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藥味混雜著艾草焚燒過的清苦氣息,沉沉地壓在廂房內(nèi)。安陵容的意識如同沉在深海的游魚,被一縷微弱卻堅韌的光線牽引著,一點點向上浮升。渾身無處不在的酸痛如同潮水般涌來,骨頭像是散了架又重新拼接,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著疼痛。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她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縫隙。
刺目的光線讓她下意識地閉眼,緩了好一會兒,才再次睜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母親蕭氏那張近在咫尺、布滿淚痕、憔悴得幾乎脫了形的臉。那雙曾被眼疾折磨得渾濁的眼睛,此刻因淚水洗刷而顯得異常清亮,里面盛滿了巨大的驚喜、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濃得化不開的心疼。
“蓉……蓉兒?!”林氏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枯瘦的手緊緊攥住安陵容冰涼的手指,“你醒了?娘的蓉兒!你真的醒了?!” 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砸落在安陵容的手背上。
“娘……”安陵容張了張嘴,喉嚨如同被砂礫磨過,只發(fā)出一個模糊嘶啞的音節(jié)。她想抬手,卻牽動了肩背的傷處,痛得倒吸一口冷氣。
“小姐醒了!小姐真的醒了!”守在床尾的瀟姨娘也激動地撲了過來,抹著眼淚,聲音哽咽,“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守在門外的丫鬟聽到動靜,探頭一看,驚喜地叫了一聲:“安姑娘醒了!快!快去稟報側(cè)福晉!請張府醫(yī)!”
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迅速在年世蘭的院子里漾開。年世蘭正由松芝扶著在暖閣里慢慢踱步安胎,聞訊幾乎是小跑著沖了過來。她看到安陵容虛弱地睜著眼,努力想對母親擠出笑容的模樣,心頭那塊壓了整日的大石終于轟然落地,隨之涌上的,是難以言喻的心疼與感激。
“容兒!”年世蘭快步走到床邊,不顧身份地半蹲下來,握住安陵容另一只沒有受傷的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你……你嚇死姐姐了!”她看著安陵容蒼白憔悴的臉,想到她昨日那奮不顧身、浴血殺馬的慘烈模樣,眼圈瞬間就紅了,“身上還疼得厲害嗎?感覺怎么樣?”
安陵容輕輕搖頭,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聲音雖啞卻清晰:“姐姐……別擔心……陵容……命硬……你和孩子……沒事就好……” 她目光掃過年世蘭隆起的腹部,確認無恙,眼底才真正放松下來。
“傻話!”年世蘭鼻尖一酸,強忍著淚意,“為了我們母子,你差點把命都搭進去!”她轉(zhuǎn)頭厲聲催促,“張府醫(yī)呢?怎么還沒來?!”
張府醫(yī)幾乎是提著藥箱跑進來的。他仔細為安陵容診脈,查看傷勢,又詢問了她此刻的感覺。半晌,他捋著胡須,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側(cè)福晉大喜!安姑娘吉人天相!脈象雖弱,但已趨平穩(wěn),臟腑受震之象大為緩解!外傷雖痛,卻未傷及根本!只要安心靜養(yǎng),輔以湯藥針灸,不出半月,定能痊愈下地!此乃大幸!大幸??!”
年世蘭和安母等人聞言,都長長舒了一口氣。
* * *
消息一轉(zhuǎn)眼就傳遍了后院,飛進了宜修死寂沉沉的正院。
“醒了?”宜修正對著一碗幾乎未動的燕窩羹發(fā)呆,聞言猛地抬起頭,眼中射出怨毒至極的光,手中的銀勺“當啷”一聲砸在碗沿上,“命可真夠硬的!都傷成那樣了,居然還能醒過來?!” 她胸口劇烈起伏,一股無處發(fā)泄的邪火燒得她五臟六腑都疼!安陵容每一次的化險為夷,都像是在她臉上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王爺那邊呢?”她強壓怒火,聲音冷得像冰。
“王爺聽聞安姑娘蘇醒,又命蘇公公送了一批上好的滋補藥材過去,說是……感念其護主之功?!奔羟锏吐暬胤A。
“哼!感念?!”宜修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臉上肌肉微微抽搐。王爺這份“感念”,更像是在提醒她后院不穩(wěn),提醒她這個嫡福晉的無能!她煩躁地揮揮手,“知道了!滾出去!”
