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驚夜雨初夏的風帶著點尚未散盡的暑氣,
撩撥著仁愛醫(yī)學院深綠色窗欞外厚重的法桐葉子,陽光被篩過,漏進寬敞階梯教室的窗格,
細密的灰塵在光柱里無聲翻涌。幾十個身著素色短褂或改良式藍布旗袍的年輕學子,
頭埋得低低的,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是此刻唯一的響動,空氣繃緊得像根隨時要斷裂的弦。
講臺上方尺之地,卻自成一股沉潛的淵谷。
方豐碩(36歲)一身熨帖的藏青色薄呢三件套西裝,肩線挺拔,一絲褶皺也無,
襯得他愈發(fā)如手術刀般冷銳干凈。他指尖捏著一支細長的粉筆,略略傾身,目光如無影燈,
無聲地掃過前排角落的某一處,停留了短暫的、幾乎令人錯覺的一瞬。
那里坐著白銀鶯(19歲)。筆下一個“闌尾炎”的“炎”字末端猛地向上斜劈出去,
力透紙背。細密的汗珠倏地從白銀鶯白皙的后頸滲出。整個教室,
只有她知道那短暫注視的重量——不是訓導,是勘驗。像最精準的聽診器,
每一次冰冷的觸頭落下,她所有細微的慌亂與掩飾都無可遁形。
昨晚交上去的那份關于“感染性休克的病理機制”綜述作業(yè),有幾處關鍵引證,
能找到的最新幾期《柳葉刀》(當時的翻譯可能為《刺血針》)英文原刊也沒尋到確切依據(jù),
只得憑著課上印象模糊揣測,那幾筆虛浮的落筆,此刻成了燒紅的烙鐵。
她甚至不敢想方教授那微微皺起的眉峰下壓著怎樣的失望。煎熬的四十五分鐘總算過去。
方豐碩并未多做停留,
顯然是重點標記過的學生作業(yè)——最上面一份字跡娟秀得過分刻意——隨手遞給前排值日生,
沉聲道:“問題不少。相關章節(jié),回去再細讀三遍。明日小考。”言畢,
夾起自己那本厚厚的英文教科書,徑直轉身離開。步履均勻,皮鞋叩打老舊的木質講臺地板,
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響,像敲打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一路走出教室,消失在走廊盡頭。
呼……白銀鶯長長地、無聲地舒出一口氣,渾身的骨頭仿佛瞬間散了架,
后背的衣料已洇濕一小塊。窗外聒噪的蟬鳴這才清晰地撞入耳膜?!翱茨氵@沒出息的樣!
”一本攤開的《病理學》講義帶著笑意拍在她胳膊上。白銀鶯驚得一彈,抬頭,
對上蘇曼晴(20歲)一雙水靈靈、盛滿狡黠打趣的大眼睛。
蘇曼晴大咧咧地在她旁邊空位坐下,長睫毛撲閃撲閃,涂了層淡淡口脂的唇瓣輕撇:“怎么?
我們頂頂聰明的白鶯小姐,也有被方閻王一個眼神嚇得魂飛魄散的時候?”她嗓音清亮,
帶點嬌憨的拖音,瞬間驅散了教室里殘留的學術肅殺。“亂講!”白銀鶯臉頰微燙,
下意識避開閨蜜探詢的目光,伸手攏了攏鬢邊一絲碎發(fā)。“他那本《實用內科學》,
引的是最新德文版,圖書館根本沒上架,我上哪兒查證去?他那眼睛……”她壓低聲音,
帶著點后怕的委屈。“簡直比X光機還利,筆桿子落偏半寸他都能給你翻出來。
”蘇曼晴咯咯笑出聲,指尖繞著自己烏黑油亮的卷發(fā)梢,眼風一轉:“嘁!
方閻王……不過嘛,”她湊近白銀鶯耳邊,熱氣拂得白鶯耳垂癢酥酥的?!叭鶜q的男人,
那副挺拔身板裹在西裝里,成熟男人的架子端得十足十,眉頭一皺,眼神一掃,
自有股不怒自威的勁兒,不知多少女同學夢里頭偷想過呢……”她拖長了調子,意味深長。
“你……就沒半點想頭?”“蘇曼晴!”白銀鶯這下連耳朵根都紅透了,
像是被窺破最深的心事,聲音陡然拔高,隨即又心虛地環(huán)顧左右,怕引來側目?!澳阍俸f,
我、我可真不理你了!”她手忙腳亂地收拾攤在桌上的書本講義,
慌亂中撞倒了半空的墨水瓶,烏黑的墨汁滴滴答答從桌面邊緣淌下,
洇濕了她淺月白的棉布旗袍下擺,暈開一朵狼狽的墨花,映著她窘迫得快要掉淚的表情。
“哎喲我的好鶯鶯!”蘇曼晴手忙腳亂地掏出手絹,又是擦桌子又是按她裙擺。“逗你呢,
這就急了?臉皮比剛搗鼓出來的新鮮糯米紙還薄……”看她急得眼圈微紅,
蘇曼晴終于收了嬉笑,軟下聲來,拍著她的手背。“好好好,不開玩笑了。快換身衣裳。
別忘了,晚上醫(yī)院禮堂有慈善義賣酒會,你那個新式繃帶包扎演示不做了?”暮色初臨,
懸掛于仁愛醫(yī)院附屬禮堂內的玻璃煤油吊燈次第點亮,
光暈昏黃卻足夠撐開一片衣香鬢影的熱鬧。窗外,墨汁般濃稠的夜色低垂,空氣沉悶粘膩。
白銀鶯站在臨時搭建的簡易“演示臺”一角。
她換了一身鵝黃色的薄綢短襖配齊膝黑色百褶裙,學生氣未脫,卻又顯出幾分利落。
面前桌上攤開幾種不同材質的新式繃帶,
幾個用紅藍顏料勾畫了主要血管、肌肉走勢的硬膠人體手臂模型頗為醒目。
臺下多是本地富紳、報館記者、醫(yī)院捐贈人和部分醫(yī)學院高層,
方豐碩就坐在離臺幾步之遙的第一排,一身淺灰條紋西裝在人群中依然醒目不群。
他的目光偶爾掠過她繃得筆直的脊背,專注而平和,像是在評估一項嚴謹?shù)慕虒W內容,
與課堂上截然不同。這眼神竟奇異地帶給她一絲穩(wěn)定感。“各位先生、女士!
