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千窟城的感覺，如同跌入了一個巨大、混亂、充滿生命力的蟻巢迷宮。空氣瞬間變得渾濁、厚重，混合著汗味、塵土、劣質(zhì)油脂、烤肉的焦香、某種刺鼻的礦物粉塵以及無數(shù)難以辨別的、屬于人類和非人類的氣味。巨大的聲浪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頭頂懸空棧道上沉重的腳步聲和貨物拖拽聲，下方深邃洞窟里傳來的金屬敲擊與工匠的號子，遠(yuǎn)處平臺上商販嘶啞的叫賣與買家的討價還價，更深處隱約飄來的、節(jié)奏怪異的鼓點與嘶吼……所有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永不停歇的、令人頭暈?zāi)垦５脑胍艉榱鳌?/p>
陳追逸和林巖像兩粒被卷入激流的沙子，瞬間被人潮吞沒。他們行走在一條開鑿在巨大洞窟側(cè)壁的“街道”上，與其說是街道，不如說是一條被無數(shù)腳步磨得發(fā)亮的、稍寬的巖石棧道。兩側(cè)是直接在巖壁上開鑿出的、或大或小的洞窟，掛著五花八門的招牌或幌子：鐵匠鋪里火星四濺，藥草鋪彌漫著苦澀的異香，簡陋的酒館飄出劣酒的味道，還有售賣各種稀奇古怪沙漠特產(chǎn)、粗糙工具、甚至閃爍著微光的“焚崗遺物”碎片的攤位。行人摩肩接踵，有穿著粗麻短褂、皮膚黝黑的本地礦工和工匠，有裹著防風(fēng)沙頭巾、眼神精明的行商，有身背各種奇怪武器、氣息剽悍的護(hù)衛(wèi)和傭兵，甚至還能看到一兩個穿著與謙陽世界格格不入的、帶著潮濕氣息的厚實皮襖的人——顯然是來自暴雨海洋世界的旅人。各種方言口音的叫嚷、咒罵、交談聲充斥耳膜。
“我的天……這地方……比碎石鎮(zhèn)大一百倍！吵一百倍！”林巖張大了嘴，眼睛都不夠用了，像第一次進(jìn)城的鄉(xiāng)下小子，充滿了新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彎刀刀柄。
陳追逸則顯得更加沉默和警惕。他的目光如同鷹隼，快速掃過周圍的環(huán)境、人群、以及那些通往更深、更暗處的無數(shù)洞窟岔路。喧囂和擁擠讓他感到不適，但更多的是對未知的戒備。懷中的往生石緊貼著皮膚，那股熟悉的冰涼感似乎比在沙漠中更清晰了一些，隱隱指向這座巨山更深處、某個能量匯聚的方向。
“先找個地方落腳，然后……找活干。”陳追逸的聲音在嘈雜中幾乎被淹沒，但林巖聽清了。生存，是壓倒一切的需求。
落腳點比想象中更難找?？拷魍ǖ馈⑾鄬Π踩膸r洞客棧價格昂貴，根本不是他們能負(fù)擔(dān)的。幾經(jīng)周折，在一個本地老礦工的指點下，他們才在一條偏僻、散發(fā)著濃重尿臊味和霉味的狹窄支巷深處，找到了一處勉強(qiáng)能稱之為“窩”的地方——那是一個廢棄礦洞改造的大通鋪，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汗臭和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幾十個和他們一樣衣衫襤褸、眼神麻木或兇狠的底層勞力擠在鋪著臟污草席的地上。每人每天只需付兩個最小的“礫石幣”（一種在謙陽世界流通的、用某種常見礦石打磨成的粗糙貨幣），就能獲得一塊勉強(qiáng)躺下的地方。
“總比睡在沙地里強(qiáng)?！绷謳r苦笑著，將行囊塞在充當(dāng)枕頭的破布包下，努力適應(yīng)著這糟糕的環(huán)境。
接下來的幾天，兩人開始了在千窟城的求生之旅。目標(biāo)明確：找活干，換飯吃，同時盡可能多地了解這個龐大、復(fù)雜、充滿危險和機(jī)遇的世界。
