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冬·山東臨邑縣衙。
臘月霜重,縣衙簽押房的銅爐早熄了炭火。金榮桂搓著凍僵的手,盯著案上賑災(zāi)賬冊——濟寧發(fā)來的三千石賑糧,到臨邑只剩八百石。窗外傳來馬蹄踏冰聲,欒師爺掀簾而入,袖口沾著雪粒:"大人,德昌糧行的車馬堵在官倉前,說按‘舊例’要先抽三成‘損耗’。"
金榮桂抓起青銅鼎重重一頓,鼎足在青磚上磕出白痕:"讓他們把‘損耗’吞下去試試!"話音未落,門房來報:"濟南來的孫委員到訪,說是查‘剿匪虧空’。"銅爐殘灰被冷風(fēng)卷起,飄落在孫委員貂皮大氅的金紐扣上,像極了賬冊里被涂改的墨點。
孫委員翹著二郎腿,靴尖輕踢銅火盆:"金大人剿匪耗銀五千兩,可陣亡撫恤名單……"他忽然用象牙煙桿挑起案上名冊,"怎么有個叫葛大壯的,上月還領(lǐng)了剿匪賞銀?"
"葛大壯是黑七匪幫二當(dāng)家,"金榮桂推開北窗,校場新立的"剿匪英烈碑"正覆著薄雪,"十月廿六被擊斃,首級懸在城門三天。"寒風(fēng)吹散雪沫,露出碑文"忠勇殉國"四字——其中"勇"字少一撇,恰似被刀削去的耳朵。
孫委員突然咳嗽,銅痰盂里"當(dāng)"地濺起血絲:"天冷,老毛病了。"他從袖中滑出張銀票壓在鼎下,"聽說大人祖?zhèn)鞯亩δ茯灦荆?
三更梆子響過,欒師爺提著銅燈引路:"德昌糧行的東家在后堂等您。"金榮桂掀簾就見八仙桌上擺著火鍋——牛骨熬的湯底浮著枸杞,周圍一圈瓷碟盛著薄如蟬翼的肉片。
"金大人嘗嘗這‘寒露膾’。"糧商徐胖子用銀箸夾起一片肉,"黃河口剛宰的羔羊,快馬加冰運來的。"肉片在沸湯里一滾就卷成月牙狀,恰似賑糧賬冊被撕下的頁角。
金榮桂突然用鼎蓋壓滅炭火:"徐東家可知‘寒露’節(jié)氣要祭什么?"滿桌愕然中,他抓起凍硬的肉片按在窗欞上,"《禮記》有云:‘季秋之月,霜始降,則祭鼎?!?月光穿透肉片,照見肌理間暗紅的賑糧印戳。
五更天,金榮桂獨坐庫房。青銅鼎旁堆著剛清點的賑糧——摻了麩皮的霉米,袋底還沉著河沙。他突然掄鼎砸向糧袋,破口處滾出幾個銅錢,刻著"光緒通寶"的字樣早被磨平。
"大人!"張黑子撞門而入,"葛老栓一家五口……全吊死在德昌糧行門口了!"
晨光刺破窗紙,照見鼎中未化的冰——昨夜驗毒的冰鑒里,浮著半枚帶牙印的銀錠。金榮桂抓起銀錠沖出縣衙,卻見孫委員的馬車正駛離城門,車簾縫隙露出德昌糧行的朱漆食盒。
午時三刻,金榮桂站在葛老栓墳前。新刻的木碑歪斜如餓殍的肋骨,遠處傳來銅鑼聲——孫委員宣布"剿匪虧空系賬房筆誤",德昌糧行捐五百石"義糧"補缺。
"大人,濟南來的公文。"欒師爺遞上蓋著布政使司銅印的函件,"褒獎您‘剿匪安民’,調(diào)任德縣知事。"寒風(fēng)吹落函件,露出背面未干的墨跡——"該員性情偏執(zhí),不宜久任"。
金榮桂解下官印放入鼎中,銅綠斑駁的鼎腹突然映出無數(shù)人臉:餓殍、糧商、欽差、跪著的葛老栓……他猛蓋鼎蓋,卻聽"咔嚓"一聲——鼎足裂了道細紋,滲出的水珠在霜地上凝成"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