”她清了下微澀的喉嚨,聲音比平時略高半度。“傳統(tǒng)棉紗繃帶吸濕性好,但固定性差,
且反復消毒容易松散……相較之下,
來自英國的純橡膠彈力繃帶與新型膠黏繃帶……”她拿起一根天藍色繃帶,
上纏繞、加壓、打結固定……燈光映著她年輕光潔的側臉和緊抿著的、努力保持專業(yè)的唇線。
她沉浸于講解中,視線不經意掃過臺下方豐碩的位置。他正側過頭,
與身旁一位頭發(fā)花白的洋人醫(yī)生低聲交談著什么,
側臉線條在跳躍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平靜。心口莫名微微一跳,
好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又麻又軟。她趕緊收回目光,專注講解手上的繃帶纏繞手法,
試圖壓下那點慌亂?!啊詈螅?/p>
這種膠黏式繃帶尤其適用于復雜創(chuàng)面和活動部位……”話音未落,臺下響起一片禮節(jié)性掌聲。
白銀鶯暗暗松了口氣,感覺后背汗?jié)竦牟剂暇o貼肌膚。
蘇曼晴不知何時端了兩只盛著琥珀色液體的細長高腳杯擠到她身邊,
眼睛像落滿了星辰般閃亮?!袄蹓牧税??給!”她把其中一杯不由分說地塞進白鶯手里。
“嘗嘗,義賣晚宴特供的‘金湯力’,洋人的玩意兒,酸酸甜甜的,勁兒不大!
”杯壁沁涼滑膩,淡淡的杜松子與檸檬混合氣息幽幽鉆進鼻端。白鶯還來不及反應,
蘇曼晴已豪氣地將自己杯中飲料一飲而盡,咂了下嘴,沖她眨眨眼:“快點啊,就一杯!
喝完我們去看看義賣的小玩意兒,聽說有從巴黎舶來的香水兒!
”那眼神帶著鼓動和不容拒絕的嬌憨。白鶯猶豫了。
醫(yī)院里向來嚴謹?shù)姆諊c眼前這杯泛著誘人光澤的“禁果”形成巨大拉扯。
蘇曼晴期待的眼神,晚宴喧囂而令人陌生的氣息,緊繃了一天的神經,
還有方才無意瞥見方豐碩時心頭那抹陌生的悸動……這一切交織成一股微醺的誘惑。
她抿了下唇,輕輕“嗯”了一聲,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子,學著蘇曼晴的樣子,仰頭小口啜飲。
冰涼酸澀中纏繞著一股奇異的草本辛辣,滑入喉中,初時像吞下了一小撮冰粒,緊接著,
一股溫意自胸膛深處毫無預兆地騰然而起,四肢百骸瞬間被一股懶洋洋的暖流浸潤、包圍。
眼前喧鬧的人影和吊燈搖曳的光暈,都蒙上了一層柔和微晃的紗幕。她捏緊微涼的酒杯,
指節(jié)有些泛白。這感覺…陌生又暈眩,讓她既想沉溺又心生怯意。“轟隆隆——!
”一道慘白的巨大閃電猛地撕裂窗外黑沉沉的天幕,
緊跟著是一聲仿佛要將大地都劈裂的炸雷轟鳴,震得禮堂門窗嘩嘩作響,
玻璃映出瞬間扭曲的人影!電燈驟然全滅!整座禮堂陷入一片突兀而絕對的黑暗。
尖叫聲、桌椅碰撞聲、杯盞碎裂聲和驚惶的呼喊聲瞬間混雜著涌起!
人群中爆發(fā)了恐慌的騷動。“??!”白銀鶯短促地低呼一聲,
身體因驟然的黑暗和巨大的驚嚇失去平衡,向后踉蹌一步。黑暗中,
一只溫熱、穩(wěn)定而帶著不容置疑力度的男性大手及時握住了她的胳膊肘,穩(wěn)穩(wěn)地將她扶住。
那觸感干燥而熟悉,隔著薄綢衣料傳遞過來?!皠e慌!可能是主干線路被雷擊!維持秩序!
”一個低沉有力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帶著慣有的冷峻與鎮(zhèn)定,穿透現(xiàn)場的混亂。是方豐碩!
他不知何時已護在了她身前半步。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神情,
只聞到他身上清冽干凈的皂角氣味夾雜著極淡的消毒水氣息,如此近地繚繞在鼻端,
那溫熱的氣息噴吐在額角發(fā)際,混合著自身血液里那股被酒精催動、愈發(fā)猛烈的悸動,
讓她心跳如擂鼓,連呼吸都變得滾燙而細碎。那只握著胳膊的手,隔著薄薄的衣料,
滾燙如一塊烙鐵?!叭w保持原地不動!不要推搡!備用發(fā)電機很快就會啟動!
”方豐碩的聲音再次拔高,壓住現(xiàn)場混亂的人聲。禮堂深處,
有人摸索著點燃了兩三支臨時找來的蠟燭,搖曳的微弱光暈勉強勾勒出攢動人影的輪廓。
“所有人,有序離場!按班級和人員批次走!醫(yī)學院教職工最后!
”禮堂門口傳來維持秩序的高喊。“快,鶯鶯,跟著隊伍走!
”混亂中蘇曼晴的聲音焦急地在不遠處響起?!疤K同學你先走!”方豐碩的聲音不容置辯,
他的手依舊穩(wěn)穩(wěn)扶在白鶯臂彎,傳遞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鎮(zhèn)定力量。
“白同學留下協(xié)助清點實驗用具。這里靠近外科教學區(qū),安全些。
”雨水猛烈擊打著禮堂高窗外墻的巨大玻璃,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沉悶巨響,
如同永不停歇的戰(zhàn)鼓。燭火被門窗縫隙透入的冷風吹得明明滅滅,
墻上映出幾人被拉得扭曲搖晃的身影。白銀鶯僵硬地站在一堆擺放繃帶模型的桌子旁,
身上穿著濕了一半的鵝黃色旗袍,裹著方豐碩遞給她的、帶著體溫的藏青色薄呢西裝外套,
那陌生的男性氣息包裹著她,更加催動著她身體深處那股陌生的暖流愈發(fā)洶涌地沖撞、奔流。
她偷偷抬眼望向身前兩步外的方豐碩。
他正借著幽暗燭光和禮堂門口安全通道指示燈發(fā)出的微弱綠光,
清點整理著那些散亂的教學模型和繃帶,側臉線條在光影交錯中顯得冷硬而專注。
雨水順著禮堂高高的穹頂,沿著墻壁拐角處幾處不易察覺的破損縫隙,嘀嗒、嘀嗒,
冰冷地砸落在下方幾個接水的搪瓷盆里,聲音清晰得仿佛帶著刻度,
在過分空曠寂靜的空間里反復回響,每一下都砸在她的心尖。四周只剩下他們兩人。
方豐碩清點完最后一卷繃帶,直起身,轉過頭看向她。燭光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里跳躍不定,
沉默如同一堵無形的墻壁,沉重地橫亙在兩人之間。方才禮堂里扶助時的溫度似乎還烙印著,
此刻卻被這尷尬而漫長的寂靜凍得堅硬。“……辛苦你了?!彼K是開口,
聲音在雨聲映襯下顯得格外低沉,有些滯澀。
目光在她身上那件顯得過于寬大的西裝外套上掠過。
“不……不辛苦……方教授您……”白銀鶯的聲音細若蚊蚋,
她攥著西裝外套光滑內里的指尖冰涼一片,血液卻因酒精而滾燙。她想脫下來還給他,
動作卻因身體深處那一陣強過一陣的奇異熱涌而笨拙無力,像陷入一場無處著力的熱病,
臉頰燙得驚人。就在這時,一滴冰冷的水珠不偏不倚,從腐朽的天花板縫落下,
“吧嗒”一聲砸在離方豐碩腳邊不遠的硬木地板上,飛濺開細小的水星。
方豐碩的目光瞬間被這滴水珠吸引,銳利地抬起頭望向黑暗的天花板深處?!奥┧??
