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胤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如同瀕死的野獸在哀嚎，在死寂的窩棚里炸開，瞬間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如同實質(zhì)的壓迫感。他咳得蜷縮成一團(tuán)，左手死死摳著冰冷粗糙的地面，每一次劇烈的痙攣都仿佛要將五臟六腑從喉嚨里硬生生扯出來，額角青筋暴起，混著血污的汗水順著臉頰淌下，滴落在塵埃里。
紫衣人伸向玉匣的手，在距離溫潤玉質(zhì)僅剩毫厘之處，極其細(xì)微地頓住了。那覆著深紫色金屬面具的臉，緩緩轉(zhuǎn)向徐天胤的方向。冰冷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那具因劇痛和強(qiáng)行打斷而劇烈抽搐的身體上。
那目光里沒有任何情緒，沒有被打擾的慍怒，也沒有絲毫的關(guān)切，只有一片純粹的、仿佛能將靈魂都凍結(jié)的漠然。像是在審視一件出了點小故障、發(fā)出噪音的器物。
咳嗽聲漸漸平息，只剩下徐天胤粗重艱難、帶著血腥味的喘息。他癱軟在地，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虛脫和強(qiáng)行制造混亂帶來的反噬劇痛。他不敢去看紫衣人，只是用盡力氣偏過頭，朝著云纓的方向，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嘶啞破碎的字：
“匣子……給他……”
聲音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給！立刻給！這燙手山芋，這引來殺身之禍的源頭，這牽扯著他們根本無法理解的恐怖力量的玉匣，必須立刻脫手！再抱著，下一刻就是粉身碎骨！
云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徐天胤那決絕的話語驚得渾身一顫。她茫然地抬起頭，看向黑暗中那深紫色的、如同神魔般的身影，又低頭看了看懷中緊緊抱著的、散發(fā)著溫潤光華的玉匣。那目光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掙扎，還有一絲被強(qiáng)行剝離的不舍。
紫衣人的視線，再次落回云纓身上，落在她懷中的玉匣上。那只停頓的手，再次向前，動作依舊緩慢，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不容抗拒的意志。
這一次，云纓沒有抵抗。或者說，在那壓倒性的冰冷和徐天胤嘶吼般的命令下，她失去了抵抗的勇氣和力量。她只是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地抱緊了玉匣一瞬，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別，然后，極其緩慢地、顫抖著，將那個雕刻著蟠龍紋飾的玉匣，朝著那只覆著紫色手套的手，遞了過去。
冰冷的指尖，終于觸碰到了溫潤的玉質(zhì)。
紫衣人手指微動，極其自然地將玉匣拿起。那動作流暢而穩(wěn)定，仿佛只是取回一件本就屬于自己的東西。玉匣入手，他甚至連多看一眼都沒有，手腕一轉(zhuǎn)，玉匣便消失在那深紫色的衣袖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窩棚里，只剩下跳動的篝火余燼散發(fā)的最后一點微光，映照著塵埃彌漫的空氣，和兩個劫后余生、卻依舊深陷未知恐懼的人。
紫衣人拿到了玉匣，卻并未離開。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同深紫色的石雕。冰冷的目光在徐天胤和云纓之間緩緩掃過，像是在評估，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窩棚外，風(fēng)雪依舊在咆哮，從被碎石堵住的豁口處猛烈地灌入，帶來刺骨的寒意。篝火最后一點微弱的火星徹底熄滅，黑暗重新吞噬了狹小的空間。
時間在死寂和寒冷中緩慢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就在徐天胤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言的壓迫和刺骨的寒冷凍結(jié)時——
紫衣人動了。
他極其隨意地抬起右手，對著窩棚內(nèi)那堆早已熄滅、只?；覡a的篝火余燼，屈指一彈。
“嗤。”
一點微不可察的深紫色火星自他指尖彈出，精準(zhǔn)地落入冰冷的灰燼中心。
“呼！”
沒有引燃的過程，那堆灰燼中心瞬間騰起一簇深紫色的火焰！火焰不大，卻異常穩(wěn)定地燃燒起來，散發(fā)出一種奇特的、帶著絲絲陰涼的熱量，瞬間驅(qū)散了窩棚里重新聚攏的酷寒！詭異的紫光跳躍著，映亮了三張（或者說兩張半）在陰影中明滅不定的臉。
做完這一切，紫衣人再不看那簇紫火，目光轉(zhuǎn)向依舊蜷縮在地、驚魂未定的云纓。他再次抬起手，這一次，指向的是云纓腳邊不遠(yuǎn)處——那塊掉落在塵埃里、深紫色的“紫霄令”。
一股無形的吸力憑空產(chǎn)生！
那枚冰冷的紫霄令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嗖”的一聲離地飛起，穩(wěn)穩(wěn)落入紫衣人攤開的掌心。
令牌入手，紫衣人低頭看了一眼。冰冷的金屬面具遮掩了一切表情，只有那深紫色的令牌在他掌心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而詭秘的光澤。他手指微動，令牌同樣消失在袖中。
窩棚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紫火燃燒時極其細(xì)微的噼啪聲，和外面風(fēng)雪凄厲的嗚咽。
