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濃烈的霉味混雜著塵土的氣息直沖鼻腔,嗆得王立猛地咳嗽起來。他費(fèi)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qiáng)聚焦。映入眼簾的,是低矮、破敗的屋頂,幾根歪斜的、被煙熏得漆黑的椽子裸露著,上面覆蓋著厚厚的、枯黃發(fā)黑的茅草,幾縷慘淡的天光從縫隙里艱難地擠進(jìn)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身下是硬邦邦的觸感,硌得骨頭生疼,似乎只是一層薄薄的、鋪著干草的土炕。
“我是誰?這…這是哪里?”一個巨大的問號如同重錘砸在王立混沌的腦中。他下意識地抬手想揉揉發(fā)脹的太陽穴,一陣強(qiáng)烈的眩暈和深入骨髓的無力感瞬間席卷全身,仿佛身體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連抬起一根手指都異常艱難。
他艱難地喘息著,試圖抓住腦中那些破碎的、翻騰的記憶碎片。最后的畫面…是城市。喧囂的城市,永不熄滅的霓虹,還有…那輛沉重的、陪伴他無數(shù)個日夜的外賣電動車。為了那點(diǎn)微薄的“碎銀幾兩”,他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奔波,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蟻。那晚,快要凌晨了,送完最后一單的他,疲憊不堪,只想盡快回到那個狹小的出租屋。為了省幾分鐘,他選擇了一條捷徑——那座橫跨寬闊大江的跨江大橋。
橋面上空曠得嚇人,只有路燈投下慘白的光暈。就在橋的正中央,一抹刺眼的紅色突兀地闖入視野——那是一輛線條流暢、造型張揚(yáng)的法拉利跑車,像一頭沉睡的紅色猛獸。而在離車不遠(yuǎn)處的橋墩旁,坐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女人。
即使在王立當(dāng)時昏沉的視線和此刻混亂的回憶里,那女子的容貌也清晰得如同烙印——一張絕美的臉,在慘淡的月光和路燈下顯得格外蒼白脆弱。她身上穿著一件明顯價值不菲、卻已被揉皺的短款抹胸式潔白婚紗,裙擺凌亂地散落在冰冷的橋面上。她的手中,握著一個幾乎見底的酒瓶,晶瑩的液體隨著她微微顫抖的手晃動著。最讓人心頭發(fā)緊的,是她臉上無聲滑落的淚水,在月光下閃著微光,那雙原本應(yīng)該明媚動人的眼眸里,盛滿了絕望和心碎,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卻又透著一股決絕的死氣。
“為情所傷?要跳江?”這個念頭瞬間攫住了王立的心。他下意識地捏緊了電動車把手,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起來。他將電動車緩緩騎近,在距離女子四五米的地方停下,壯著膽子喊道:
“喂!你干嘛呢?!”
“這么晚了不回家?一個人坐在這橋邊上,多危險啊!”他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橋上顯得有些突兀。
“滾!”一個清冷、帶著濃重醉意和厭煩的女聲傳來,像冰錐一樣刺破空氣。
“嘿!你這人咋這樣呢?”王立有點(diǎn)惱火,“不識好人心是吧?不是看在大半夜的,你還是個…呃…美女的份上,我才懶得管你這閑事呢!”他嘴上硬氣,心里卻飛快地盤算著。是的,他承認(rèn),女子的美貌和那輛價值不菲的法拉利是巨大的誘因。一個落魄的外賣小哥,28歲了還是母胎單身,老家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自己在這大城市里掙扎求生,吃不飽也餓不死。眼前這個女人,漂亮,有錢,絕望……這簡直像是老天爺砸下來的一個“英雄救美”的劇本!萬一救了她,被她感激,甚至…王立不敢想得太美,但一絲“發(fā)達(dá)”的火苗在他心底悄然燃起。他以前在新聞里看過無數(shù)次,某某外賣小哥勇救落水者,又是錦旗,又是獎金,還能上電視!那時候他就在想,自己怎么就沒碰到這種好事?現(xiàn)在,機(jī)會就在眼前!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走!”女子猛地轉(zhuǎn)過頭,淚眼婆娑中帶著憤怒和徹底的排斥,“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喂喂喂!我好心好意怕你喝醉了掉下去,你這態(tài)度也太差了吧!”王立一邊辯解,一邊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凌晨的大橋,寂靜得可怕,除了遠(yuǎn)處江面上偶爾閃過的航標(biāo)燈,一個人影也沒有。沒有行人,沒有車輛,連個監(jiān)控攝像頭似乎都遙不可及。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如果他真的一走了之,這女人十有八九會出事。更關(guān)鍵的是,王立從小在江邊長大,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他對自己的游泳技術(shù)有相當(dāng)?shù)淖孕拧Hf一她跳了,他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把她撈上來。新聞里的榮耀、可能的報答、改變命運(yùn)的機(jī)會……還有內(nèi)心深處一絲未泯的良知,都在激烈地拉扯著他。最終,那“改變命運(yùn)”的誘惑和對“無人見證”的焦慮占了上風(fēng)——他不能錯過!必須賭一把!
