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的白幡還在檐下飄,我跪在靈前燒著紙錢,火苗舔著黃紙卷,
映得三個嫂子的臉忽明忽暗。族老的煙桿在供桌上敲出悶響:“老四,你三個哥都沒了,
這四房的香火,只能你一肩挑了?!蔽沂掷锏幕疸Q“當啷”掉在地上,
抬頭時正撞見大嫂的眼。她立在靈牌旁,青布孝衣襯得肩背愈發(fā)挺直,
鬢角的白花都沒歪半分,只伸手將我掉的火鉗拾起來,指尖觸到我手背時冰涼:“四弟,
起來吧。日子總要過。”她聲音不高,卻像井繩墜著水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溥M人心坎里。
二嫂在旁抽噎著,帕子捂著臉,露出的眼睛紅得像浸了血的櫻桃。見我不動,
她怯生生挪過來,袖口蹭著我的胳膊,聲音軟得像棉花:“四弟……我知道難,
可孩子們還小,總不能……”話沒說完就被大嫂用眼風制止,她慌忙低下頭,
帕子角卻還在微微顫抖。唯有三嫂,斜倚在門框上,孝衣穿得松松垮垮,領口滑開半寸,
露出頸間一抹白。她見我看過去,忽然勾唇笑了,舌尖在唇角舔了下,
慢悠悠走過來踢踢我的鞋尖:“怎么,不敢了?當初是誰跟三哥拍胸脯,
說要護著我們姊妹三個的?”她的指甲染著蔻丹,擦過我下巴時帶點癢,“還是說,
怕我吃了你?”夜里我躺在東廂房,原是大哥住的地方。窗紙忽然被指節(jié)叩了叩,
二嫂端著碗進來,碗里是紅糖雞蛋。她把碗放在床頭,手指絞著衣角:“四弟,
趁熱吃……我、我給你掖掖被角?!彼氖謩偱龅奖贿?,院外忽然傳來大嫂的咳嗽聲,
二嫂嚇得手一抖,雞蛋湯灑了半盞,慌忙屈膝要擦,被我一把拉住?!安槐亓?。
”我松開她的手,指尖沾著她掌心的汗。剛打發(fā)走二嫂,門又被推開。
三嫂抱著床錦被走進來,徑直往我床上鋪,發(fā)間的茉莉香混著酒氣飄過來。
“大嫂讓我給你送床厚的,夜里涼?!彼┥頃r,孝衣領口敞得更開,“不過我瞧著,
四弟身強力壯的,怕是更需要點別的暖身子?”她的手往我腰上探,我猛地捉住她手腕,
她卻笑得更媚,“急什么?以后日子長著呢。”正拉扯間,門“吱呀”開了。大嫂站在門口,
手里端著盞油燈,燈芯爆出個火星?!叭?,”她聲音平平,“祠堂的燭快滅了,去換一根。
”三嫂撇撇嘴,抽回手時故意在我手心里撓了下,轉身走了。大嫂把油燈放在桌上,
燈光照亮她鬢邊的白發(fā)。“四弟,”她看著我,“你三個哥不在了,這屋里的人,
心就容易散。你得立住,別讓人戳脊梁骨?!彼D了頓,從袖中摸出個賬本,
“這是家里的進項開銷,你先看著。有不懂的,問我。”我接過賬本,紙頁邊角磨得發(fā)毛。
窗外的風卷著紙錢飛,像無數(shù)只白蝴蝶在打轉。忽然聽見西廂房傳來孩子的哭嚎,
二嫂慌慌張張的哄勸聲混著三嫂不耐煩的呵斥,大嫂蹙了蹙眉,轉身往外走:“我去看看。
”她的背影在燈影里拉得很長,青布孝衣下擺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塵土。我捏著那本賬本,
指腹觸到大嫂寫的小楷,筆筆端正,像她的人一樣,在這搖搖欲墜的家里,
豎著一根看不見的梁。天剛蒙蒙亮,我被院子里的動靜驚醒。披衣出門時,
正見大嫂蹲在石階上擇菜,沾著露水的青菜在她手里轉得飛快,
指尖掐斷菜根的動作利落干脆。見我出來,她抬眼道:“灶上溫著粥,二妹在哄孩子,
你先吃。”話音剛落,西廂房突然傳來“哐當”一聲,伴著孩子尖哭。
二嫂抱著小侄兒跑出來,鬢發(fā)散亂,衣襟上沾著奶漬,看見我就紅了眼圈:“四弟,
孩子打翻了藥碗……三哥留下的那貼補藥,全灑了……”她聲音發(fā)顫,
手緊緊攥著孩子的襁褓,指節(jié)泛白。“慌什么。”大嫂擱下菜籃起身,走到二嫂身邊時,
順手替她理了理歪掉的發(fā)簪,“藥沒了再去抓,孩子沒燙著就好?!彼D向我,語氣平穩(wěn),
“后日趕集,我跟你去趟藥鋪?!闭f著,三嫂從東廂房扭出來,身上換了件水紅夾襖,
領口繡著纏枝蓮,竟半點不見素色。她斜斜倚著門框,手里把玩著支銀簪,見我看她,
眼尾一挑:“喲,這就當起一家之主了?四弟,昨兒我讓你瞧的那匹云錦,
趕集時可得記著買。”大嫂眉峰微蹙:“家里正用度緊,三妹莫要添亂。”“添亂?
