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龍踩高蹺那天,我在隊尾被踩掉了鞋。沒等人笑話完,擁擠人群踩過我光腳板,
鞋沒找到我斷了氣。重生后正躺在排練場,聽見周彪假惺惺嚷著定要給我買最好龍尾鞋。
上輩子就是他克扣福利發(fā)我劣質(zhì)鞋,排練時故意踏碎我鞋底。
女神鶯鶯踩著我的頭嬌嗔:“蠢貨,連鞋都踩不穩(wěn)!”我這才發(fā)現(xiàn)死后靈魂飄蕩,
聽見金主老爺許諾周彪百兩紋銀做掉我。再看鶯鶯挽著周彪:“沒了這窮酸,
龍珠位置就歸你了?!蔽冶犙厶稍谀嗟乩铮@次老子不當冤種了。
偷偷讓周彪的賬本多了幾筆糊涂賬,偽造鶯鶯對縣太爺?shù)氖緪坌?。再騙周彪:“鶯鶯有喜了,
縣令正在提刀趕來?!笨粗纺信芬Ч反虻妙^破血流,我躲在人群嗑瓜子微笑。
突然三人眼神齊刷刷釘死我——完了,露餡了!猛沖向前我腳底又一滑:媽的,
重生后就沒穿上過一雙好鞋!震耳欲聾的鑼鼓,鎩羽似的撕裂空氣,砸在耳膜上嗡嗡作響。
黏糊糊的熱汗像剛從桑拿房拎出來的抹布,蒙頭蓋臉地罩了下來,
眼前那蜿蜒翻騰的彩龍鱗片都蒙上一層油膩膩的水汽,刺得眼睛發(fā)酸發(fā)脹。我是龍尾,
也叫“尾把”,聽名頭就知道是個小角色,位置比隊伍最后的空氣強不了多少,但偏偏,
這最不起眼的一截,今天卻成了我李偉源這冤種的斷魂索。腳下的高蹺笨重得像生了根,
每一步都踏在深不見底的沼澤里,搖晃欲墜。腳下的感覺格外單薄、滑膩,低頭一瞥,
心就沉了下去。左腳那只號稱新發(fā)的“上好”龍尾鞋,鞋底整個掀起,像條死魚的嘴,
徒勞地張合著,全靠前掌那點可憐布條勉強掛住腳脖子。那鞋底軟得跟陳年爛麻似的,
輕輕一捻就能碎成渣——正是排練時被隊長周彪“不小心”,也是格外精準地,
狠狠一腳碾碎的那塊?!皞ピ?!你他娘的在后面拖什么油瓶!
”周彪炸雷般的吼聲從前頭順著龍身滾滾碾壓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急躁。我咬牙,
想把那只不爭氣的腳塞回去,重心在高蹺上本就搖搖欲墜,這一慌一挫,
“呲啦——”左腳鞋幫最后一點連著的線頭,在無數(shù)只腳底匆忙擁擠踩踏中,壽終正寢了。
那只鞋底翻起的破鞋,像喝醉了的蛤蟆,歪歪扭扭地蹦跶出去,打著轉(zhuǎn),
直接沖進了前面那片躁動翻滾的人群腳丫子堆里,眨眼沒影兒了?!昂?!尾把的鞋飛啦!
