血脈深處的憤怒與仇恨!雖然依舊沒有完整的記憶,但這種情感是如此強(qiáng)烈,如此真實!這個組織,這個標(biāo)記,與他失去的記憶,與他經(jīng)歷的痛苦,絕對有著最直接、最深重的關(guān)聯(lián)!
他靠著樹干滑坐在地,冰冷的露水浸濕了衣褲也渾然不覺。辭風(fēng)球緊握在手中,溫潤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慰藉。
記憶的碎片依舊模糊,但脈絡(luò)卻開始顯現(xiàn)。
一個名字:蘇涼。帶來的是溫暖、眷戀與刻骨的痛。
一個標(biāo)記:冥燈。帶來的是冰冷、恐懼與滔天的恨。
一個器物:辭風(fēng)。是記錄,是指引,是連接過去與未來的鑰匙。
一種力量:焚崗六境。是他在這個世界立足、探尋真相的基石。
混亂的思緒在巨大的情感沖擊和辭風(fēng)球帶來的線索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混沌水面,漸漸沉淀、清晰。
活下去!
不僅僅是為了生存而掙扎!
他要活下去,變強(qiáng)!強(qiáng)大到足以走出這片森林,強(qiáng)大到足以踏遍三界!
他要找回失去的記憶,拼湊出完整的過往!
他要找到蘇涼,解開她眼中的悲傷!
他要弄清楚冥燈是什么,為何會讓他如此恐懼又如此仇恨!
他要探尋往生石的秘密,揭開自己重生的真相!
他要弄明白焚崗亂域的法則,掌控屬于自己的力量!
一個又一個目標(biāo),如同黑暗中次第點亮的星辰,在他空曠的心海中浮現(xiàn)。它們不再虛無縹緲,而是被強(qiáng)烈的情感與剛剛獲得的線索賦予了具體的重量和方向。
活下去,不再僅僅是生物的本能。
活下去,是為了追尋!是為了守護(hù)!是為了復(fù)仇!是為了解開所有的謎團(tuán),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穿透幽暗的森林,投向未知的遠(yuǎn)方。沉靜的眼神深處,那抹銳利的光芒變得更加堅定,如同淬火后的精鋼。
平淡的蟄伏結(jié)束了。森林的修煉不再是漫無目的的磨礪,而是為了遠(yuǎn)行積蓄力量的準(zhǔn)備。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對“感”境的錘煉,每一次與森林獵食者的周旋,都有了明確的意義——為了走出這里,為了踏上那條布滿荊棘卻必須前行的探尋之路。
他回到樹洞,盤膝坐下,將辭風(fēng)球和往生石放在膝前。淡綠色的熒光溫柔地灑落。他閉上眼,再次運行起那古老的呼吸法門。
這一次,心海中不再只有能量的流轉(zhuǎn)。那里點亮了一盞燈,一盞名為“追尋”的心燈。燈光明亮而堅定,照亮了幽暗的森林,也照亮了前方漫長而艱險的荒原。
活下去,為了心中的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