徐天胤的心沉到了谷底。玉匣和令牌都被拿走了，這紫衣人……還不走？他想干什么？難道……滅口？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他強(qiáng)撐著虛弱的身體，左手悄悄握緊了插在腿側(cè)的獠牙短刃粗糙的刀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雖然知道在這等存在面前，這柄獠牙與孩童的玩具無異，但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紫衣人似乎察覺到了他那微不可察的戒備動作，面具后的目光在他緊握刀柄的左手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舊漠然，卻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意味，像是……嘲弄？又像是……某種確認(rèn)？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徐天胤和云纓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紫衣人緩緩轉(zhuǎn)過身，不再面對他們，而是面向那個被碎石堵住大半、風(fēng)雪狂灌的窩棚入口。深紫色的背影在跳躍的紫火映照下，顯得格外孤寂而神秘。他抬起右手，對著那亂石堆積的豁口，五指張開，掌心朝外，做了一個極其古怪、如同撥開門簾般的手勢。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沒有光芒四射。
只有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溫和卻不可抗拒的潮汐，自他掌心涌出！
堵在門口的、重達(dá)千斤的巨大山石碎塊，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輕柔地托起、挪開！沒有碰撞，沒有摩擦，只有積雪簌簌滑落的聲音?？癖┕嗳氲娘L(fēng)雪，仿佛也在這股力量面前溫順下來，被梳理成平緩的氣流。
僅僅幾個呼吸間，那被堵死的入口豁然洞開！外面肆虐的風(fēng)雪景象重新映入眼簾，但入口處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籠罩，風(fēng)雪無法再肆意灌入。
窩棚內(nèi)，紫火依舊穩(wěn)定燃燒。
做完這一切，紫衣人放下手，背對著他們，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徐天胤和云纓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極度的茫然和驚疑。
這……是什么意思？清理門戶？讓他們……走？
就在這時，紫衣人微微側(cè)過頭。冰冷的金屬面具在紫火映照下泛著幽光，他并未看向徐天胤，而是將目光投向了蜷縮在地上、抱著膝蓋、依舊驚魂未定的云纓。那目光不再僅僅是漠然，似乎多了一絲極其隱晦的、難以解讀的深意。
“跟著?！币粋€冰冷的、沒有任何起伏的音節(jié)，如同冰珠砸落，清晰地穿透紫火燃燒的噼啪聲，傳入云纓的耳中。
云纓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那雙冰湖般的眼眸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恐懼！跟著？跟著這個如同鬼魅、揮手間便能天崩地裂的紫衣人？去哪里？做什么？
她下意識地看向徐天胤，眼神里充滿了求救和無助。
徐天胤的心臟猛地一抽！他握刀的手攥得更緊，指骨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帶走云纓？為什么？因為她有紫霄令？還是……別的？他喉嚨發(fā)干，想開口，想質(zhì)問，想阻止！但理智如同冰冷的枷鎖，死死扼住了他的沖動。阻止？拿什么阻止？拿這條剛剛被對方施舍般救回來的命嗎？
紫衣人沒有催促，也沒有解釋。只是靜靜地側(cè)身站著，深紫色的背影如同通往幽冥的門戶。
云纓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她看看紫衣人那冰冷神秘的背影，又看看徐天胤那張布滿血污、寫滿掙扎和無力、最終化為一片死寂鐵青的臉，再看看地上那堆散發(fā)著詭異暖意的紫火……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命運巨手攫住的無力感徹底淹沒了她。
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蛘哒f，選擇從來就不在她手中。
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從冰冷的地上爬了起來。雙腿依舊麻木發(fā)軟，每一步都搖搖晃晃。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強(qiáng)忍著不讓眼淚再次涌出。她沒有再看徐天胤，仿佛怕再看一眼就會徹底崩潰。她低著頭，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場般，朝著那個深紫色的背影挪去。
每一步，都踩在徐天胤的心上。他死死咬著牙，牙齦滲出血腥味，看著云纓單薄顫抖的背影，一步步靠近那個代表著未知和恐怖的身影。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憋屈、憤怒和深深無力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瘋狂灼燒，卻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
云纓終于挪到了紫衣人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她低著頭，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殘燭。