女子用紅腫的眼睛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帶著無盡的疲憊和厭世:“你怎么還不走?我說了,不用你管!”她突然情緒崩潰,對著漆黑的江面歇斯底里地哭喊起來,聲音凄厲得如同夜梟:
“為什么?為什么不要我?!為什么都要走到結(jié)婚這一步了,你才告訴我你根本不愛我?!你和別的女人連孩子都有了,我卻像個傻子一樣,穿著婚紗在婚禮現(xiàn)場等你!我愛了你那么多年…我從沒把這當(dāng)成一場交易…我把我所有的真心都給了你…你卻讓我成了全城的笑柄!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們才滿意?!是不是…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們才會在意我…才會發(fā)現(xiàn)我不是一件可以隨意擺弄的商品…我…我也是個人??!”
她的哭喊聲在江風(fēng)中回蕩,充滿了絕望和控訴。最后的話語如同詛咒,也如同訣別。喊完,她猛地站起身,背對著深邃洶涌的江面,雙臂如同折翼的天鵝般緩緩張開,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解脫般的平靜,然后,身體決絕地向后仰倒!
“臥槽!!”王立腦子嗡的一聲,瞬間空白。這跟他預(yù)想的完全不一樣!沒有猶豫,沒有拉扯,沒有給他任何準(zhǔn)備和表現(xiàn)的機(jī)會!就是那么干脆利落,說跳就跳!
“媽的!路邊連個鬼影都沒有!老子跳下去救她,誰看見了?誰給老子作證?沒視頻沒目擊,功勞算誰的?白跳了?!”一個極其現(xiàn)實又極其卑瑣的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他王立可從來沒想過要做那默默無聞的活雷鋒!他還指著這事上新聞改變命運(yùn)呢!
然而,電光火石之間,根本容不得他再多想一秒。那抹刺眼的白紗已經(jīng)消失在橋欄之外。王立幾乎是本能地大吼一聲,丟開電動車,一個箭步?jīng)_到橋邊,眼睛一閉,心一橫,也縱身躍了下去!
“富貴險中求!好歹是個美女富婆!救了命,她醒了怎么也得報答我!以身相許…也不是不可能…”這是他在空中下墜時,腦中閃過的最后一個帶著僥幸和貪婪的念頭。
“轟?。?!”
冰冷的江水瞬間將他吞噬。想象與現(xiàn)實天差地別!看著不算太高的橋,跳下來才知道沖擊力有多么恐怖!少說也有十幾米!巨大的力量如同萬噸重錘狠狠砸在他的腳掌、小腿,然后是整個身體!劇烈的疼痛和窒息感瞬間襲來,冰冷的江水瘋狂地涌入鼻腔和口腔。萬幸的是,他憑著本能和經(jīng)驗,是垂直用腳掌先入水的,巨大的沖擊力被雙腿承受了大半,雖然劇痛難當(dāng),骨頭仿佛要碎裂,但意識總算沒有立刻被拍散。
他強(qiáng)忍著劇痛和眩暈,奮力掙扎著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焦急地尋找那個白色的身影。不遠(yuǎn)處,一團(tuán)白紗正在快速下沉!那女子顯然完全不會水,落水的瞬間就被巨大的沖擊力和冰冷的江水拍懵了,毫無掙扎地直直墜向黑暗的江底!
