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弦回到寄府時,暮色已沉。
他站在銅鏡前整理衣冠,卻怎么也撫不平衣襟上的褶皺。
發(fā)間還夾著一根細草莖,是方才在曲府院中跌倒時沾上的。
鏡中人面色泛紅,衣領微敞,怎么看都不似平日那個端方自持的寄公子。
“少爺,老爺讓您去書房。”小廝在門外低聲通傳。
寄弦指尖一顫,草莖飄落在地。
書房內(nèi),沉水香的氣息濃得讓人窒息。父親背對著門立在窗前,手中握著那根烏木戒尺,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掌心。
“跪下?!?/p>
寄弦沉默地撩袍跪在蒲團上,青石板的涼意透過衣料滲入膝蓋。
“這么晚,去哪了?”
“凌云府?!?/p>
“做什么?”
“教習字?!?/p>
戒尺突然重重敲在案幾上,震得筆架嘩啦作響:“撒謊!”父親猛地轉(zhuǎn)身,眼中寒光凜冽,“教習字能教得衣冠不整?能教得滿身塵土?”
寄弦垂眸盯著地上的磚縫。那里有只螞蟻正費力地搬運一粒糕屑——定是誰昨夜偷吃時落下的。
啪!
戒尺狠狠抽在他肩頭脖頸處,火辣辣的疼瞬間炸開。
寄弦咬緊牙關,聽見父親冰冷的聲音:“三十遍家規(guī),抄不完不許睡?!?/p>
硯臺里的墨早已研好,濃黑如夜。寄弦提筆寫下第一個孝字時,手腕內(nèi)側(cè)被狼牙棒勒出的紅痕隱隱作痛。
一、晨昏定省,不可懈怠
曲賦今早非要學寫晨字,卻故意把日部畫成個圓滾滾的太陽,還添上笑臉。
二、衣冠端正,舉止有度
他替他拂去發(fā)間草屑時,指尖擦過后頸的觸感揮之不去。
五、非禮勿視,非禮勿言
那人笑著說“你心跳好快”時,眼底映著末夏的陽光。
寫到第十五遍時,寄年的臉從窗邊探出來。他翻窗進屋,往硯臺里滴了兩滴清水:“墨太稠了,傷筆。”
寄弦沒抬頭,筆尖卻頓了頓。
“那個曲賦...”寄年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放下一碟桂花酥,“父親方才派人去打聽他了?!?/p>
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團墨。寄弦盯著那團黑色,想起曲賦耍賴不肯練字時,總愛用毛筆在廢紙上畫王八。
“你比他年長六歲?!奔哪晖蝗坏?,"該有個兄長的樣子。"
寄弦終于抬頭。銅鏡里映出他通紅的耳尖,和衣領下若隱若現(xiàn)的鞭痕。
他想起今日跌倒時,曲賦護在他腦后的手掌——那掌心有常年握兵器留下的繭,蹭過皮膚時粗糲又溫暖。
“我知道?!彼p聲說,卻撕了剛寫好的家規(guī)重抄。
寄年嘆了口氣,翻窗離去前突然回頭:“對了,你袖子里有根麻雀羽毛?!?/p>
寄弦猛地攥緊袖口。窗外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他還有十二遍沒抄完。
……
很早的時候,寄弦已立在曲府門前,抄完30遍家規(guī),天已經(jīng)亮了,他徹夜未眠。
他今日特意束緊了腰封,將每一寸衣褶都撫得平整,連發(fā)冠都系得比往日更緊些。銅鏡里的寄公子眉眼清冷,仿佛昨日那個在曲賦懷中耳尖通紅的人從未存在過。
“寄公子來得真早?!鼻x打著哈欠拉開大門,中衣松松垮垮地系著,露出小片麥色胸膛。
寄弦目光一觸即離,袖中手指微微收緊:“今日講《論語·為政》。”
書房里,曲賦第無數(shù)次把譬如北辰的辰字寫成了歪扭的星辰圖案。
“重寫?!奔南依渲槼樽咝?。
曲賦托腮看他:“寄公子今日怎么這般嚴肅?”筆桿在指間轉(zhuǎn)了個圈,“莫非是昨日摔疼了?”
“專心?!奔南覍⒔涑邏涸诎干希l(fā)出清脆的響。
窗外麻雀嘰喳,曲賦突然伸手戳了戳他緊繃的嘴角:“笑一個?”