紫衣人沒有回頭。在她停下的瞬間，他邁開了腳步。一步踏出，身影已出現(xiàn)在窩棚外肆虐的風(fēng)雪之中。深紫色的身影在漫天白茫中異常醒目，卻又仿佛隨時會融入這片混沌的天地。
云纓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似乎在經(jīng)歷著巨大的內(nèi)心掙扎。最終，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抬腳踏出了窩棚的門檻，踉蹌著，追著那道深紫色的背影，一頭扎進(jìn)了狂暴的風(fēng)雪之中！
風(fēng)雪瞬間吞沒了她單薄的身影，也吞沒了那道深紫色的影子。
窩棚里，只剩下徐天胤一個人。
死寂。
只有那簇深紫色的火焰，依舊在角落靜靜地、詭異地燃燒著，散發(fā)著陰涼的熱量，映照著他孤身一人、僵坐在冰冷地面上的身影。
背靠著粗糙冰冷的石壁，徐天胤一動不動。篝火的余燼早已冰冷，唯有那簇紫火跳躍著，將他那張布滿血污、塵土和凍傷痕跡的臉映得明暗不定。右臂被紫衣人那奇異寒氣壓制下的劇痛，此刻如同蘇醒的毒蛇，開始緩慢而堅決地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肋骨的刺痛。但這些肉體上的痛苦，遠(yuǎn)不及心頭那團(tuán)灼燒的、混雜著憋屈、暴怒和冰冷無力的火焰來得猛烈。
烽燧堡外，面對三千胡騎鐵蹄沖鋒，他可以握緊刀，用命去搏一線生機(jī)。京城漩渦，面對太子黨拉攏、二皇子輕蔑、老皇帝莫測的試探，他可以周旋、可以虛與委蛇、可以借勢。但現(xiàn)在……面對那如同神魔般揮手間天崩地裂的力量，面對云纓被強(qiáng)行帶走的背影，他連拔刀的資格都沒有！
只能眼睜睜看著！像一條被抽掉了脊梁的野狗，蜷縮在這破敗的避風(fēng)港里，靠著敵人施舍的鬼火取暖！
“嗬……嗬嗬……”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笑從他喉嚨里滾出，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砰！指骨劇痛，皮開肉綻，鮮血瞬間染紅了地面冰冷的塵土。
“廢物……”他低聲咒罵，不知是在罵自己，還是在罵這操蛋的世道。
風(fēng)雪從洞開的門洞外呼嘯灌入，卷起地上的灰塵，打著旋兒撲向他。那簇深紫色的火焰被風(fēng)吹得搖曳不定，火光忽明忽暗，映得他眼中的火焰也隨之明滅。
紫衣人最后看云纓那一眼……那眼神里隱藏的深意……是什么？他為什么要帶走云纓？僅僅是因為那塊紫霄令？還是……那個玉匣？或者，云纓本身……
無數(shù)個念頭在徐天胤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沖撞，卻找不到任何出口。線索太少，謎團(tuán)太多，而力量……差距如同天塹。
活下去……
這三個字，此刻變得前所未有的沉重而諷刺。京城回不去，已成弒殺太子的通緝要犯。強(qiáng)敵環(huán)伺，斷劍老者如跗骨之蛆，紫衣人深不可測。前路斷絕，茫茫北境雪原，何處是生路？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角落里，那堆被紫火映照的灰燼旁，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反光。不是火焰的光芒，而是一種金屬的冷光。
是那柄染血的獠牙短刃！剛才紫衣人出現(xiàn)時，他下意識地拔了出來，后來被劇震和混亂沖擊掉落在那里。
徐天胤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柄粗糙的、帶著天然弧度的野獸獠牙上。慘白的骨刃上，還殘留著他自己的和不知哪個胡騎的暗褐色血痂。冰冷，粗糙，帶著一種原始而兇戾的氣息。
這柄從哲別尸身上扒下來的戰(zhàn)利品，陪著他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是他在這個冰冷世界上唯一能真正抓住的東西。
他掙扎著，用還能動彈的左手，撐起沉重的身體。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他艱難地挪過去，伸出沾滿血污和塵土的手，一把抓住了那冰冷的獠牙刀柄！
粗糙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冰冷力量。仿佛抓住了最后一點屬于自己的、未曾被剝奪的東西。
他握緊獠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冰冷的刀鋒貼著他滾燙的皮膚。
活下去……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洞開的門洞，投向外面肆虐的風(fēng)雪和深沉的黑暗。眼神中的暴怒、憋屈、無力，如同被這冰原的酷寒一點點凍結(jié)、沉淀，最終化為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堅硬。
像被打磨掉所有雜質(zhì)的頑鐵。
“老子……還沒死透呢……”嘶啞的聲音在空蕩的窩棚里響起，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也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后、從骨髓里榨出來的狠勁。
他不再看那簇詭異的紫火，掙扎著站起身。身體搖晃得厲害，但握刀的手異常穩(wěn)定。他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踉蹌卻堅定地走向那個洞開的、通往未知風(fēng)雪深淵的門洞。
寒風(fēng)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刀子，瞬間包裹了他單薄而傷痕累累的身體。深紫色的火焰在他身后孤獨地跳躍著，映著他消失在風(fēng)雪中的、決絕而孤寂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