”不知哪個好事者尖嘯著嚷了出來,聲音刺耳,還裹著一團噴出來的唾沫星子。
嘲笑聲霎時像燒滾了的油鍋,噼里啪啦炸響開來。有人狂笑,有人吹著口哨,
還有人干脆停了步看熱鬧,隊伍瞬間更擠成一團爛泥塘。
沒等我這腳底只剩一層濕透汗水的粗布襪子,
在那滑不留丟的高蹺頂子上找到一個支點——一股蠻牛般的大力猛地撞在我后背。
人群失控了,推搡,尖叫,無數(shù)高蹺像是倒伏的尖利竹篙,朝著四面八方不受控地倒下。
我如同被投石車猛地甩出去的石彈,帶著一聲短促破音的“呃??!”,
整個人直挺挺從高蹺上栽下去。冰冷堅硬的地面瞬間迎了上來。砰!不是骨頭碎裂的聲音,
倒像一只水囊被人狠狠一腳踏爆了。劇痛還沒反應過來傳遞到腦子里,視線就先狠狠一黑。
模糊的視界邊緣,幾支沉重的高蹺底座已經(jīng)像失控的重錘一樣砸了下來,
目標正是我那只可憐的、僅裹了一層濕粗布的、光禿禿的腳板。
腳尖傳來第一下鉆心斷骨的劇痛時,眼前最后一點光亮也被徹底掐滅。窒息感像是兩座山,
前后夾擊。意識滑向深淵,最后捕捉到的片段,是一只碩大的、黃泥巴糊滿鞋底的官靴,
帶著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悠閑,重重踏在我微微抽搐的小腿上,
鞋底的硬泥塊甚至蹭掉了我腿上一塊皮。然后,就再無聲息。
也不知過去多久——或許一瞬間,又或許漫長如一個甲子輪回。那種肉體被踩踏碾碎的劇痛,
終于離開了我的意識。一種冰冷的、飄飄然的觸覺包裹著我。
我懸浮在鬧哄哄、硝煙般散去的現(xiàn)場上空。腳下那片混亂的人群正緩慢流淌開,
像一群被驅(qū)散的蟻群,徒留場中央一塊狼藉。幾個穿著衙役號衣的人拖著幾扇破門板,
粗暴地抬起幾具蜷縮著的、被踩踏得不成人形的身體。我認出了其中一具。干癟、瘦小,
一條小腿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著,臉上糊滿了泥污和不知名的暗色污垢。尤其那雙腳,
左腳光著,臟污的粗布襪子破了大洞,腳趾以一種怪異的角度張開,青紫變形;右腳,
倒倔強地還套著那只劣質(zhì)、鞋頭開了口露出腳趾的布鞋,鞋面上糊滿了新鮮的泥漿,
分不清是我的血還是別人踩上的污跡。那就是我,李偉源,剛剛二十,
一個舞龍隊龍尾的倒霉蛋。死得如此輕易,如同一只被無意中碾死的螻蟻。憋屈!
巨大的、幾乎要將靈魂漲裂的憋屈感瞬間吞噬了我!我死死盯著自己那具了無生氣的尸體。
憑什么?憑什么呢?就為了一只被克扣下來的、爛布糊的鞋?!
正當我靈魂的火焰被這口惡氣燒得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時,
幾個熟悉的身影從不遠處場子邊緣的陰影里晃了出來,徑直走向那群抬尸的衙役。
領(lǐng)頭的正是周彪,我們舞龍隊的隊長,也是親手把那雙爛鞋塞到我手里的人。
此時他臉上掛著我生前從未見過的愁容。那種表情,
像用刀子在他那張橫肉遍布的臉上劃拉出來的,硬生生擠兌出來的悲慟。
“差爺……您看這……真是天降橫禍啊!”周彪的嗓音帶了點恰到好處的哽咽,
拿捏得仿佛真心為這“倒霉蛋”惋惜。他粗壯的手指顫抖著,
象征性地指向門板上我那具冰冷的尸體,又迅速移開,仿佛那尸身是什么會傳染的瘟疫。
“這可是我們隊的骨干!排練時我還跟他說,李偉源這小子,踏實肯干!回頭演出結(jié)束,
隊里一定、一定給他置辦雙最好的龍尾鞋!上好布料!厚實底子!讓他風風光光地走在前頭!
” 他聲音微微拔高,像是在對蒼天發(fā)誓,“我對天發(fā)誓,
真就是這么跟他講的呀……誰知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他垂下頭,肩膀輕微地抖動,
看著好一個重情重義又痛心疾首的模樣。虛偽!周扒皮!我靈魂深處無聲地尖嘯。
去你的天意弄人!排練時你一鞋底碾碎我鞋底后那眼底閃過的陰冷得意,老子看得一清二楚!
