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黑暗,被巨力撕扯的窒息感……仿佛永遠不會停歇。容昭的意識時斷時續(xù),如同狂風中僅存的火星,每一次沉浮都伴隨著灌入喉鼻的冰冷水浪,帶著濃重的泥沙腥氣,幾乎要將肺腑徹底填滿。身體的感知只剩下無處不在的痛:肩膀撕裂般的鈍痛,每一次水流撞擊都帶來新的震蕩;掌心被木刺劃開的傷口在水中浸泡,麻木中帶著絲絲縷縷的灼熱;右臂沉重如同灌鉛,幾乎感覺不到存在。
意識在痛苦的深淵邊緣沉浮,如同被卷在巨大滾筒里的破絮,分不清方向,看不見盡頭。湍急的暗河激流如同狂暴的巨獸,將她拖拽著,翻滾著,狠狠撞在嶙峋堅硬的石壁、河床的碎石上。每一次撞擊都帶來骨骼瀕臨碎裂的悶響和新的淤青,但她已無力再掙扎呼痛。唯一的執(zhí)念,是緊咬著牙關,強迫自己維持著那最后一絲微弱的意識,死死摳住唯一沒被水流沖脫的東西——
那片粗糙、帶著她掌心干涸又再次被水泡開的血跡的皮筏殘片。
這大概是她能從煉獄般的暗河中生還的唯一憑證。
不知過了多久,如同永恒般漫長??癖┑乃髀曀坪鯘u漸低了下來,變得平緩。撞擊身體的巨力消失了,只剩下平穩(wěn)的、帶著某種奇異涼意的水流包裹著她殘破的身體,載浮載沉。
光線?
緊閉著的眼皮外,似乎不再是永恒的、令人絕望的漆黑。一種帶著些微暖意的、朦朧的明亮感,滲透進來,刺痛了她長時間處于黑暗中的感官。
容昭艱難地掀開沉重如同石閘的眼皮。
刺眼的光線讓她瞬間流出生理性的淚水。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適應。
眼前不再是幽暗陰森、苔蘚鬼火閃爍的地下暗河洞窟。
而是……
一片天空。
很高、很藍、很遼闊的天空。如同用最純凈的琉璃洗過,飄著幾縷薄紗似的云絮。金色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灑落下來,帶著一種久違的、幾乎讓她感到陌生的暖意。
水!
她依舊泡在水里!但不再是刺骨的、墨綠色的地下河水。身邊的水流清澈許多,呈現(xiàn)一種淡淡的土黃色,流速也變得平緩溫柔。水面波光粼粼,反射著陽光,晃動著岸邊樹木的影子。
岸邊?!
容昭的心臟猛地一跳!她用盡力氣扭動沉重的脖子,望向光線來源的方向——
一片灘涂。
金黃色的沙土混合著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鋪向不遠處的緩坡。坡上叢生著郁郁蔥蔥的、散發(fā)著濃郁草木氣息的不知名植物,高高低低,生機勃勃。更遠處,幾座屋頂覆著厚厚茅草的低矮屋舍隱約可見,升騰著細細的炊煙,帶著凡俗的煙火氣。
出來了?!
她艱難地吞咽了一口混雜著河水腥甜的唾沫,喉嚨如同被砂紙磨過,火辣辣地疼。一股狂喜如同破閘的洪水,瞬間沖潰了疲憊不堪的心防!但緊隨而至的,便是排山倒海的、真實無比的劇痛!
右肩頸的傷口被水流浸泡后腫脹麻木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仿佛傷口被重新撕裂開的尖銳疼痛,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帶動著那片肌骨深處的悸動劇痛。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拆散了重裝,每一處關節(jié)都酸痛腫脹。失血的冰冷和強行支撐的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沉沉地壓在心口和眼皮上。
不能昏過去……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這陌生的岸……看似平靜,是生機也是未知的危險。誰也不知道那黑影殺手是否也流落到此。
她用還能動一點的左臂,死死摳住那片浮沉的皮筏殘片,在平緩的河水中試圖調(diào)整方向,朝著那片金黃色的、灑滿陽光的河岸奮力地、一點一點地挪去。每動一下,都仿佛耗盡全身的力氣。
終于,腳碰到了粗糙堅實的河底砂石。她幾乎是連滾帶爬,用半拖半爬的姿勢,極度狼狽地將自己弄上了岸邊的灘涂。灼熱的沙土貼在冰涼浸透的衣服上,帶來一種近乎灼燒的刺痛感。她癱倒在溫暖的沙石地上,貪婪地大口呼吸著帶著草木清香和水汽的空氣,胸腔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fā)黑。
陽光曬在濕透的身體上,帶來一絲短暫的暖意,卻很快被深重的寒意取代。濕透的破衣緊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失血帶來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從身體深處向外蔓延。右肩頸的傷口在溫暖的空氣中愈發(fā)灼痛起來,她甚至能感覺到溫熱粘稠的液體透過粗糙包扎的布料,正一點點重新滲出,濡濕了身下的沙土。
饑餓!火燒火燎般的饑餓感瘋狂地叫囂起來,伴隨著嚴重的脫水感,喉嚨干渴得像是要裂開。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在溫暖的陽光下?lián)u搖欲墜。
不行……不能睡……沈昀……殺手……這里是哪里……
混亂的念頭在腦中撞擊,支撐著她殘存的最后一點清醒。
就在她努力對抗著眩暈,想要撐起一點身子觀察四周時——
一陣微弱的、夾雜著水聲的說話聲,從上游河岸的拐彎處傳了過來。聲音很輕,帶著地方上濃重的、她幾乎聽不懂的俚語口音。
“……那老槐樹底下的水窩子…昨兒還瞧見冒過幾個大泡……”
“瞎,水泡子你也瞧,趕緊把網(wǎng)下了,撈不上幾條魚回去又要挨你娘抽哩!”
