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盧方舟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前世在生死邊緣摸爬滾打的經歷告訴他,戰(zhàn)場上,越是怕就死得就越快。
此刻最要緊的,是必須先穩(wěn)住這慌亂的軍心。
他沉吟片刻,猛然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頭,聲音雖沙啞,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你們都給我聽著!”
這一聲讓周圍十雙原本慌亂的眼睛齊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盧方舟清秀的臉上陡然露出一絲狠厲,字字清晰地說道:
“韃子圍而不攻,不是不想打,是忌憚這山丘的地勢!
他們是在等我們糧盡水絕,等我們自己垮掉!就算今天能撐過去,明天呢?后天呢?早晚是個死!”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所以我們不能在這傻等,你們該清楚,這荒山野嶺的,不會有人來救我們!
唯一的活路,就是殺了山下的韃子!
殺出去,不光能活,還能把他們搶的財物都拿過來,那可是潑天的富貴!”
眾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滿是震驚與猶豫。
這些人里,有從小在盧家長大的“家生子”,比如黃大柱。
也有從盧家莊堡軍戶里挑出的精銳,比如羅火。
這一刻,他們都覺得眼前的少爺有些陌生。
往日里,這位英俊的百戶大人,總愛圍著女子轉。
愛開些葷玩笑,見了漂亮姑娘會偷偷擠眉弄眼。
二十出頭就娶了一妻四妾。
待他們這些家丁也算寬厚。
剛才那般危急,大家還護著他逃跑,是念著往日的舊情,可心里其實沒指望他能帶著眾人逃出生天。
現(xiàn)在呢,他臉上那股冷靜沉著,還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是他們從未見過的。
不管這是不是硬撐出來的氣勢,至少讓慌亂的眾人心里有了個主心骨。
“少爺,咱們…… 拼了!”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但聲音里帶著明顯的顫音。
盧方舟突然笑了,那笑容看得眾人心里發(fā)毛,那是一種帶著狠勁獰笑。
他繼續(xù)環(huán)視著每個人的臉,目光銳利。
短暫的死寂之后,十道參差不齊卻帶著幾分決絕的吼聲響起:
“聽少爺?shù)?!?/p>
盧方舟滿意地點點頭,語氣愈發(fā)沉穩(wěn):
“對!就是拼!但不是傻拼,得用腦子!”
他猛地抽出腰間的腰刀:
“從現(xiàn)在起,我的命令就是軍法!誰敢打折扣,誰要是敢退縮,別怪我不顧往日的情分!”
刀鋒一轉,他直指黃大柱:
“老黃,你會說韃子話,立刻滾到崖邊去!給我大聲罵,怎么難聽怎么罵!
要是能把韃子氣得半死,沖上來要砍你,你就算立了大功!”
“啊?”
黃大柱愣了一下,撓著后腦勺,銅鈴大的眼睛里寫滿了困惑,似乎沒反應過來這命令的用意。
哪有讓人主動去挨刀子的道理?
“聽不懂人話?”
盧方舟抬腳就往他腿上踹了一下,聲音陡然嚴厲:
“去!現(xiàn)在就去!”
羅火也跟著補了一腳,低聲呵斥: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等韃子爬上山來拿你祭刀嗎?”
“哦哦,好!”
黃大柱這才回過神,不敢再多問,連忙連滾帶爬地沖到崖邊。
他深吸一口氣,扯開破鑼嗓子就用生硬的女真語吼了起來:
“你們這幫雜碎!一群從糞坑里爬出來的野狗韃子!連個小山包都不敢上,個個都是娘們養(yǎng)的!&*#%……”
黃大柱的女真語是跟一個遠房叔叔學的。
他那叔叔在一個大晉商家里做小管事,因常年和女真人做生意,少不了要會些對方的語言。
黃大柱看著憨憨的,在語言上卻有點天賦。
尤其是罵人的話,學起來格外快。
此刻越罵越順嘴,污言穢語像連珠炮似的往山下砸,一句比一句難聽。
“鄔瑤忠!求援火箭在你身上吧?現(xiàn)在馬上發(fā)出去!”
“是!少爺!”
鄔瑤忠是個二十出頭的漢子,眉眼間帶著幾分憨厚,和黃大柱合稱為盧家莊的“二傻”。
他忙從背上解下火箭,用火折子小心翼翼地點燃箭尾的引信。
“嗤”的一聲輕響,火星噼啪迸濺,火箭拖著長長的煙跡猛地竄向天空。
箭身里特制的硫磺混著硝石劇烈燃燒,迸射出串串明亮的火星,在遠處也能清晰望見。
羅火悄悄湊到盧方舟身邊,壓低聲音道:
“少爺,如今各堡都被韃子打怕了,真會有人來援嗎?”
“援兵?”
盧方舟一聲嗤笑:
“我們就是自己的援兵。那支火箭不是求援,是逼山下那群韃子快點攻山。他們瞧見信號,定會怕夜長夢多。”
那邊的黃大柱罵著罵著,終于徹底放開了。
最后索性解開腰帶,叉開雙腿站在崖邊,沖著山下就撒起尿來。
一邊撒,他嘴里還在繼續(xù)罵罵咧咧:
“后金的龜孫子!來??!上來嘗嘗爺爺?shù)臒岷跄颍 ?/p>
一開始,后金兵只當黃大柱是臨死前的瘋癲。
任憑他罵得再難聽,也只是隨口回罵幾句,并不怎么當真。
可這撒尿侮辱他們的舉動,終于讓山下的后金兵炸了鍋。
帶隊的專達額頭上青筋暴起,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其他后金兵也哇哇大罵,吼聲里滿是怒意。
他們何時見過如此囂張的明軍?