林巖憑借著少年人的活力和碎石鎮(zhèn)礦工子弟的底子，很快在一處為大型“現(xiàn)雷”平臺搬運物資的碼頭上找到了一份苦力活。工作極其繁重，需要扛著沉重的礦石箱或貨物包，在陡峭的棧道和擁擠的人流中穿梭，運送到指定的平臺。報酬按件計算，勉強(qiáng)夠糊口。但好處是，碼頭魚龍混雜，消息靈通。
陳追逸則沉默地穿行于各個招工點。他試過礦洞，但缺乏經(jīng)驗和技術(shù)；試過商隊護(hù)衛(wèi)，對方看他傷痕累累、來歷不明，武器都沒有，直接拒絕。最終，他在一個位于中層洞窟、專門處理各種“焚崗遺物”和奇異礦石的工坊外，看到了一張招工告示：
“**招募：遺物粗分類工。** 要求：耐心、細(xì)心、手穩(wěn)、能承受輕微異常能量輻射。無需經(jīng)驗。日結(jié)，管一頓飯，另付礫石幣五枚?！?/p>
陳追逸的目光在“能承受輕微異常能量輻射”上停留了片刻。他想起了懷中的往生石和黑山裂隙里的遭遇。他走了進(jìn)去。
工坊內(nèi)部比外面更顯混亂?？諝庵袕浡瘫堑牡V物粉塵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帶著微弱電離感的“臭氧”味。巨大的巖石工作臺上堆滿了各種奇形怪狀、顏色詭異的石頭、礦物、金屬碎片、甚至是某些生物的骨骼或甲殼化石。幾個穿著厚厚皮質(zhì)圍裙、戴著簡陋過濾面罩的工人，正用各種工具小心翼翼地分揀、敲打、或者將物品放入一些閃爍著微光的儀器中進(jìn)行初步檢測。
工頭是個獨眼的老頭，叼著一根粗大的煙卷，煙霧繚繞中瞥了陳追逸一眼，目光在他身上尚未完全消退的傷痕上停留了一下，帶著審視：“小子，知道‘焚崗遺物’是什么嗎？不是普通的石頭，有些玩意兒看著不起眼，摸一下能讓你爛手爛腳，或者腦子里長蘑菇！怕不怕？”
“不怕。”陳追逸的聲音很平靜。
“哼?！豹氀酃ゎ^噴出一口濃煙，“行，試試手。看到那邊那堆‘灰燼石’了嗎？按顏色深淺和結(jié)晶度分開，深色、結(jié)晶明顯的放左邊筐，淺色、粉末多的放右邊。記??！別用皮膚直接接觸！用夾子！”他丟過來一把沉重的、頂端是金屬鉗的長柄夾子。
工作枯燥而漫長。那些所謂的“灰燼石”，大多呈現(xiàn)深淺不一的灰黑色，有些像燒焦的木炭，有些則像凝結(jié)的火山灰，其中混雜著星星點點、顏色各異、極其微小的結(jié)晶顆粒。陳追逸需要極其耐心地用夾子翻檢，憑借肉眼分辨細(xì)微的差別。空氣中彌漫的粉塵和微弱輻射讓他皮膚有些發(fā)癢，肺部也感到不適，但他強(qiáng)忍著。
他的沉默、專注和那雙異常穩(wěn)定的手，漸漸引起了獨眼工頭的注意。老頭偶爾會踱步過來，叼著煙卷，一言不發(fā)地看一會兒，然后哼一聲走開。
午飯是在工坊角落一個油膩膩的小桌旁解決的。一碗飄著幾片脫水菜葉、幾乎看不見油星的渾濁面糊湯，兩個比石頭軟不了多少的雜糧餅。味道寡淡，但對于饑餓的人來說已是美味。陳追逸默默地吃著，耳朵卻豎了起來，捕捉著工人們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
“……‘蛇脊裂谷’那邊又塌方了，聽說‘怒雷商行’的貨全埋了，死了不少人……”
“活該！誰讓他們貪便宜走那條近道？裂谷里的‘亂域’法則最近躁動得很，聽說有支小隊進(jìn)去后，出來的人全瘋了，嘴里喊著‘影子活了’……”
“東邊‘黑石集市’又發(fā)現(xiàn)長生者了！嘖嘖，那場面……‘血爪’的人直接當(dāng)街動手，那叫一個慘……”
“‘血爪’？哼，不過是一群鬣狗！真正的大人物……‘冥燈’的人最近在城里活動得很頻繁，好像在找什么東西……”
“噓！小聲點！‘冥燈’也是你能議論的？不要命了？”