腳步聲伴隨著水花濺落的聲音越來越近!是兩個半大少年!一人扛著一卷粗重的漁網(wǎng),另一人提著木桶,正朝著她躺倒的灘涂方向走來!
容昭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身體僵硬地伏在沙石上,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祈禱著身上的沙土能遮掩一些,祈禱著陽光下的陰影能將他們引向別處。
腳步聲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下了。似乎是發(fā)現(xiàn)這片灘涂的水流較為平緩,適合下網(wǎng)。
“咦?”一個帶著變聲期沙啞的少年嗓音驚訝地響起。
完了!被發(fā)現(xiàn)了!
容昭絕望地閉上眼,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短暫的死寂之后。一陣急促、驚恐的抽氣聲響起!
“額……額滴個親娘咧!”另一個少年驚恐地尖叫起來!聲音都變了調(diào)!“死…死人?。⊙退拦頁粕蟻砝玻。。 ?/p>
腳步聲凌亂地響起,迅速遠離!
容昭的心猛地沉下去,隨即又升起一絲荒謬的自嘲。自己此刻這副泡得腫脹、渾身血污泥濘、半死不活的樣子,可不就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水漂子”(淹死鬼)?
沒過多久,一陣更加嘈雜、沉重的腳步聲夾雜著更多驚慌不安的議論聲,伴隨著牛車轱轆碾壓路面的轆轆聲,朝著她躺倒的地方快速逼近!隱約還聽到有人在喊:“里正!就在前頭!大郎二郎嚇壞了!”
七八個穿著短褂、挽著褲腳的村漢,簇擁著一位穿著略顯體面青布衫、留著山羊胡須、手里拄著根光滑黃楊木拐杖的老者(想來是里正),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人群后面還跟著不少探頭探腦、臉上帶著驚懼和好奇的婦孺。
“嘶——!”
看清容昭的慘狀,趕來的村民們齊齊倒抽一口冷氣!人群一陣騷動,不少人面露驚懼,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老里正緊皺著眉頭,山羊胡一翹一翹地,強作鎮(zhèn)定地撥開擋在前面的村民,拄著拐杖走近了幾步,渾濁的老眼仔細地打量著癱在灘涂上的容昭,目光在她滿是泥污血漬的臉、被水泡得發(fā)白發(fā)皺的肩頸傷口、還有身下那明顯被血水染紅了一小片的沙土上掃過。
“不像個男人……”老里正喃喃低語了一句,目光落在她那散亂糊在臉上、卻依舊能看出屬于女子才有的柔和輪廓,以及濕透破爛衣衫下依稀可見的弧度上。
“老叔?真是……女的?”一個膽大的壯漢湊近些問,聲音透著難以置信。
老里正沒回答,又仔細看了看容昭身邊緊緊抓著的那片顏色特異、邊緣焦黑、一看就不是尋常物件(應是某種鞣制過的皮料)的筏子殘片,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異色。他低聲自語:“上游老林子深處……斷龍絕壁下就是惡龍?zhí)丁瓘膩頉]人敢去……”他的目光又落到容昭肩頸那處被水泡得泛白翻卷、卻依稀能看出是某種銳器貫穿造成的傷口,瞳孔微微一縮。
沉默籠罩了這片河灘。村民們敬畏地看著灘涂上的“人”,又望向河對岸那片高聳入云、終年云霧繚繞、被傳說中神秘恐怖禁忌籠罩的群山峭壁??謶峙c某種難以言喻的猜測在人群中心中蔓延。
“不是水漂子……”老里正終于拄著拐杖站直了身體,目光復雜地掃過容昭和那片破碎的皮筏,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斬釘截鐵的敬畏與戒懼:
“是…從‘那邊’…漂下來的…帶著‘龍王怒’傷痕的……人!”
他頓了頓,聲音刻意壓低了幾分,卻清晰地傳到在場每一個屏息凝神的人耳中:
“帶回去!”
“小心著點抬!用清水擦擦身子,灌點熱米湯吊著命……但誰都別亂碰!”
“她身邊那片‘東西’,用艾草水洗洗,放在宗祠香案下……不許動!”他的眼神銳利地掃過周圍的村民,“還有,這事兒!誰也不許瞎傳!聽見沒?!”
村民們面面相覷,敬畏更深一層。有人立刻跑回村去抬門板。
容昭在徹底陷入深沉的黑暗昏迷之前,只隱約感覺到自己被幾個人小心翼翼地、仿佛抬著什么易碎易爆的禁忌物品般,輕手輕腳地放到了一個咯吱作響的硬板子上。陽光炙烤著濕透的衣服和冰冷的傷口,帶來一種奇異的、冰火交融的刺痛感。
最后的意識碎片里,是老里正那句低沉卻又如同警鐘般不斷回蕩在她模糊識海中的話:
“帶回去……”
“小心著點抬……”
“誰都別亂碰……”
“不許動……”
“不許瞎傳……”
像是一道冰冷的鐵律,將她從死水中打撈起,卻又投進了另一個無法預測的樊籠。陽光暖意灼灼,卻驅(qū)散不了那自骨髓深處蔓延開的、如同暗河深處般冰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