那些窩囊廢瞧見女真勇士,不該嚇得屁滾尿流、跪地求饒嗎?
也難怪這些后金兵鄙視明軍。
明末的明軍武備廢弛,軍紀渙散,時常出現(xiàn)幾個后金兵追著成百上千明軍跑的荒唐事。
在他們的印象里,明人也就固守城池時還有幾分戰(zhàn)斗力。
到了野外,簡直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一場戰(zhàn)斗下來往往是一面倒的屠殺。
就在這時,他們也看到了那支升空的求援火箭,自然知道這是明人在發(fā)信號求援。
眾人不由得紛紛勒住馬,轉頭看向他們的領隊專達,等著他拿主意。
山上,盧方舟趁著這個間隙繼續(xù)分配任務:
“老黃,繼續(xù)罵,嗓門再大些,把他們的火氣全勾上來!
羅火,你們三個帶著三眼銃的集中到一塊兒,等下韃子上來,聽我命令一起發(fā)射,不許提前動手!
其他人都聚到我這邊,長槍在前,短刀在后,做好近戰(zhàn)準備,掩護他們三人!”
隨著一條條命令有條不紊地發(fā)出,家丁們臉上的懼色漸漸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調動起來的緊張與決絕。
他們按照指揮迅速就位,各自找好掩體,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山下,在暴怒的后金專達一聲令下。
除了留下兩人看守馬匹和搶來的財物,其余八個后金騎兵齊刷刷翻身下馬。
他們彼此間隔數(shù)步,一邊握緊手中的武器,一邊警惕地朝著山上緩緩而來。
他們選擇下馬,是因為這座小山丘頂部面積狹小,騎馬根本施展不開。
而且,女真人不同于蒙古人。
蒙古人離了馬就戰(zhàn)力大減,女真人卻更擅長步戰(zhàn)。
野戰(zhàn)之時,女真人常常在距敵陣數(shù)十步的地方下馬,徒步逼近。
而后靠著身上的重甲、手中的強弓和重兵器,發(fā)起悍不畏死的沖鋒。
他們用的弓箭也和蒙古人不同,大多是步弓,射程雖比馬弓短些,弓力卻更強,用的箭也更粗重,十五步內足以射穿重甲。
“韃子上來了!韃子上來了!”
黃大柱瞥見后金兵開始攻山,連忙提上褲子,撒丫子就往回跑,剛才那股囂張勁兒瞬間沒了。
盧方舟抬手一揮,示意眾人立刻做好準備:
“都穩(wěn)??!等韃子冒頭,聽我號令再動手!”
羅火和另外兩個帶三眼銃的家丁,分別躲在幾塊大巖石后面。
他們早已裝好了火藥和鉛彈,將槍管穩(wěn)穩(wěn)地支在石頭上,同時緊張地護著手中的火煤,生怕被風把火星吹滅了。
這三眼銃由三個槍管平行排列、固定在一起,后端設有共同的藥室和點火裝置。
使用時,先將火藥從銃口裝入每個槍管的藥室,再塞入鉛彈。
接著用引線將三個藥室相連,并在藥室外部的引火孔處插上火繩或引火藥。
發(fā)射時,點燃引火孔處的火繩。
火焰便會通過引線依次點燃三個藥室中的火藥,讓三個槍管先后發(fā)射出彈丸。
這銃身多為鐵制或銅制,全長約半米,配有木柄。
有些木柄上還釘著幾根長長的鐵釘子。
這是打完彈藥后,把銃反過來,還能當狼牙棒掄起來砸人。
其他人則躲在羅火三人身后。
也盡量找石頭藏好身形,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片刻之間,后金兵的身影便一個個出現(xiàn)在山頂邊緣。
他們手中的弓半拉著,箭頭直指山上。
看樣子只要站穩(wěn)腳跟,立刻就會射出一輪強弓,對盧方舟他們進行火力覆蓋。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盧方舟的聲音搶先響起,短促而有力:
“發(fā)射!”
瞬間,三支三眼銃同時噴吐出耀眼的火焰!
“轟!轟!轟!轟!轟!” 八九聲巨響接連炸響,震得山巔都仿佛抖了三抖。
此時,羅火等三人和后金兵的距離不過二十步左右,正是三眼銃威力最強的射程,鉛彈射出,足以擊穿重甲。
“啊” 兩聲凄厲的慘叫響起,兩個后金步甲應聲倒下,
身上的棉甲被鉛彈撕開大洞,鮮血汩汩涌出。
還有一個馬甲踉蹌幾步,雖沒立刻倒下,肩頭卻已是一片血紅,顯然受了傷,戰(zhàn)斗力大打折扣。
“嗖嗖嗖” 剩余的后金兵反應極快,立刻放箭反擊。
盡管盧方舟搶了先手,射倒兩人、傷了一人,但對方的五支箭還是精準地射中了三名家丁。
其中兩人被射中面門,哼都沒哼一聲便直挺挺倒下,當場陣亡。
另一個被射中手臂,箭簇深深嵌入肉中,疼得他齜牙咧嘴,暫時失去了戰(zhàn)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