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賦曾見過寄弦的,他十歲在街頭流浪的時候,那個穿著華衣美服的公子坐著馬車路過,彼時寄弦十六歲,他眉間朱砂痣曲賦一直記得,京城人人都在傳唱寄弦公子的才情,曲賦一直記得他的恩情。
十歲那年的雪特別大。
曲賦蜷縮在醉仙樓的后巷里,盯著自己凍得發(fā)紫的腳趾。破陶碗里躺著三枚銅錢,是今早幫馬販子刷馬掙的,還不夠買半個肉炊餅。
寒風卷著雪粒子刮過來,像細密的針扎在臉上。
“滾開!別擋道!”
跑堂的拎著泔水桶出來,一抬腳就踢翻了他的碗。
銅錢滾進雪泥里,曲賦撲過去撿,后腦勺卻挨了重重一巴掌。
他眼前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恍惚聽見一串清脆的鑾鈴聲由遠及近。
“怎么回事?”
少年的聲音清泠泠的,像檐角化凍的冰棱。曲賦抬頭,看見輛青綢馬車停在巷口。車窗里探出半張臉,眉目如畫,額間一點朱砂紅得刺眼。
“回公子,是個小叫花子......”
跑堂的突然結巴起來。曲賦認得這馬車上的家徽——寄府的青鸞紋,整個京城獨一份。
車簾又掀起些,露出少年執(zhí)卷的手。那手指修長白皙,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袖口繡著暗銀色的云紋。
曲賦不自覺地把自己生滿凍瘡的手藏到背后。
“給他?!?/p>
少年公子突然指了指食盒。侍從連忙捧出個描金漆盒,掀開蓋子時,甜香瞬間沖散了巷子里的餿臭味。
桂花糕。
曲賦從沒見過這么精致的點心,金黃的糕體上綴著蜜漬桂花,還冒著絲絲熱氣。他不敢接,只在破棉襖上使勁擦了擦手。
“趁熱吃?!?/p>
馬車里的公子說了這么一句,便放下簾子。鑾鈴聲漸漸遠去,曲賦還捧著漆盒發(fā)愣。
跑堂的湊過來想順走一塊,被他齜著牙嚇退——那一刻他像極了護食的野狗。
第一口甜得發(fā)苦。曲賦蹲在墻角,小口小口地啃,連落在掌心的糖粉都舔得干干凈凈。
后來他常在醉仙樓附近轉悠。
跑堂的再不敢趕他,因為曲賦學會了把寄府的漆盒擺在顯眼處。那盒子被他擦得锃亮,偶爾還能從縫里摳出點殘渣解饞。
“知道那是誰嗎?”賣炊餅的老頭逗他,“寄家小公子,七歲能詩的神童!”
曲賦不懂什么叫神童,但他記住了“寄弦”這個名字。
有次城隍廟唱戲,他擠在人群里聽完整出《狀元媒》,就為等那句“錦瑟無端五十弦”。散場后他蹲在戲臺邊,用木炭在墻上歪歪扭扭畫了道弦月。
十二歲那年,曲賦終于又見到寄弦。
那日朱雀大街戒嚴,說是寄小公子入宮講學歸來。曲賦趴在茶樓外的老槐樹上,看見青鸞車駕緩緩駛過。
風掀起車簾一角,露出少年公子半邊側臉——比三年前更清俊了,正在看一本藍皮冊子,眉頭微蹙。
“啪嗒——”
冊子里掉出張紙,隨風飄到樹根處。曲賦猴子似的溜下來,搶在侍衛(wèi)前頭撿起。
紙上是首墨跡未干的小詩,落款畫著枚朱砂印。
“小叫花子,拿來!”
侍衛(wèi)伸手要奪。曲賦卻把紙片塞進懷里,轉身鉆進了小巷。
他在破廟里就著月光看了半宿,雖然一個字也不認得,但覺得那些字跡像極了寄弦的手指——清瘦有力,帶著說不出的風骨。
“傻子!”老乞丐笑他,“人家是天上的云,你是陰溝里的泥!”