”他眉頭微蹙,轉身快步走向通往后方回形走廊盡頭的工具間?!拔胰フ覗|西應急處理。
你在這里別動?!薄拔摇腋黄鹑ァ沂煜ぁ卑足y鶯幾乎是脫口而出,
她不想一個人留在這巨大空洞的黑暗里。話音未落,她已下意識跟了過去。
方豐碩腳步頓了一下,沒再阻止。工具間在長廊盡頭,平時就少有人來,
只堆些雜物和淘汰的舊器材。霉味混合著舊木頭的腐朽氣味撲面而來,異常昏暗,
只從高處一個窄小的氣窗漏進一絲外面街燈微弱的光。方豐碩擰亮隨身帶的手電筒,
一道光柱刺破黑暗,塵埃在光柱里狂舞。他快速在一個老舊的木架上翻找防水油布或膠桶。
白銀鶯則局促地站在門邊狹窄的過道里,背脊緊緊貼著冰冷的木板墻。
那杯金湯力的后勁此時像是被這幽閉、狹窄、充滿禁忌氣息的空間徹底點燃了引擎,
毫無預兆地爆發(fā)出一股洶涌的蠻力,沖垮了理智的最后堤防。眼前旋轉得厲害,
方教授挺拔的身影在昏黃電筒光束下晃動、分裂成無數(shù)重影。
巨大的眩暈感和一種滅頂般的、仿佛要焚燒掉四肢百骸的奇異燥熱攫住了她!
世界傾斜、旋轉!腳下一個不穩(wěn),身體徹底失去了平衡,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枯葉,
軟綿綿地朝著光亮處那個唯一的身影,直直地栽倒過去!“呃!”一聲沉悶的撞擊。
方豐碩正在木架上翻找的手驟然僵住。他猝然回頭!手電筒的光柱猛地一晃,
慘白的光圈剎那照亮————一個纖弱的身影倒在他懷里。
少女滾燙柔軟的臉頰緊貼著他挺括的襯衫前襟。她急促灼熱的喘息噴在他頸間皮膚上,
帶著某種奇異的、甜膩的果香與酒氣混合的氣息。
那件鵝黃色的薄綢旗袍下擺不知何時蹭亂了,散亂地纏在他西裝褲腿上,
一條光潔冰涼的小腿線條在微弱光線下若隱若現(xiàn)。她似乎完全沒有意識,
整個身體軟得像一灘被高溫融化的蜜蠟,沉沉地壓在他身上,
溫軟的曲線隔著幾層薄薄的布料異常清晰地烙印進他僵直的身體里,那觸感帶著蝕骨的魔力。
……冰冷的雨水肆意敲打著仁濟醫(yī)院頂樓某間狹小值班室斑駁的窗戶玻璃。
窗外天色依舊灰蒙一片,透著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白。室內冰冷得如同停尸房。
“呃……”一聲細微痛苦的低吟艱難地掙脫出喉嚨。白銀鶯猛地睜開仿佛被粘住的眼睛,
視線模糊,頭像是被重錘反復捶打過,一陣眩暈。酸楚從渾身每一塊骨縫里漫出來,
沉重的被壓榨感揮之不去。入眼,是陌生的、帶著污漬印子的低矮天花板。
身體的感覺遲鈍而怪異。下一秒,身體感知如同被強行激活的冰冷儀器。冰冷的硬板床。
赤裸的手臂外側傳來的刺骨涼意。身下光潔的、全然陌生的亞麻床單冰冷粗糙的摩擦感!
還有……一絲完全陌生的、屬于成熟男性的、干凈清冽卻又帶著一絲消毒水氣味的氣息!
如影隨形,冰冷地纏繞在身上每一個角落!“轟——!
”一個令人肝膽俱裂的念頭如同毒蛇的信子,帶著徹骨的寒氣,
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尚存迷茫的意識!她猛地從冰冷堅硬的床板上彈坐起來!
動作扯動了某處陌生的酸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
映入眼簾的景象如同最恐怖的黑白默片——薄薄的被單滑落到腰間,露出她赤裸的上半身。
得幾乎捏碎她下頜骨的手指……所有混沌的、灼燙的、撕裂的片段猛烈撞擊著她脆弱的神經,
如同無數(shù)把冰冷鋒利的手術刀剮蹭著她的心臟!白銀鶯渾身劇烈地抖動起來,
牙齒不受控制地打著冷顫,發(fā)出咯咯的脆響。
恥辱、恐懼、無措、滅頂般的絕望如同無數(shù)只冰冷的鋼爪,瞬間攫住了她的五臟六腑,
猛地向外撕扯!她猛地轉頭!值班室的另一側單人床上……空空如也!方豐碩!
這個念頭如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心臟最深處!顧不上身體撕裂般的酸痛和徹骨的寒意,
她像一具被看不見的線猛力操控的木偶,動作僵硬而驚恐地從冰冷的床上翻下,
腳底踏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如同踩在滾燙的烙鐵上。她哆嗦著,
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撿拾起地上散落的、揉皺的衣褲,
薄綢旗袍冰涼滑膩的觸感此刻像毒蛇的皮?;艁y、笨拙、顫抖著。紐扣扣錯了位置,
絲襪扯破了,
后腰冰涼一片的觸感像被蛇咬了一口——是旗袍腰側裂開了一道不易察覺的口子!