“聽說暴雨海那邊也不太平，‘潮音城’附近海域出現(xiàn)了巨大的‘淵影’，吞了好幾艘船……”
“永夜世界更邪門，黑市上‘夜光苔’的價格翻了三倍，說是‘暗影回廊’深處出了怪事，采集隊都不敢深入了……”
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陳追逸的腦海：危險的裂谷與亂域、捕獵長生者的“血爪”組織、神秘而強(qiáng)大的“冥燈”、其他兩個世界的動蕩……這些名詞與老婦人的告誡、林巖的只言片語、以及他自身模糊的感知逐漸拼湊，勾勒出這個三界交織、危機(jī)四伏的世界輪廓。他默默記下每一個名字，每一個地點。
傍晚下工時，陳追逸領(lǐng)到了五枚粗糙冰冷的礫石幣和一小塊作為“晚飯”的硬面餅?；氐侥莻€擁擠、氣味難聞的通鋪洞穴，林巖也剛回來，累得癱在草席上，但眼睛卻亮晶晶的。
“陳哥！打聽到個重要消息！”林巖湊過來，壓低聲音，帶著興奮，“‘怒雷商行’在招募能穿越‘蛇脊裂谷’的護(hù)衛(wèi)！開價賊高！只要能活著回來，夠咱們在城里舒舒服服待半年！而且，聽說商隊的目的地是暴雨海那邊的‘瀾灣城’，那里有連接永夜世界的大型‘現(xiàn)雷’！”他眼中充滿了對冒險和財富的渴望。
陳追逸啃著硬面餅，沒有立刻回答。蛇脊裂谷……這個名字在工坊里聽到過，伴隨著“塌方”、“亂域躁動”、“瘋了”這樣的詞匯。危險不言而喻。
“你確定要去？”陳追逸問，聲音平靜。
“當(dāng)然！”林巖用力點頭，“機(jī)會難得！留在千窟城當(dāng)苦力，什么時候能出頭？陳哥，你身手好，腦子也靈光，咱們一起去！路上也有個照應(yīng)！我打聽過了，商隊三天后出發(fā)，明天就去報名！”
陳追逸沉默地看著林巖年輕而充滿熱切的臉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布滿老繭和細(xì)微新傷的手掌。留在工坊分揀石頭，固然安全，但只能獲取最表層的信息，如同井底之蛙。想要找到自己的過去，想要理解這個世界的真相，想要躲避可能存在的追捕（無論是來自“血爪”還是其他），他都需要走出去，需要力量，需要更多的線索。蛇脊裂谷的危險，或許也是機(jī)遇。焚崗亂域……或許那里有他需要的東西。
更重要的是，林巖眼中的光，讓他想起了……某種模糊的、關(guān)于信任和并肩的感覺。
“好?！标愖芬菅氏伦詈笠豢诟捎驳娘灒c了點頭，“明天去報名。”
林巖興奮地低吼一聲，用力拍了拍陳追逸的肩膀。通鋪里其他人投來或麻木或嫉妒的目光。
深夜，當(dāng)通鋪里鼾聲四起時，陳追逸靠坐在冰冷的巖壁旁，沒有睡意。他掏出懷中那枚冰冷的往生石，在黑暗中摩挲著它表面神秘復(fù)雜的紋路。千窟城的喧囂似乎被隔絕在外，只有石頭的冰涼觸感和那若有若無的、指向山體深處的微弱感應(yīng)清晰可辨。
他閉上眼，嘗試著像在工坊接觸那些灰燼石一樣，將一絲極其微弱的意念集中在石頭上。
沒有強(qiáng)烈的記憶沖擊。但這一次，他“感覺”到的更多了。
不再是模糊的方向感，而是一種……頻率？一種極其微弱、仿佛來自大地深處、帶著某種古老韻律的……震顫？這震顫通過往生石傳遞到他的指尖，與這座由無數(shù)洞窟構(gòu)成的、名為千窟城的巨山，隱隱產(chǎn)生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共鳴。仿佛這石頭，是這座山某個沉睡心跳的聆聽者。
他緩緩睜開眼，黑暗中，他的眼神銳利如刀。
千窟城只是起點。蛇脊裂谷，將是下一個舞臺。而懷中的石頭，以及它所指向的、關(guān)于這座山、關(guān)于冥界、關(guān)于他自身的秘密，終將一步步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