曲賦沒吭聲,只是把詩稿藏在了貼身的破布里。直到某天被雨淋透,墨跡暈染成一片灰藍。
再遇已是武狀元游街時。
曲賦穿著御賜的麒麟服,高頭大馬行過朱雀大街。
忽然在圍觀人群里瞥見個雪青身影——寄弦立在茶樓窗前,正用帕子掩著口鼻,似乎受不了街上的塵土。
彼時的寄小公子已長成玉樹臨風的青年,唯有額間朱砂依舊艷烈。他下意識去摸胸口——那里早沒了詩稿,只有野狗留下的疤。
……
曲賦站在聽雨樓外的梅樹下,手里捏著剛買的桂花糕。油紙包被攥得太緊,蜜糖滲出來,黏糊糊地沾了滿手。
“將軍好雅興。”
寄弦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清泠泠的像碎玉撞冰。
曲賦慌忙轉身,差點打翻食盒。那人披著雪青大氅站在石階上,懷里抱著張古琴,指尖還纏著練琴用的細布。
“路過...順便...”曲賦把桂花糕往他跟前一遞,"還你的。"
寄弦挑眉:“還?”
“就...詩會上那盒杏仁酥?!鼻x耳根發(fā)燙,暗罵自己嘴笨。
寄弦忽然笑了。他接過油紙包,指尖不經意擦過曲賦掌心的老繭:“將軍記性真好?!?/p>
風掠過桃枝,抖落幾片花瓣。
曲賦盯著寄弦額間那點朱砂,忽然希望他能認出自己——認出那個縮在雪地里,像野狗一樣護著漆盒的小叫花子。
可寄弦只是優(yōu)雅地拈起塊糕點,小口咬了下:“太甜了?!?/p>
曲賦的心猛地一沉。
……
夜里,曲賦在凌云府的浴池里泡了很久。
水汽氤氳中,他盯著自己布滿傷疤的手臂——這是十二歲跟野狗搶食留下的。
“公子,水涼了?!?/p>
墨竹捧著干凈衣裳進來,看見自家將軍正對著銅鏡發(fā)呆。
鏡中人劍眉星目,早不是當年瘦骨嶙峋的模樣??汕x總覺得,那個小乞丐還藏在眉宇間的陰影里。
“你說...”他突然開口,“寄小公子給多少人送過糕點?”
墨竹一愣:“聽說寄府每月初一都施粥...”
“果然?!鼻x把臉埋進水里,氣泡咕嚕嚕地往上冒。
……
三日后,曲賦在校場練箭。
靶心上貼著張皺巴巴的紙,隱約能看出“聽雪”二字——是那個珍藏多年的漆盒上剝下來的。他拉滿弓弦,嗖地一箭射穿紙片。
“好箭法!”
嚴老將軍拄著拐杖走來,看了眼靶子:“怎么,跟聽雨樓有仇?”
曲賦搖頭,又抽出一支箭。這次射偏了,箭桿顫巍巍地插在靶子邊緣。
“當年在街頭要飯時...”他忽然說,“有人給過我盒桂花糕?!?/p>
老將軍瞇起眼睛:“就為這個?”
“就為這個?!?/p>
曲賦想起寄弦說太甜了時的神情,那么隨意,那么...陌生。
原來對寄弦而言,那不過是最尋常的善舉,像撒把米喂麻雀似的。
“傻小子?!崩蠈④姷墓照惹迷谒⊥壬?,“你知道老夫救過多少快餓死的兵卒?難道個個都得記住老夫的臉?”
最后一支箭破空而去,將殘破的紙片徹底撕碎。曲賦望著紛紛揚揚的紙屑,突然釋懷了——
何必非要他記得?
自己記得那抹朱砂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