她不敢再看房間內任何一處角落,不敢再呼吸一口那片彌漫著罪惡痕跡的空氣。
她用盡全力撞開了值班室那扇老舊的、發(fā)出刺耳吱呀聲的木門。
頂樓空曠寂靜的回廊如同一張冷漠的巨口。冰冷的空氣裹挾著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
幾乎讓她窒息。走廊盡頭那扇通往安全樓梯的鐵門開著一條縫,像一個無聲的嘲笑。
她跌跌撞撞沖了過去,仿佛身后是尸山血海。沖下幾層樓,
她才靠著斑駁冰冷的水泥墻壁劇烈地喘息。醫(yī)院大樓里慣有的消毒水和陳舊藥水混合氣味,
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鉆入鼻腔。
清晨特有的、稀稀落落的人聲和走動聲仿佛隔著一層模糊的毛玻璃傳來。
每個經過的護士似乎都帶著審視的眼光,
每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背影都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烙下方豐碩高大挺拔的輪廓!
一陣強烈的惡心毫無預兆地翻涌上來。她死死捂住嘴,強壓下那陣翻騰,眼眶酸脹滾燙,
視線迅速模糊不清。不能停。不能被人看見這副狼狽的模樣!
她跌跌撞撞地沖進離樓梯間最近的女盥洗室,反手死死插上門銷。
后背抵著冰涼刺骨的木質門板劇烈喘息。淚水終于沖破所有堤防,洶涌地滾落,
滑過冰冷的臉頰,砸在胸前鵝黃色旗袍裂開的破口上,暈開更大一片深色的濕痕。
喉嚨里哽著硬塊,堵得她只能發(fā)出低低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絕望嗚咽。
她對著盥洗盆上布滿劃痕、有些歪斜的鏡子顫抖著整理撕裂的旗袍、扣錯的紐扣,
指關節(jié)捏得死白,鏡子倒映出一張慘白如紙、眼神空洞絕望的少女的臉。
外面走廊傳來腳步聲和鑰匙叮當聲,似乎是清潔工開始工作。白銀鶯猛地驚醒,
像被燙到一般移開目光,胡亂用冷水拍打了幾下滾燙得嚇人的臉頰。
冰冷的水讓她打了個寒噤,意識被這寒意撕開一條縫隙。離開!立刻離開這里!越遠越好!
離開所有可能認識她的地方!這個念頭成了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吸著鼻子,咬破了下唇,
將那翻江倒海般的絕望和羞恥狠狠地咽回肚子里。再次拉開門銷,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
借著清晨走廊里的昏暗角落,避開所有視線,飛快地貼著墻角,幽靈一樣飄向宿舍樓的方向。
宿舍樓的灰磚墻在濛濛晨雨中越發(fā)顯得陰冷、死氣沉沉。樓內安靜得過分,
舍友們大概都還在睡夢之中。推開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剝落的309室門時,
白銀鶯感覺自己每一根骨頭都凍透了。她甚至沒有力氣去看一眼蘇曼晴緊閉的床帳,
徑直撲到自己那扇狹窄、冰涼的木板床上,
將臉死死埋進同樣散發(fā)著淡淡霉味、卻讓她感到一絲微弱安全的被褥里,身體縮成一團,
無法自控地劇烈顫抖,像一片狂風中的枯葉。不能想。不能回頭。
…方教授壓下來滾燙而陌生的氣息和重量…“嘔……”一聲壓抑的干嘔毫無預兆地沖出喉嚨。
身體深處那股被酒精強行攪亂、又被殘酷事實徹底踩碎的虛無與骯臟感如潮水般猛烈翻涌。
一股冰冷的絕望順著脊椎蔓延而上,凍結了四肢百骸。不知過了多久,
仿佛一個世紀那般漫長。顫抖漸漸平息了一些,剩下的是掏空軀殼般的麻木和冰寒?!斑青?。
”宿舍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打破了屋內令人窒息的死寂。白銀鶯像受驚的兔子猛地縮緊身體,
心臟驟然頂?shù)胶韲悼凇!苞L鶯?
”蘇曼晴那特有的、帶著一點點睡意惺忪卻依舊清脆的嗓音在門口響起,帶著驚訝。
“……你怎么了?這么早就回來了?你臉色……怎么白得像……”話未說完,
腳步聲帶著擔憂和疑惑迅速靠近床邊。白銀鶯下意識地將臉更深地埋進枕頭里,
試圖將自己徹底隱藏。但枕巾上冰冷濡濕的一片淚跡暴露無遺?!苞L鶯?
”蘇曼晴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焦急,一只手已經按在了白鶯劇烈起伏的后背上,
隔著薄薄的衣料感受到下面肌肉的驚悸跳動。“你……你到底怎么了?昨晚出什么事了?
”蘇曼晴的聲音已由詢問變?yōu)楸茊?。那只手傳遞過來的關心和力量,
像最后一根可以攀附的稻草。白銀鶯渾身一震。
壓抑了一路的恐懼、無助、冰冷徹骨的絕望和滅頂般的羞恥在這一刻再也無法阻擋,
瞬間沖破堤防。她猛地從枕上抬起臉,慘白憔悴的面頰上布滿縱橫的淚痕,
嘴唇被牙齒咬得發(fā)白滲出血絲??斩唇^望的眼神里破碎著一點微弱的光,
像溺水之人終于看見浮木?!奥纭币宦暺扑榈膯柩蕸_破咬緊的牙關,
如同瀕死的小獸發(fā)出瀕臨斷絕的哀鳴。
“……我完了……我……我臟了……”她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擠出這幾個字,
身體因巨大的恥辱而不停地顫抖,淚水洶涌滾落。
“……方教授……他……”那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她說不下去,
只有滾燙的眼淚無聲地宣告著那令人窒息的真相。“啪嗒。
”一本墨綠色的硬殼病歷本被粗暴地翻開來,從內頁文件袋里滑出兩張薄薄的表格,
落在方豐碩寬大的柚木辦公桌上。紙張頂端,
“仁愛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學生年度體檢表”的字樣冷冰冰地印在那里。右下角,
登記日期清楚得刺目。1935年6月12日。方豐碩站在清晨辦公室微涼的光線里,
高大的身影在地板上投下濃重的、幾乎凝固的黑影。窗外的雨還在下,
敲打玻璃發(fā)出連綿不絕的滴答聲,像倒計時的鐘擺。他微微垂著頭,
手指極其緩慢地拂過表格里幾欄關鍵數(shù)據(jù)后的空白處。那里本該由他簽名確認。
指腹下是光滑的紙質觸感,但指尖卻帶著輕微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覺的顫抖。
昨夜……值班室……少女緊貼著他頸間發(fā)出的、帶著酒香和奇異體溫的滾燙喘息……黑暗中,
得幾乎要融化一切的小巧臉頰……散落一地衣物如被撕碎花瓣般的凌亂……畫面一幀幀閃回,
灼燙而混亂,帶著摧毀意志的力量。他用力閉了閉眼,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仿佛要將胃里翻涌的不適感強行壓下。再睜開時,眼底那份被徹夜無眠淬煉出的疲憊深處,
翻騰著一種近乎兇猛的、要將這一切混亂徹底從腦子里挖出去的狠厲!