剪秋不敢多言,躬身退下。宜修獨自坐在空曠華麗的房間里,看著銅鏡中自己因怨毒而扭曲的面容,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深沉的恨意將她吞噬。她精心布置的殺局,被安陵容以命相搏破掉;她想借李格格之手除掉年世蘭的孩子,被安陵容識破反殺;如今連安陵容自己都從鬼門關(guān)爬了回來!王爺?shù)摹瓣P(guān)懷”更像是無形的鞭子抽在她臉上!
“安陵容……安陵容!”宜修狠狠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月牙形的血痕,“本福晉就不信,你渾身上下,就沒有一絲破綻!就沒有一個……能讓你痛不欲生的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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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偏院廂房內(nèi),氣氛卻溫暖而感傷。
安陵容靠在軟枕上,小口喝著母親一勺勺喂過來的參湯??粗赣H短短兩日就憔悴凹陷下去的臉頰和布滿血絲的眼睛,她心疼得無以復(fù)加。
“娘……您別擔心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精神些,“有姐姐護著……有張府醫(yī)看著……不會再有事了……您和姨娘……也要顧惜自己身子……”
林氏放下湯碗,用帕子擦了擦女兒嘴角,眼中淚光又起:“傻孩子……娘怎么能不擔心?娘就你這么一個心肝啊……看你躺在那里……娘的心都要碎了……”她緊緊握住安陵容的手,“娘知道,王府規(guī)矩大,我們娘倆老住在這里……不合適,也怕給側(cè)福晉添麻煩,惹人閑話?!?/p>
一旁的瀟姨娘也抹著眼淚道:“是啊小姐,夫人這兩日吃不下睡不著,就擔心壞了王府的規(guī)矩,連累了您和側(cè)福晉的清譽。”
安陵容心中一酸,知道母親和姨娘是真心為她著想,怕她們的存在成為她的負擔,甚至成為別人攻訐她的把柄。
“娘,姨娘,你們別……”她話未說完,年世蘭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什么麻煩?什么閑話?”年世蘭扶著腰走進來,臉上帶著不悅,“容兒的娘就是我的長輩!在自己姐姐的院子里養(yǎng)病,長輩來照看,天經(jīng)地義!誰敢嚼舌根子,本側(cè)福晉拔了他的舌頭!”她走到床邊,看著安母,“伯母,您就安心住下!容兒需要您照顧,我也需要您幫我看著這丫頭好好養(yǎng)傷!王府里的事,自有我做主!”
年世蘭的維護讓安陵容心頭暖流涌動。但林氏卻緩緩站起身,對著年世蘭深深一福,語氣溫和卻異常堅定:“側(cè)福晉大恩,民婦母女沒齒難忘!只是……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側(cè)福晉待容兒如親妹,待民婦如長輩,民婦更不能不知進退,讓側(cè)福晉為難。容兒如今已醒,有側(cè)福晉和太醫(yī)照拂,民婦……實在放心了。明日,民婦便與妹妹回梧桐巷去。等容兒大好了,再讓她回去看我們便是?!?/p>
年世蘭還想再勸,安陵容卻輕輕握住了年世蘭的手,對她微微搖頭。她了解自己的母親,看似柔弱,骨子里卻極有主見,更不愿欠人太多。年世蘭見狀,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罷了……伯母心意已決,我也不好強留。松芝,明日備好車馬,多派幾個穩(wěn)妥的人,護送伯母和瀟姨娘回梧桐巷。一應(yīng)用度,務(wù)必安排周全!”
“是,側(cè)福晉?!彼芍?yīng)下。
年世蘭又寬慰了安陵容幾句,知道她們母女定有許多體己話要說,便體貼地帶著人離開了,將空間留給她們。
* * *
晚膳時分,胤禛再次踏入了年世蘭的院子。他面上帶著一貫的溫和與關(guān)切,一進門便扶住欲起身行禮的年世蘭:“身子重,不必多禮。安姑娘醒了?可還好?”