你這話不是說給我聽的,是說給旁邊那個穿金戴銀的矮胖子聽的!那矮胖子圓滾滾,
像個被戳漏了氣的皮口袋,油膩地掛在旁邊,正是“興隆綢莊”的趙金主,
舞龍隊最大的金主爺!此刻他撅著那稀疏胡須下的厚嘴唇,正對周彪微微頷首,
臉上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仿佛卸下了什么麻煩的輕松,混合著些許惋惜的表演。
周彪察覺了那眼神,臉上的哀戚更加真情實感(也許是另一種層面上的真情)了幾分。
他向前湊近趙金主一步,聲音壓得更低,低得像毒蛇的嘶嘶聲:“趙老爺,
您看這事兒……真是飛來橫禍。多虧您之前提點……這個礙事的‘龍尾’位置,
現(xiàn)在倒是空出來了。您侄子那邊……您看是不是……嗯?”他搓著手指,那暗示再明顯不過。
趙金主慢悠悠捋著他那幾根山羊胡,綠豆般的小眼珠瞥了眼門板上形容凄慘的我,
又瞟了瞟周彪,終于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肥胖的臉上肌肉抽動,
擠出一個混合著貪婪與滿意、如同剛啃了一口肥肉卻嫌油膩的笑容。“嗯,空出來就好。
彪子,你辦事,我放心?!?趙金主的聲音像是漏氣的破風箱,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事成之后,答應你的銀子,一百兩雪花紋銀,一兩都不會少你的。這李偉源……唉,
也算倒霉催的。” 他虛偽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挪動著肥胖的身體,
帶著幾個跟班離開了那片狼藉。周彪臉上的哀戚,在趙金主轉(zhuǎn)身的瞬間,
像被陽光蒸發(fā)的水汽,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絲毒辣的、如毒蟲爬上皮膚般的笑意從他嘴角咧開,那是獵人終于捕捉到獵物的滿足。
也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鵝黃衣裙的俏麗身影,像只輕盈的蝴蝶,翩然而至,
自然地挽上了周彪那條粗壯結(jié)實的胳膊。正是舞龍隊公認的女神,錢鶯鶯,
也是我上輩子偷偷摸摸思慕了許久、連看她一眼都覺得是褻瀆的白天鵝。此刻,
她那涂著淡淡胭脂的漂亮臉蛋上,哪里有一絲悲戚?
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輕松和一種刻骨的鄙夷。她看都沒看門板上我那具已經(jīng)開始僵硬的尸身,
反而微微仰起那張俏臉,嬌聲對周彪嗔道:“彪哥,這下總算清靜了。早就跟你說了,
這個窮酸鬼,除了會礙手礙腳討人嫌,屁用沒有!占著龍尾位置跟塊甩不掉的爛泥巴似的!
” 她那好看的、沾著露水般春色的櫻唇一張一合,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子,
狠狠扎在我那已經(jīng)沒有知覺的靈魂上,“這下好了,一了百了。彪哥,你那龍珠的位置,
穩(wěn)了!金主爺看著也挺滿意呢?!敝鼙牒俸傩χ?/p>
一條粗壯的胳膊順勢毫不客氣地摟住了錢鶯鶯纖細柔軟的腰肢,帶著濃重的炫耀和得意,
低頭在她耳邊不知嘀咕了句什么。錢鶯鶯立馬俏臉一紅,嬌笑著假意捶了他胸口一下。
這對狗男女!這對謀財害命的狗男女?。?!
看著自己那具躺在冰冷門板上、左腳光禿禿右腳鞋子破爛泥濘的尸身,
再看看旁邊那對旁若無人卿卿我我的奸夫淫婦,
我生前小心翼翼積累的那點對錢鶯鶯的卑微幻想瞬間粉粉碎!憋屈!不甘!恨!
如同滾沸的火山巖漿在我這只剩下怨恨的靈魂深處瘋狂翻涌!那口惡氣堵得我魂魄都要崩解!
如果眼神能殺人,周彪那張得意的臉和錢鶯鶯那嘲諷的笑靨早已被我絞爛了幾百次!
上輩子的李偉源,就是個徹頭徹尾、古往今來第一大冤種!死得窩囊,活著更窩囊!被踐踏,
被算計,被剝奪,死得如此不值,還淪為他們登高踩腳的墊背石!
就在這份足以燒穿一切的怨恨,
即將把我這縷殘魂徹底點燃的時候——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巨大的吸引力,
猛地從下方那具屬于我的、已經(jīng)涼透了的尸身中傳來!“呼——咳!
嘔——”一股腥甜滾燙的液體猛地沖上喉嚨,我大口嘔了出來。
刺眼的陽光像是無數(shù)金針狠狠扎在眼皮上,逼得我猛地睜開眼。耳邊的鑼鼓聲震天動地,
幾乎撕裂耳膜。空氣里彌漫著汗臭味、泥土腥氣,還有劣質(zhì)鞋膠混合著灰塵的那種嗆人氣息。
我仰面躺著,后背被地上凸起的硬石塊硌得生疼。
頭頂是刺目的藍天和刺得人睜不開眼的大太陽。周圍全是高蹺的木腿,
伴隨著震天響的鑼鼓點瘋狂地移動、跺腳,塵土飛揚?!皨尩?!李偉源!