戒尺重重落下,卻在半空被一把攥住。曲賦的手掌包裹著他的,溫度透過竹板灼燒皮膚。
寄弦猛地抽手,帶倒了硯臺,墨汁潑了滿案。
“我......”
“我來?!鼻x已麻利地收拾起來,抬頭時鼻尖沾了滴墨,像顆滑稽的小痣。
寄弦別過臉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話——“你比他年長六歲,該有個兄長的樣子。”
午后的陽光曬得人發(fā)昏。曲賦無數(shù)次偷瞄寄弦的側(cè)臉,發(fā)現(xiàn)他今日連睫毛垂落的弧度都透著疏離。
“這章我會了?!鼻x突然推開字帖,“換我教你劍法?”
“不必?!奔南翌^也不抬,“繼續(xù)臨帖。”
“那休息片刻?”
“不可?!?/p>
曲賦瞇起眼睛。他忽然傾身向前,近到能數(shù)清寄弦顫抖的睫毛:“寄公子在罰我?”
檀香的氣息撲面而來。寄弦向后仰,脊背抵上冰冷的椅背:
“胡鬧也要有個限度?!甭曇艨嚨孟窭瓭M的弓弦。
曲賦不退反進,指尖掠過他緊攥的袖口:“那這是什么?”一片羽毛被輕輕抽出——正是昨日落在袖中的雀羽。
曲賦起身時,無意間瞥見寄弦微敞的衣襟。
那人正低頭研墨,素白的脖頸隨著動作微微前傾,一道暗紅的戒尺痕從衣領邊緣延伸出來,像雪地里刺目的一道血痕。
曲賦呼吸一滯,手中的茶盞咔地磕在案幾上。
“怎么了?”寄弦抬眸,見曲賦直勾勾盯著自己,下意識攏了攏衣領。
“你父親打的?”曲賦突然伸手,指尖懸在那道傷痕上方,終究沒敢碰。
寄弦偏頭避開:“與你無關?!甭曇衾涞孟癖?,耳尖卻紅了。
曲賦胸口發(fā)悶。他想起寄弦握筆時微顫的手腕,想起他今日過分端正的坐姿——原來都是忍著疼。
這個認知讓他喉頭發(fā)緊,比挨了軍棍還難受。
“我府上有藥......”
“不必?!奔南掖驍嗨?,筆尖在紙上洇出個墨團,“專心習字?!?/p>
窗外蟬鳴刺耳。曲賦盯著那道若隱若現(xiàn)的紅痕,突然把宣紙揉成一團:“今日不學了。”
“你——!”
“我去給你買桂花酥。”曲賦大步往外走,袍角帶翻筆架也不管,“甜的能止疼?!?/p>
寄弦怔在原地,聽著遠去的腳步聲,喉結(jié)動了動。衣領下的傷痕火辣辣地疼,卻莫名泛起一絲癢。
寄弦望著曲賦消失在回廊轉(zhuǎn)角的身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幾邊緣。硯臺里的墨汁漸漸凝了一層薄皮,像他此刻結(jié)痂的傷痕。
院墻外突然傳來熟悉的吆喝聲——是西街那個賣桂花酥的老翁。
寄弦不由攥緊了袖口,那里還藏著前日曲賦硬塞給他的半塊糖糕,油紙都被體溫焐熱了。
“寄公子!”曲賦的聲音伴著腳步聲由遠及近。他翻過窗欞躍入書房,發(fā)梢還沾著街市上的柳絮,懷里抱著油紙包,香甜氣息瞬間盈滿屋子?!皠偝鲥伒?,趁熱......”
話音戛然而止。
曲賦看見寄弦慌忙將什么塞進了袖袋,露出的一角油紙在素白衣料上格外刺目。
兩人隔著案幾對視,空氣中飄著細小的糖粉。
曲賦忽然笑了,伸手拂去寄弦肩頭并不存在的灰塵:“原來寄公子也會偷藏零嘴?”