“謝王爺關(guān)心。容兒醒了,張府醫(yī)說已無大礙,好生將養(yǎng)便是?!蹦晔捞m臉上帶著得體的淺笑,眼底卻是一片平靜無波。
“那就好?!必范G點點頭,目光落在年世蘭的腹部,帶著一種審視的柔和,“你也受驚了,今日的藥可用了?”說著,竟親自走到桌邊,端起那碗溫熱的安胎藥,用銀匙輕輕攪動,又試了試溫度,動作自然得如同一個體貼的尋常丈夫。
“來,趁熱喝了。”他將藥碗遞到年世蘭唇邊。
年世蘭心中冷笑,面上卻溫順地低頭,就著他的手,小口小口將苦澀的藥汁飲盡。每一口,都如同飲下冰冷的算計。胤禛喂藥時那專注的眼神,落在她眼中,只剩下虛偽與試探。
喂完藥,胤禛又陪著年世蘭用了些清淡的晚膳。席間多是胤禛在說些朝堂瑣事,年世蘭偶爾應(yīng)和幾句,氣氛看似融洽,實則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冰墻。
“你好生歇著,本王還有些政務(wù)要處理?!鄙女叄范G放下銀箸,溫言叮囑了幾句,便起身離去。
走出年世蘭的院門,胤禛臉上的溫和瞬間褪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夜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他抬頭望了望王府沉寂的夜空,腳步頓了頓。
“王爺,”蘇培盛小心地詢問,“是回前殿書房,還是……”
胤禛沉默片刻,目光掃過后院幾處亮著燈火的院落,最終落在一處燈火最為柔和安靜的角落?!叭ァR氏那里吧?!彼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疲憊。齊格格,那個總是溫婉沉靜、善解人意、從不多言的女子,此刻似乎成了這令人窒息的后宅中,唯一能讓他暫時喘口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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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修正院。
燭火通明,卻驅(qū)不散一室的冷寂。剪秋小心翼翼地匯報著:“……王爺去了年側(cè)福晉院里用了晚膳,又……去了齊格格處安置了?!?/p>
“啪嗒?!?/p>
宜修手中把玩的一支玉簪掉落在梳妝臺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沒去撿,只是緩緩抬起頭,望向銅鏡。鏡中的女人,容顏依舊端莊,眉眼間卻爬滿了深深的倦怠和揮之不去的怨懟。王爺……有多久沒踏進她的正院了?他去了年世蘭那里,是安撫,是試探。他去了齊氏那里……是尋求片刻的安寧。唯獨她這里,似乎成了他下達冰冷命令和宣泄不滿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自憐自艾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緩緩伏在冰冷的梳妝臺上,肩膀微微聳動,壓抑的、帶著無盡委屈和怨毒的嘆息,在空曠華麗的房間里幽幽回蕩,如同夜梟的悲鳴。這深宅大院里的寂寞與算計,似乎永無盡頭,
天光初破,王府的清晨帶著一絲料峭的寒意。胤禛早已起身,在蘇培盛的服侍下更衣上朝,背影消失在垂花門外,干脆利落,不留半分眷戀。
齊格格齊月賓站在自己院落的抄手游廊下,望著那空蕩蕩的甬道,晨風拂過她素凈的旗裝,帶來一陣清冷。她昨夜溫存承歡,心思卻并未完全沉溺。王爺臨睡前那幾句看似隨意的閑談,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疑慮的漣漪。
“……年氏這一胎,倒真是安穩(wěn)?!彼]著眼,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是喜是憂。
“王爺洪福,年妹妹自然平安順遂?!彼敃r溫順地應(yīng)著。
“平安?”胤禛的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嘲意,“這王府里,想要‘平安’,談何容易?!?/p>
還有他提起后院那些風波時,那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李格格是咎由自取,福晉……也太過心慈手軟了些?!?那語氣,不像是震怒于謀害皇嗣,倒像是在評判一件處理得不夠干凈利落的瑣事。
齊月賓的心一點點沉下去。王爺對年世蘭這一胎,似乎……真的并非全然喜悅?那些層出不窮的暗算,那些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處置……難道背后,竟有王爺?shù)摹S甚至縱容?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
“春桃,”她轉(zhuǎn)身,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絲決斷,“去小廚房盯著,燉一盅上好的天麻乳鴿羹。等王爺下朝回來,你親自送去前殿書房,就說……我請王爺午膳時分過來小坐,嘗嘗新得的江南點心?!?/p>
“是,格格?!贝禾覒?yīng)聲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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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偏院。
晨光透過窗欞,落在安陵容依舊蒼白的臉上。她靠在床頭,看著母親蕭氏和林姨娘已將簡單的行囊收拾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