你要挺尸挺到什么時候!給老子滾起來!”炸雷般的吼叫,熟悉得讓我靈魂都為之顫抖。
周彪!我?guī)缀跏菓{借肌肉記憶,猛地從塵土飛揚的地上一骨碌坐起,
劇烈的動作牽扯著脆弱的鼻腔,一股熟悉的溫熱液體立刻涌了出來。啪嗒。
兩顆鮮紅的鼻血滴落在身前沾滿浮土的灰布褲子上,迅速洇開兩小團更深的污漬。
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腥臊氣味也幾乎同時鉆進了我的鼻孔。我下意識低頭,
看向自己的雙腳。左腳上,那只劣質(zhì)得仿佛紙糊的龍尾鞋,鞋幫和鞋底之間的連接處,
再次裂開了一道熟悉的、令人絕望的細長口子。那軟沓沓的鞋底,像張開的魚嘴,
無聲地嘲笑著它的主人。而右腳……濕漉漉、粘噠噠的感覺無比真實。
一大坨灰黃色、半固體的狗屎,
正明晃晃地、無比惡心地糊在我右腳那只同樣劣質(zhì)的布鞋鞋面上。新鮮的,還在蒸騰著熱氣。
熟悉的憋屈感瞬間卷土重來!重生,老天爺,
你讓我重生回來就是繼續(xù)給人看笑話、繼續(xù)當這行走的倒霉蛋嗎?!“看什么看!
死狗屎運踩到了還是怎么的?還不快滾起來繼續(xù)練!”周彪那張橫肉臉幾乎湊到我眼前,
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他眼底那點不耐和更深處的輕蔑,清晰可見。“今天再跟不上趟,
就給我滾蛋!隊里不養(yǎng)吃白飯的廢物!” 他腳上那雙簇新锃亮的皮靴,
離我右腳鞋面上那坨狗屎,只有不到兩寸的距離。“廢物!
” 一個嬌脆又刻薄的聲音緊跟著響起,像淬了毒的銀針。
錢鶯鶯擰著她那纖細如柳的腰肢走了過去,穿著簇新繡花鞋的腳,
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令人牙根發(fā)癢的傲氣,鞋尖故意在我腳背蹭了一下,
留下一道新鮮的泥印。她連個正眼都懶得給我,嘴里那兩個字,像鞭子一樣抽過來。操!
上輩子踩死了我!這輩子還踩!還罵!冤種之氣幾乎又要沖昏我的頭腦。不行!不能爆發(fā)!
不能!我猛地低下頭,掩飾住眼底洶涌奔騰、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恨意和那還沒擦干凈的鼻血。
任由那雙劣質(zhì)鞋底踩在塵土里,也讓那坨新鮮的狗屎粘著我的腳。
那憋屈的感覺如同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墜在胃里,幾乎壓垮了胸腔。但這一次,
這憋屈不再是毫無意義的忍耐,而是滾燙的復仇熔巖在胸腔里咆哮,
強行冷卻后披上的偽裝色。重生了?很好!周彪!錢鶯鶯!趙金主!看著吧,
上一世能踩死我的腳底板,這一世,老子要用同樣的路數(shù),
一厘米一厘米地碾過你們的脊梁骨!李偉源不再是冤種。是閻王!我撐著膝蓋,
慢慢站直身體,手背抹過鼻下,留下幾道混著泥土和血跡的臟污,眼神低垂,
…起來…起來了……對不起…”我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那坨狗屎(主要是避不開自己的腳),
踉蹌著找回自己之前用的那對粗笨高蹺,笨拙地試圖踩上去,動作依舊顯得那么蠢笨,
那么“冤種”。周彪冷冷哼了一聲,沒再管我,轉(zhuǎn)身繼續(xù)去吼其他人。
錢鶯鶯更是連個余光都沒再賞過來。沒人看見,我在低頭綁高蹺繩索時,眼底那噬骨的寒光,
已經(jīng)牢牢鎖定了周彪腰帶上掛著的一個油亮亮的算盤珠子。復仇,不需要嘶吼。
先從賬本開始。夜色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汁,只有墻角的蟋蟀在不知疲倦地聒噪。