放在桌角的德律風(電話)突然鈴聲大作!尖銳的金屬振鈴聲在過分寂靜的室內陡然炸開!
像是某種兇兆的預告。方豐碩的身體震了一下,猛地轉過身,
深不見底的目光攫住那臺暗紅色外殼、響個不停的老式轉盤電話。
那目光冷銳如即將進行清創(chuàng)手術的柳葉刀。他久久地盯著它,
像是在判斷鈴聲本身蘊藏的殺機。終于,
他伸出右手——那修長、穩(wěn)定、慣于在血肉間精準操作的手——骨節(jié)繃得清晰可見,
帶著一種凝重得幾乎要將空氣壓碎的重量,
話筒伸去……1 紙鳶驚心冰冷的晨光被糊著舊報紙的309宿舍木格窗切割成慘淡的光塊,
吝嗇地投在墻角結著蛛網(wǎng)的水盆里。屋內空氣沉得能擰出水,
只有白銀鶯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像鈍刀子刮著蘇曼晴的耳膜。
“……值班室的門……吱呀一聲……我不敢回頭……”白銀鶯埋在被子里,
聲音悶得像溺在水底,斷斷續(xù)續(xù),每個音節(jié)都裹著滾燙的眼淚和徹骨的恐懼。
“他的外套……掉在地上……還有……皮鞋……”她說不下去了,狠狠咬住下唇,
一絲腥甜漫進口腔,那是唯一還能確定自己是活物的感覺。蘇曼晴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沿,
背脊繃得像根被拉到極限的鐵條。指甲深深摳進膝蓋單薄的白底碎花睡褲里,
幾乎要嵌進皮肉里去。腦子里嗡嗡作響,白銀鶯那零碎卻帶著血腥味的描述,
她瞬間手腳冰涼的事實——她那向來清冷高傲、古板得如同醫(yī)學院門口那根羅馬柱的方教授,
竟然……竟然對自己的好姐妹做了這等禽獸不如的事?!一股巨大的沖擊過后,
是火山巖漿般噴涌的怒火!“方豐碩!”蘇曼晴猛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
每一個字都淬了毒,冰寒徹骨,帶著恨不得啖其血肉的狠厲?!昂靡粋€衣冠禽獸!
人模狗樣的教授!”她霍然起身,在狹窄的宿舍里像困獸一樣轉了兩圈,
單薄的布鞋底踩在粗糲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急促、刺耳的摩擦聲,
恨不得下一步就踹開方豐碩辦公室那扇厚重的門?!奥?!
”白銀鶯像是被燙到一般驚叫著抬起頭,慘白的臉上淚痕縱橫交錯,
眼中除了無盡的恐懼和對自身“污穢”的自棄,竟然還拼命掙扎著一絲卑微的懇求?!皠e!
……不能讓別人知道!不能……”她痛苦地搖著頭,黑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
“我……我的名聲……我們家的名聲……還有,
他在醫(yī)學院……那么重的分量……傳出去……傳出去我死路都沒地方死!
”眼淚又洶涌地淌下來,那恐慌遠比方才身體的痛苦更甚百倍,
將她僅存的力氣也抽得干干凈凈。蘇曼晴沖到她床前,胸脯因憤怒和窒息感劇烈起伏,
看著自己這個從小一起長大、如花似玉此刻卻破碎不堪的姐妹。
那雙總是閃爍著聰慧光芒的大眼睛里,如今只剩下深不見底的黑洞和求生的卑微。
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陷掌心帶來的銳痛讓她稍微從焚燒的憤怒中找回一絲清明。
白銀鶯說得對。這里是三十年代的上海灘,是能把人嚼碎了吐出來的地方。
風言風語比霍亂還狠,能活生生摧毀一個女子,連帶她身后的白家。而方豐碩,
那棵盤踞在醫(yī)學院根深葉茂的大樹,輕易撼動不得!
“呵……”蘇曼晴忽然扯出一個極其難看、極其冰冷、甚至帶著點殘忍嘲諷的笑意,
像是被冰冷的毒液浸透?!懊暎俊彼曇魤旱脴O低,像蛇信舔過?!苞L鶯,
那你肚子里的孽種呢?等他顯懷了,你還有什么狗屁名聲可留?到時候,
方豐碩那張偽君子的臉皮,怕是比你還值錢!”“肚子……”白銀鶯渾身猛地一抖,
像是被那兩個字刺穿了心臟,巨大的麻痹感瞬間攫住了四肢百骸。
她下意識用冰冷的手死死捂上依舊平坦的小腹,
那里此刻仿佛盤踞著一條正無聲吸吮她生命和未來的毒蛇!
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飛速爬滿全身,連血液都幾乎凍結。她只顧著那撕心裂肺的恥辱感,
卻完全遺忘了這恥辱可能隨之而來的、更具毀滅性的實錘!
這才是懸在頭頂最鋒利、隨時可能落下的鍘刀!這個認知像一桶冰水,
將蘇曼晴燒灼的怒火也徹底澆熄了,只剩下冰冷的、沉甸甸的絕望和更深的焦灼。
她脫力般坐回白銀鶯冰涼僵硬的床板邊緣,兩個年輕的女孩擠在破舊的宿舍角落,
一時間只能聽見窗外不知疲倦的雨滴敲打瓦檐的滴答聲,
以及彼此壓抑在喉嚨深處、如同困獸般的粗重喘息。世界仿佛被遺棄在這灰暗潮濕里。
……整整半個月,仁濟醫(yī)學院那片小小的天空對白銀鶯而言,成了密不透風的鐵灰色囚籠。
陽光照不進來,連偶爾穿透云層的光線都帶著森森的寒意,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涔鉄??!般y鶯?