“在那里!”王立咬緊牙關(guān),忍著全身的疼痛,奮力向她游去。水流湍急,冰冷刺骨,每一次劃水都異常艱難。終于靠近了,他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臂,想把她拽上來。
“放開我!讓我死!!”女子被這一抓刺激得猛地清醒過來,強(qiáng)烈的求死意志讓她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她非但不配合,反而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不,是抓住同歸于盡的陪葬品)般,雙手瘋狂地、死死地纏住了王立的脖子和手臂!雙腿也本能地纏繞上來,像一條絕望的八爪魚!
“臥槽尼瑪!!要糟?。。 币还汕八从械目謶炙查g攫住了王立的心!冰冷刺骨的江水,湍急的暗流,再加上一個一心求死、力量驚人的溺水者死死纏抱!這簡直就是死神的催命符!就算是世界游泳冠軍來了,在這種狀態(tài)下也極難脫身!
“完了!不該跳!就不該鬼迷心竅!就不該貪心!好心救不了該死的鬼!天上掉的哪是餡餅,是他媽的磚頭!不,是棺材板!”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他的心臟。
“放手!你他媽放手啊!”王立驚恐地嘶吼著,拼命扭動身體,試圖掙脫女子的死亡纏繞。他用力去掰她的手指,用肘部撞擊她的身體,甚至想把她打暈。但人在瀕死狀態(tài)下的力量是驚人的,女子嗆了水,肺部如同火燒,求生的本能(雖然她意識里想死,但身體的本能反應(yīng)是抓住任何東西)讓她爆發(fā)出遠(yuǎn)超平時的力氣,雙手像鐵箍一樣勒住王立的脖子,指甲深深掐進(jìn)他的皮肉里。
“咳…咳咳…”王立也被勒得無法呼吸,冰冷的江水不斷灌入口鼻。兩人在漆黑的江水中瘋狂地扭打、掙扎、糾纏,像兩具被命運(yùn)玩弄的提線木偶。每一次奮力掙脫都換來更緊的纏繞,每一次換氣都伴隨著更多的嗆水。力氣在冰冷的江水和絕望的對抗中飛速流逝。黑暗的江水如同粘稠的墨汁,沉重地壓迫著他們。
“完了…今天…真的要交代在這了…”一股冰冷的絕望徹底淹沒了王立。意識開始模糊,四肢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女子掙扎的力量也明顯減弱了,但那雙環(huán)抱的手依舊沒有松開。冰冷、窒息、黑暗…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濃烈。兩人如同連體嬰般,在無邊的冰冷和黑暗中,手牽著手(或者說,是死亡纏繞著手),慢慢向著更深、更黑暗的江底沉淪下去……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消散的最后時刻,王立迷蒙的、被水模糊的視線似乎捕捉到了下方江底深處的一點(diǎn)異樣。那里…仿佛有一個巨大的、緩緩旋轉(zhuǎn)的黑色漩渦?漩渦的中心,隱隱有幽藍(lán)色的、如同鬼火般的電光在無聲地閃爍、跳躍。一股難以抗拒的巨大吸力猛地傳來,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召喚。他和女子糾纏在一起的身體,被那股無法形容的力量猛地拉扯、扭曲,瞬間被那閃爍著詭異電光的黑暗漩渦吞噬!
“呼——!??!”
王立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心臟狂跳,仿佛要沖破胸膛。劇烈的溺水感、窒息感、冰冷的絕望感如同潮水般退去,但殘留的恐懼依舊讓他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我是死了嗎?還是…?”他茫然地看著眼前破敗的茅草屋頂,感受著身下土炕的堅硬觸感,以及空氣中彌漫的霉味和塵土氣息。剛才那驚心動魄的生死掙扎,冰冷刺骨的江水,還有那吞噬一切的詭異漩渦…一切都那么真實,卻又與眼前這破舊的土屋格格不入。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幾分怯生生、卻又清亮悅耳的女聲,伴隨著木門被推開的“吱呀”聲,從門口傳來,清晰地鉆入了王立混亂的耳中:
“大郎哥哥…該…該吃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