我從家里那道吱呀作響的小破木板床上悄悄爬起來。母親翻了個身,含糊地咕噥了一句什么,
又沉沉睡去。
…周隊長……好……好巴結(jié)著點……咱家還得指著人家吃飯呢……聽說新發(fā)下來的那份福利,
綢緞,還有那二十斤白面……彪哥肯讓你入隊……恩人哪……”上輩子的我,
就是這般愚蠢地被幾句假惺惺的恩惠灌了迷魂湯,甘心當牛做馬。呵!破窗溜進來些微月色。
我赤腳踩在冰涼粗糙的泥地上,悄無聲息地移到墻角一個豁了口的腌菜壇子后面。
探手進去掏了掏,摸出一個用油膩膩破布包裹了幾層的小紙卷。攤開,
里面是一支禿了毛的劣質(zhì)小狼毫筆,半截墨痕斑駁的快要用盡的墨條,
還有一小片薄薄發(fā)黃的劣質(zhì)紙張。這是我白天排練時假裝“尾把要記點位”,
向那個喜歡往錢袋上沾唾沫數(shù)錢、最是摳搜的賬房陳胖討來的“練習紙”,
墨條是趁著沒人看他記賬,偷偷從他桌角順走的斷茬。蘸了點口水,
就著窗外微弱得可憐的月光,我在那張脆弱的黃紙上落筆。屏息凝神,
竭力模仿著賬房陳胖那雞爪子扒過似的、筆畫粘連、字跡扭曲的記賬筆跡——上輩子他管賬,
那種獨特的“陳氏鬼畫符”,我記得太清楚了!“丙申年三月十八,收趙金主贊助,
計:龍首金鱗描金二十兩,龍身亮片一百錢……” 這是陳胖白天剛記下不久的一條,
油燈昏暗我也看得艱難。我在后面空出的地方,小心地模仿著那扭曲的筆畫,
歪歪扭扭地加上一行:“購‘上品’龍尾鞋壹雙,付銀叁錢……”想想不解恨,
又在下一行預留空白處,模仿著陳胖寫錯字涂改的習慣,
“記花賬”似的劃拉上一筆:“夜酒一壇,付賬貳十錢……記錯!
收周隊金……” 故意留個半截,涂掉幾個墨團團。偽造完關(guān)鍵的幾筆,我把墨跡吹到半干。
不行,這樣太新,不像陳胖那個邋遢鬼記了好些天的樣子。起身,躡手躡腳溜到灶臺邊,
灶膛灰還是溫的。手指飛快地在那偽造的紙張邊緣、空余處,
小心翼翼地蹭上薄薄一層帶著油污的灶灰,再使勁捻了幾下,留下幾道污黑的手指印。然后,
捏著一角,湊近還有余溫的灶膛口上方的煙氣,熏了一小會兒。
一股陳舊的紙張被煙火氣燎過的淡淡焦糊味彌漫開來。成了!深吸一口氣,
我像條貼著墻根的壁虎,無聲地滑向屋后堆柴草和雜物的爛棚子。棚子角落里,
我扒開一堆塞著的麥稈,露出一段烏突突的朽爛房梁根。
把偽造好的那張“陳胖式”記賬黃紙,小心地折了幾道,
塞進房梁和土墻之間那道黑黢黢的縫隙里。露出的那個小角,
恰好被一片突出的、油膩膩的蜘蛛網(wǎng)半遮著,不注意根本看不到。弄完這個,我并沒有停。
再次蘸墨舔筆,在那禿筆尖凝聚一點墨滴。借著月光,
在另一張更小的、白天從隊里告示欄上撕下的發(fā)黃紙片上,
我換了種更小心、也更娟秀的筆鋒。錢鶯鶯的字!我見過她歪歪扭扭寫的隊里花名冊。不,
要的不像她,而是要更漂亮些,能迷惑人的!我屏住呼吸,
竭力回想著最讓人心馳神往的詩句,
在紙上小心翼翼地落下:“妾身如蒲葦……仰大人青眼……”下一行,
春夜露濃……心如鹿撞……但恨隔墻有耳……”(這句特意寫得含糊但指向性強)最后落款,
模仿鶯鶯平時簽名那潦草的一撇一捺,簽了個歪歪扭扭的“鶯”字。墨跡干透,
又從柴棚墻角摳了一小塊凝固的陳年豬油,手指捏熱了,
在這“情書”的角落極其隱秘地摁了個油印子指痕——這年頭用得起脂油抹手的姑娘可不多,
這印子夠當半個物證了。這封信,折疊成小小的方塊,我藏進了貼身舊衣的破補丁夾層里。
這地方,絕對安全。窗外,似乎有第一聲公雞打鳴隱約傳來。
我望著漸漸顯出一絲灰白的天際,心頭那股壓抑的恨意,終于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宣泄口。