銀鶯?”前排梳著兩條粗辮子的女同學疑惑地回頭,用胳膊肘輕輕拐了拐鄰座。
白銀鶯一個激靈,猛地收回望向窗外灰色天空的茫然視線,
才發(fā)現(xiàn)病理學老教授正在講臺前講解著復雜的心臟瓣膜模型,
手中的粉筆已經指向了黑板空白處,周圍幾十雙眼睛或多或少聚焦在她身上?!鞍??
”她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帶著鼻音的疑問,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
下意識看向前排正中央那個深灰色西裝的挺拔背影。不知是不是錯覺,
那背影似乎在她出聲的瞬間,幾不可察地僵滯了一下?!鞍淄瑢W?
請回答一下二尖瓣狹窄的血流動力學改變主要臨床表現(xiàn)特征。
”老教授的聲音帶著上海本地口音的平緩調子,眼神里是不加掩飾的詢問。
“呃……我……”白銀鶯喉嚨哽住,心慌意亂。黑板上那些線條分明的血管和肌肉圖示,
講臺上模型那暗紅的膠質肌塊,窗外消毒水混合著花露水的悶人氣息,
講臺下翻書頁的沙沙聲……所有的信息瘋狂涌入混亂一片的腦海,
卻抓不住任何一條清晰的脈絡。更可怕的是,
一股熟悉的、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突然猛地頂?shù)搅撕韲悼?!她臉色瞬間由紅轉白,
冷汗唰地滲出額角,慌忙猛地低下頭,死死咬住牙關,用盡全力把那陣要命的嘔意強壓下去。
前排女同學古怪的眼神更深了?!白??!崩辖淌诎櫫税櫥ò椎拿济?,沒再追問,
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重新拿起粉筆。“……那么,
特征性的體征是心尖區(qū)舒張中晚期隆隆樣雜音……”白銀鶯重重跌坐回冰冷的硬木椅子,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粗糙的鉛筆印痕里。心口還在劇烈地狂跳,
壓下去的惡心感化成一股冰涼的濁流在胃里翻滾。
她死死盯著講臺上那個始終沒有回頭的背影——方豐碩。每一次實驗課,只要方教授在場,
他那雙冷銳的、如同無影燈般的眼睛,似乎總能在最不經意的時候捕捉到她走神的瞬間。
沒有質問,沒有苛責,甚至沒有多余的眼神停留,但那驟然感受到的壓力,
那無聲掃過的目光,每一次都像冰冷的鋼針,精準地扎破她強裝的鎮(zhèn)定氣球。
每一次目光相接,都讓她血液逆流,手腳冰涼,感覺自己骯臟的秘密在那一瞥之下無所遁形。
最糟的是身體里那個“秘密”的存在感越來越強,
像一棵在黑暗中生根發(fā)芽、汲取她生命活力的毒藤。
豆?jié){的豆腥味、室友噴在床頭的廉價茉莉香水、宿舍窗外新翻修柏油馬路散發(fā)的濃烈焦糊味,
甚至解剖室里經年累月的陳舊福爾馬林氣息……一切平日里尋常的氣味,
如今都成了引發(fā)她胃里翻江倒海的特效引藥。她像一個行走的定時炸彈,
隨時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崩潰失態(tài)??只畔穸咎侔憷p繞住她的心臟,日夜不斷勒緊。
……“嘔……咳咳咳……”宿舍公用盥洗室里,冰冷粗糙的水泥池壁硌得白銀鶯胸骨生疼。
她幾乎將半個身子都探進了那個冰冷的水池,干嘔得涕淚橫流。
早晨偷喝下去的那幾口米湯早已被吐干凈,現(xiàn)在剩下的只有酸澀刺喉的膽汁和胃液,
灼燒著脆弱的食道和喉嚨壁。額頭的冷汗和溫熱的淚水混在一起,糊滿了她冰冷的臉頰。
蘇曼晴一邊焦躁地拍打著她的后背,一邊緊張地張望著盥洗室半開半掩的木門,
壓低嗓子罵道:“要死啦!你就不知道躲著點人?這么大動靜,
你是怕全宿舍樓的黃雀探不出你這點底子?
”“咳咳……我……我忍不住……”白銀鶯虛弱地抬起身,
用袖子胡亂擦著臉上的污跡和眼淚,下巴抖得不成樣子。
“……看見方教授的……看見他我就……胃里像塞了冰塊一樣……”她聲音嘶啞,充滿絕望。
“曼晴……我撐不住了……再這樣……再這樣下去……”她痛苦地閉上眼,
淚珠又大顆大顆滾落,身體因為脫力和驚懼而搖搖欲墜,像風雨中隨時會折斷的紙鳶。
蘇曼晴攙扶著她冰冷發(fā)軟的手臂,感覺那胳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她看著白銀鶯灰敗絕望的眼神,心頭第一次清晰無比地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方豐碩的影子和無處不在的刺激,正在一寸寸抽干白銀鶯的生息,
也把他們推往一個必定毀滅的深淵。不能等。絕不能等這個紙鳶自己折斷,
或者被風撕碎在那個禽獸的眼前!她咬著后槽牙,
眼神在焦灼中驟然掠過一絲破釜沉舟般的、摻雜著巨大痛楚的狠厲。“好鶯鶯,你信我。
”蘇曼晴的聲音像冰粒在摩擦,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冷靜,
用盡全身力氣撐著白銀鶯幾乎虛脫的身體?!拔摇矣修k法了!你給我撐??!
”……仁濟醫(yī)學院主樓那條昏暗的長廊,傍晚時光線尤其晦澀。
蘇曼晴的藍布學生裝后背緊貼著冰冷發(fā)霉的磚墻,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
心臟在胸腔里撞得發(fā)疼。視線像兩條繃緊的弦,
死死鎖住長廊盡頭那間緊閉的木門——方豐碩教授的辦公室兼休息室。
門牌上用白漆刷的字跡端正而冰冷,像一個不容侵犯的壁壘。
手里攥著的那本厚厚的病理課本,硬殼棱角死死頂著她汗?jié)竦恼菩摹?/p>
那本書的封面沾著一點可疑的褐色小點,像是陳舊的藥漬,
又像干涸的血跡——那是白銀鶯上星期解剖實驗課走神被割破手指不小心留下的,
當時白銀鶯手忙腳亂,血滴了幾滴在書上。這或許是個拙劣但唯一的理由。
蘇曼晴腦子里反復演練著:“方教授……我是七年制二班的蘇曼晴……白同學,就是白銀鶯,
上次在您課上筆記有點混淆,她把她的課本借我了,上面有您講的關于休克病理機制的旁注,
有點不清楚……對,就這條……”她必須把白鶯的名字自然地帶出來!