“胡說什么。”寄弦別過臉,卻見曲賦已經(jīng)拆開油紙包,金黃的酥餅上撒著新桂,蜜糖正沿著酥皮裂縫緩緩滲出。
“張嘴?!鼻x掰下一角遞到他唇邊。
寄弦下意識要躲,卻聽見極輕的一句:“就當是......給我個賠罪的機會?!?/p>
甜香在唇齒間化開的剎那,戒尺的灼痛忽然變得遙遠。曲賦的指尖沾著糖渣,在陽光下亮晶晶的,像他此刻閃爍的眼睛。
“甜嗎?”他問。
寄弦垂眸,喉結(jié)輕輕滾動:“......太甜了。”
可他沒有吐出來。
曲賦看著寄弦小口咬著桂花酥的模樣,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緊了。
那人吃相斯文,連唇角的碎屑都要用指尖輕輕抹去,仿佛連吞咽甜食都恪守著某種規(guī)矩。
可偏偏是這樣的人,脖頸上卻橫著一道猙獰的戒尺痕——曲賦幾乎能想象出那戒尺落下的力道,寄弦跪得筆直,咬著牙一聲不吭的樣子。
“還疼嗎?”他聽見自己問,聲音啞得不像話。
寄弦動作一頓,隨即搖頭:“不礙事?!?/p>
可曲賦分明看見他吞咽時喉結(jié)微微發(fā)顫,像是連呼吸都牽扯著傷處。
他忽然起身,大步走向內(nèi)室,翻箱倒柜地找出一盒藥膏——軍醫(yī)特制的金瘡藥,治淤傷最是有效。
“過來。”他回到案前,指尖挑開藥盒,清苦的藥香立刻彌散開來。
寄弦蹙眉:"不必......"
"你若是自己夠得著,我也不多事。"曲賦盯著他緊束的衣領,"可這傷在后頸,你連看都看不見。"
寄弦沉默了片刻,終于慢慢松開了攥著衣領的手。
曲賦沾了藥膏的指尖觸上傷痕時,寄弦明顯繃緊了身子。他的皮膚比想象中更涼,像是常年不見光的玉,而那道紅痕烙在上面,刺眼得讓人心頭發(fā)堵。
“你父親......”曲賦想說些什么,卻又咽了回去。他放輕了力道,藥膏在指腹下化開,滲入傷痕的紋理。
寄弦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睫毛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為何非要這般嚴厲?”曲賦終是沒忍住,低聲問道。
寄弦沒有回答。窗外風過竹林,沙沙的響動填補了沉默。
曲賦指尖沾著藥膏,忽然想起自己十二歲那年。
那時他還在街頭討飯,寒冬臘月里蜷在破廟角落,看對面朱門大戶的少爺們裹著狐裘踏雪賞梅。
小乞丐們最恨這些公子哥——他們隨手打賞的碎銀能買半個月的饅頭,腰間玉佩夠窮人活一輩子。
“瞧那細皮嫩肉的,怕是連筷子倒著拿都要挨罵?!崩掀蜇ぴ鹬莞托Α?/p>
曲賦當時深以為然。
可此刻,他的指腹正摩挲著寄弦頸上紅腫的戒尺痕。
這具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身體上,竟也布滿舊傷——左手腕內(nèi)側(cè)有硯臺砸出的淡疤,右手指節(jié)留著幼時握筆磨出的繭,膝蓋甚至還有跪祠堂時青石磚硌出的淤青未消。
“第幾條家規(guī)?”曲賦突然問。
寄弦一怔:“什么?”
“這道傷?!鼻x的指尖輕輕點在他頸側(cè),“是犯了第幾條家規(guī)?”
燭火噼啪炸響。寄弦垂眸的樣子讓曲賦想起被雨淋濕的鶴,華美的羽毛下藏著折斷的翅骨。
“第三十七條?!绷季?,寄弦輕聲道,“交游當慎,勿近佻達?!?/p>
曲賦忽然笑出聲,笑聲里卻帶著鐵銹味。原來在那些雕梁畫棟里,也有人日日數(shù)著戒尺落下的次數(shù),有人把《家訓》倒背如流只為少挨兩鞭,有人連衣袖里藏塊糖都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
“你們這些公子啊......”他蘸了藥膏繼續(xù)涂抹,“活得比乞丐還累?!?/p>
寄弦猛地抬頭,卻在曲賦眼里看見從未有過的神色——那不是憐憫,而是某種更尖銳的東西,像終于捅破華美窗紙,發(fā)現(xiàn)里頭不過是另一座牢籠。
夜風穿堂而過,吹熄了半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