灶間灰黑斑駁的墻上,水痕蜿蜒如同張開了口子的傷疤。陷阱已經(jīng)撒下了餌料。
上輩子的冤種李偉源,死了。這一回,該你們體會下什么叫百口莫辯!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在人前依舊是那個“老實巴交”的李偉源。排練場上,
我頂著高蹺笨拙地“努力”跟上隊伍,鞋幫依舊不爭氣地張著嘴,
右腳總沾著狗屎(也不知是真那么巧還是我運氣太背),鼻血時不時不爭氣地冒出來,
引來周彪更不耐煩的斥責和錢鶯鶯毫不掩飾的白眼。隊里氛圍越來越微妙。
首先倒霉的是賬房陳胖。這個吝嗇又糊涂的小老頭,最近幾天臉色愈發(fā)難看,
額頭上那幾根稀疏的白毛總是被汗水粘成一縷縷貼在頭皮上。
周彪好幾次在集合時莫名其妙朝他發(fā)火:“陳老摳!昨天去取上次趙老爺給的描金費,
你咋支支吾吾的?錢袋子里就那幾個子兒?你當我周彪是傻子?!”陳胖嚇得渾身一哆嗦,
臉上的褶子都擠在一起:“彪…彪哥!天地良心!賬…賬面上清清楚楚記著收了多少,
花銷多少……就…就那幾個子兒了啊……”“清楚?清楚個屁!
” 周彪沒好氣地一腳踢開腳邊的小石子,眼神兇狠地剮過陳胖,“等忙完這陣,
老子親自翻你那狗窩似的賬本!少了一文錢,老子把你那把老骨頭拆了當柴燒!
”陳胖臉都白了,不住地點頭哈腰,冷汗順著腮幫子往下流。另一邊,錢鶯鶯似乎也不太順。
她那些小姐妹,看她的眼神少了幾分往日的追捧,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
有次我搬道具路過幾個姑娘休息的角落,
聽見壓低了聲的交頭接耳:“……鶯鶯姐最近走路姿勢都變了……扭得可真厲害……”“嘁,
聽說是……那什么……春心蕩了唄!指不定夜里去哪兒花前月下了……”“噓!小點聲!
當心那位聽見!人家是‘有人’護著的……”聲音不大,
但那些含糊不清的“春心”、“夜里”、“有人”字眼,像針一樣刺耳地鉆進空氣里。
錢鶯鶯原本正對著個小銅鏡搔首弄姿,拿著梳子梳理鬢角的動作猛地一僵,
隨即惡狠狠地扭頭瞪向那幾個嚼舌根的姑娘:“嚼什么蛆呢!舌頭不想要了?!
”那幾個姑娘立刻噤聲,互相推搡著低頭走開,但嘴角憋著的笑和交換的眼神,
分明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錢鶯鶯握著梳子的手都氣得微微發(fā)抖,眼神凌厲地掃視著周圍,
最后不知怎的,目光落到了不遠處剛剛放下沉重木箱、正呼呼喘氣的我身上。
那眼神里帶著強烈的審視、疑惑,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怒火。我連忙低下頭,
掩飾性地捂住鼻子——剛才低頭搬箱子太急,一股溫熱的鼻血又順著指縫流了出來。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扭著腰肢憤憤地走了。時機,差不多了。舞龍大賽前最后一次合練,
隊伍從鎮(zhèn)口高亢的嗩吶聲中,穿過張燈結(jié)彩、人頭攢動的主要街市,
一路向著城隍廟前那片開闊的廣場游去。我依舊是龍尾,腳上那兩只破鞋依舊狀況百出,
右腳鞋幫開得更大,像只垂死蛤蟆大張著嘴。更要命的是,
一進街市就踩進一攤溫熱的稀泥坑,黏糊糊的黃泥瞬間糊滿了鞋面,連帶腳底板都濕透了。
周圍人群的嬉笑指點撲面而來。憋屈!這該死的霉運!隊伍行進緩慢,
在人群的簇擁和圍堵中,走走停停。就在行至最為熱鬧、幾家大酒樓扎堆的十字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