不遠處樓梯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堅實、均勻,
每一步都踩在木地板上一個精確的節(jié)奏點上。
蘇曼晴感覺自己的心臟也跟著那腳步聲狂跳起來!她猛地閉了一下眼,
深吸一口帶著濃重塵土和消毒水混合氣味的空氣,強迫僵硬的手指將課本捧到胸前,
擠出一點學生請教老師時該有的、略顯局促又天真的笑容,朝著腳步聲的方向迎了過去。
“……方教授!”蘇曼晴的聲音因為緊張有點變調,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脆突兀。
方豐碩正夾著他那本標志性的深棕色厚皮德文醫(yī)書從轉角樓梯下來。
昏黃壁燈的光暈打在他線條冷硬的側臉上,金絲眼鏡片后的目光聞聲投來,
像兩道精準的探照燈光柱。蘇曼晴只覺一股冰冷沉重的壓力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
她強迫自己挺直脊背,甚至將下巴也抬高了一點點,不讓氣勢瞬間垮掉。
捧著書的手指關節(jié)捏得死白:“我是七年制二班的蘇曼晴,”她語速飛快,像背書一樣。
“對不起打擾您……白同學,就是白銀鶯,上次借我她的病理書,就是這本。
”她幾乎是把那本書塞到他眼皮底下,書頁在微微發(fā)抖。
“上面……上面關于您講感染性休克的代謝性酸中毒那塊,筆記有個化學分子式寫得不清楚,
白鶯說她當時聽課有點……有點累……”她頓了頓,緊緊盯著方豐碩毫無表情的臉,
心臟提到了嗓子眼,豁出去般刻意補充,音量也壓低了半分,帶著顯而易見的憂慮。
“……我看她最近臉色總不太好,人也蔫蔫的……像……像是累壞了似的……”“哦?
”方豐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一瞬,那眼神銳利得幾乎能穿透皮膚表層血管里流動的血液,
似乎在無聲地質疑這突然的關心和前言不搭后語的理由。他沒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伸出手,
用他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干凈的手接過了那本舊課本。指尖翻動書頁,
發(fā)出一連串極其輕微的、紙張摩擦的沙沙聲??諝夥路鹉郎谶@一刻。
幾秒鐘的沉默像一個世紀那么長。蘇曼晴甚至聽到了自己牙齒輕輕磕碰的聲音。
方豐碩的目光停留在翻開的那一頁上,上面確實有幾行字跡清秀但略顯凌亂的筆記。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其中一行英文字母的末端。就在蘇曼晴快要扛不住那股可怕的壓力時,
他低沉如古琴般平穩(wěn)的聲音響了起來,依舊不帶任何起伏:“分子式寫得可以。
代謝性酸中毒主要是組織灌注不足產生乳酸堆積導致。HCO3-下降,
PH值降低……就這幾句,記清楚就好。”他似乎要就此結束對話,順手就要合上書本遞回。
蘇曼晴心頭猛地一沉!不行!她必須把話挑破一點點!就在方豐碩合攏書本那零點一秒!
“對了方教授!”蘇曼晴的聲音陡然拔高,急切得幾乎破了音,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莽撞,
身體也往前傾了一下?!拔铱窗足y鶯最近像是……像是……”她喉嚨滾了滾,
目光牢牢鎖住方豐碩深邃瞳孔里瞬間凝固的冰面。“……像是……胃里不大舒服似的?
今早早餐我看她就喝了兩口米湯,臉白得跟紙似的……”“蘇同學!”方豐碩的聲音并不高,
卻像一把冰冷的鐵鉗猛地攫住了蘇曼晴后面的話頭!
那低沉平板的調子里陡然滲出的無形壓迫感,瞬間截斷了她所有的勇氣和話頭。
蘇曼晴像被捏住了喉嚨的雞仔,剩下的半截話硬生生卡死在嗓子眼里,臉憋得通紅,
只有胸脯還在劇烈起伏。方豐碩的目光終于從課本上徹底抬起,
第一次完完整整、毫無遮擋地落在這位女學生焦灼的臉上。那視線不再是冷漠的審視,
而是一種極其復雜、沉得如同凝冰湖面下暗流洶涌的東西,壓迫得蘇曼晴頭皮發(fā)麻,
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鋒利無情的直線。
走廊里只剩下蘇曼晴粗重的喘息聲和她自己耳朵里血液奔流的轟鳴?!澳愕脑挘?/p>
”方豐碩終于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冰冷的石磚地上,清晰無比。
“太多了?!彼麤]有再看蘇曼晴慘白的臉色,只是抬手,
將那本厚重的舊課本“啪”地一聲合攏,硬硬的殼子邊緣幾乎要刮到蘇曼晴的手背。
他沒有任何遲疑,抬腳就走,藏青色的筆挺褲管擦過蘇曼晴僵立不穩(wěn)的身體邊緣,
筆直地朝著長廊深處他自己的辦公室走去,那背影依舊挺拔穩(wěn)定。
皮鞋跟敲擊地面發(fā)出冰冷的“噠、噠、噠”聲,
每一步都像是在蘇曼晴繃緊到極限的神經上碾過。她像一尊徹底被凍結在冰層里的石像,
手中空握,
眼睜睜看著那扇象征著壁壘、拒絕和冰冷風暴源頭的木門被一只修長干凈的手推開,
然后無聲地在方豐碩身后合攏,隔絕了走廊里所有昏黃的微光,
也隔絕了她破釜沉舟投下卻杳無音訊的石子。心沉得像塊被遺棄在深海的鉛塊,
一點點往下墜,除了徹骨的冰涼和絕望,再無其他知覺。失敗了!蘇曼晴眼前陣陣發(fā)黑,
她靠著墻壁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指甲深深摳進粗糙墻皮的灰縫里。
……夕陽徹底沉入城市邊緣那片煙囪林立的工業(yè)灰霾之后,
仁濟醫(yī)院附屬樓那冰冷寬闊的走廊盡頭,飄蕩起一陣極其熟悉的、壓抑到極致的喘息聲。
那聲音極細微,卻帶著撕心裂肺的痛苦尾音,短促、破碎,像什么東西被狠狠折斷,
立刻又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死死捂住。方豐碩夾著他那只從不離身的黑色真皮公文包,
剛從樓梯間拐過來。他要去醫(yī)院檔案室調閱一份外地轉來的疑難病例片子。
昏暗的走廊燈光打在他疲憊卻依舊緊繃的眉宇間,
那絲慣常的、如同雕塑般的平靜似乎被更深的倦意鑿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縫隙。
腳步聲剛踏上走廊光潔的磨石地面,那陣刻意壓抑卻無法完全掩藏的異樣聲響,
就像細密的鋼針一樣鉆進了他的耳膜。他驀地頓住腳步。幾乎是瞬間,
所有的疲憊感被某種銳利的直覺驅散。他循著聲音來源,目光如精準投射的探照光柱,
猛地釘在走廊盡頭——那間標示著女盥洗室的磨砂玻璃門虛掩著。
那急促、痛苦、破碎的喘息聲,正是從門內的縫隙中斷斷續(xù)續(xù)地滲漏出來!
每一次抽氣都帶著瀕臨窒息的撕裂感,伴隨著沉悶的、撞擊冰冷瓷磚池壁的悶響,
還有……某種酸腐液體的氣味!方豐碩的臉色在昏暗中驟然下沉。
、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無數(shù)次面對未知病灶時那種提前拉響的警報——閃電般攫住了他!
他想也沒想,幾個箭步猛地沖到盥洗室門口!沒有絲毫猶豫,
他一把推開了那扇虛掩的、冰涼的磨砂玻璃門!“砰!”老舊的門軸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呻吟。
光線猛然涌入。門內的景象,如同最精準的狙擊,瞬間擊中他的視野!
冰冷粗糙的水泥盥洗池前,一個熟悉的鵝黃色纖細身影背對著門口,像被徹底抽掉了骨頭,
整個人幾乎軟倒在冰冷池壁堅硬的棱角邊緣。一只手死死撐著池邊,
指關節(jié)泛著死白;另一只手緊緊捂著嘴,無法抑制地猛烈痙攣。
她單薄的脊背劇烈地拱起、落下,鵝黃色的短襖后背濕透了巴掌大的一塊,
粘膩地貼在單薄的布料上,隨著每一次痛苦的痙攣而扭曲著形狀。
壓抑不住的、帶著胃液酸腐味道的嘔吐物濺落在灰暗的水池里和她自己踩著的黑布鞋面上,
一片狼藉。她似乎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又一陣巨大的嘔意襲來,身體猛地向前一沖,
額頭“咚”地一聲狠狠撞在了冰冷刺骨的瓷磚壁上!發(fā)出一聲短促而絕望的悶哼!
身體隨之完全失控地向地上軟倒下去!“——!”方豐碩腦子里“嗡”的一聲!
一個名字帶著滾燙的烙印瞬間沖撞而出——白銀鶯!他甚至根本沒看清那女孩的正面,
身體已經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
本能和某種深不見底的恐懼與憤怒瞬間吞噬了所有的距離和界限!
身影如同撲向手術臺上突然大出血病人的鷹隼!
就在那具纖細脆弱的軀體即將完全栽倒在冰冷的、污穢的水泥地上時——方豐碩沖到了!
有力的臂膀帶著極其恐怖的爆發(fā)力和不容抗拒的強勢,沒有絲毫猶豫,像一道堅硬的壁壘,
一把死死鉗住了她柔韌得仿佛即將折裂的腰肢!動作快而精準,
帶著習以為常操控力量、穩(wěn)定局面時特有的冷靜狠戾!
他將那個癱軟如泥、散發(fā)著酸腐氣息的身體猛地撈住,強行扳轉過來!力量之大,
動作之迅猛,帶著一種幾乎要將她揉碎在自己懷里的決絕!那一瞬間。方豐碩的目光凝固了。
懷中的女孩被迫仰起臉。正是白銀鶯!蒼白如死灰的臉頰上布滿了痛苦掙扎的冷汗和淚痕,
嘴唇被牙齒咬得破了皮,一絲蜿蜒的血跡格外刺眼。
經盛滿了星光、此刻卻只剩下恐懼和巨大痛苦、泫然欲泣、空洞得如同被擊穿玻璃窗的眼睛,
正用一種茫然、驚懼、如同即將被拖入屠宰場的羔羊般的眼神,直勾勾地撞進他眼底最深處!
那里翻滾著他從未見過的、如同末日降臨般的純粹驚恐與絕望!
“……”喉嚨里發(fā)出破碎到無法成言的氣音。
她身體里殘留的最后一絲力氣似乎都在看清眼前這張臉的瞬間被徹底抽干。
一股更加洶涌的嘔意混著極度的羞恥和恐懼沖擊上來!
胃液再次無法控制地從捂住嘴的指縫間溢出!
“你……”方豐碩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扼??!
所有的聲音被堵死在胸腔里!胸腔里某個最堅固的區(qū)域,
仿佛在這一眼中被什么東西轟然擊碎!
那句被強行打斷的話再次在他耳邊炸響:“我看白鶯最近像……像是……胃里不大舒服似的?
”不是勞累!不是簡單的腸胃不適!是妊娠反應!最典型、最無可辯駁的妊娠反應!
所有的疑云碎片,在她此刻蒼白驚恐欲絕、和嘔吐物狼狽糾纏的畫面沖擊下,
瞬間在他思維深處拼湊成一張完整而猙獰的驗孕報告單!
巨大的荒謬感和如同置身冰窟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時間在這一刻被凍結。
只有冰冷的水滴從沒關嚴的水龍口無聲滴落進水池的“滴答”聲。
盥洗室門口漏進來的昏暗燈光下,兩道身影凝固成一個極其古怪的姿勢。
男人高大的身軀半跪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昂貴的西裝褲管沾上了污穢的水漬也渾然不覺。
他有力的臂膀如同鋼鐵鎖鏈,
緊緊箍著懷中女孩那單薄如紙、還在因為生理性痛苦微微痙攣的腰肢,力量之大,
指節(jié)幾乎深深嵌進了柔軟衣料下的皮肉里。女孩軟倒在他懷中,
被迫以一種屈辱而絕望的姿勢仰著臉,汗?jié)竦?、凌亂的額發(fā)黏在光潔的皮膚上,
整張臉白得如同覆了一層寒霜。那雙曾經靈動的眼睛深處一片破碎的灰燼,
嘴唇無聲地翕張著,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諝庵袕浡瘫堑乃岣瘹馕?,
將他們牢牢困死其中。方豐碩低垂著頭,視線死死攫住這張近在咫尺、蒼白痛苦的臉。
時間仿佛失去了刻度。一秒?一分鐘?誰也不知道這死寂延續(xù)了多久。終于。方豐碩動了。
箍在白銀鶯腰后的那只手臂力道絲毫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