”三嫂忽然笑出聲,幾步走到我跟前,抬手就往我衣襟上抹了把,“昨兒是誰夜里翻身時,
把我繡的荷包壓皺了?我不過要匹布做件新衣裳,倒成了添亂?”她指尖滑過我領口,
聲音壓得低,“還是說,四弟只疼大嫂二嫂,偏疼不著我?”“三嫂自重?!蔽液笸税氩剑?/p>
避開她的觸碰。她腕子一翻,竟順勢抓住我袖口,發(fā)間的茉莉香撲了滿臉:“自重?
當初在酒桌上,是誰拉著我的手說……”“三妹!”大嫂的聲音陡然轉厲,
手里的菜籃重重磕在石階上,青菜滾了一地。她盯著三嫂,眼神像淬了冰,
“大哥二哥三哥的牌位還在祠堂里,你就這般不知羞恥?”三嫂臉上的笑僵了,
猛地甩開我袖口,銀簪“啪”地摔在地上:“我不知羞恥?總好過有些人裝模作樣,
心里指不定打著什么算盤!”說罷轉身就走,夾襖下擺掃過菜籃,又帶落幾顆青菜。
二嫂慌忙蹲下去撿,手一抖,菜葉子掉得更兇。大嫂閉了閉眼,彎腰拾起地上的銀簪,
用帕子細細擦著,再抬頭時,神色已恢復如常:“四弟,吃了粥去趟磨坊,
把前日的豆子磨了?!彼龑y簪遞給二嫂,“給三妹送去,就說我話說重了。
”我扛著豆子往磨坊走時,聽見二嫂在院里輕聲勸:“三妹,
大嫂也是為了這個家……”三嫂的聲音悶悶傳來:“我要那匹云錦,
是想給小侄兒做件滿月襖……他爹不在了,總不能穿得灰撲撲的……”磨盤轉得吱呀響,
黃豆粉簌簌落在竹筐里。忽聽身后有腳步聲,回頭見三嫂立在磨坊門口,手里捏著那支銀簪,
晨光從她身后照進來,把水紅夾襖染得透亮。她沒說話,只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遞給我,
打開一看,是幾塊桂花糕?!扒皟和腥藦逆?zhèn)上帶的?!彼齽e過臉,耳尖卻紅了,
“給孩子吃的?!闭f罷轉身就走,裙角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風,
卷得磨坊里的豆粉輕輕揚了揚。我捏著溫熱的桂花糕,忽然想起三個哥哥在世時,
大嫂總在燈下記賬,二嫂抱著孩子坐在一旁做針線,三嫂則倚在三哥肩頭笑鬧。
那時的月光透過窗欞,落在他們身上,暖得像此刻手里的糕。磨完豆子回家時,
見大嫂正站在祠堂門口,對著里面的牌位深深作揖。她的背影在日頭下顯得單薄,
卻挺得筆直,像株在風里站了多年的老槐樹。晚飯時,油燈在堂屋正中搖搖晃晃,
把四副碗筷的影子投在墻上,忽長忽短。大嫂把最后一碗腌菜擺上桌,
指尖在碗沿擦了擦:“今日本該蒸米,缸里的米只夠再撐三日。”我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
三個哥哥走時留下的債,像院角那棵老榕樹的根,悄無聲息地纏滿了整個家。
二嫂給懷里的小侄兒喂著米湯,勺子碰著碗邊叮當作響,
聲音壓得極低:“要不……我把陪嫁的銀鐲子當了?”“不可?!贝笊┝⒖烫а?,
目光掃過二嫂腕上那只磨得發(fā)亮的銀鐲,“那是孩子將來的念想?!彼D向我,
油燈映著她眼底的紋路,“后日我去山里采些菌子,你去鎮(zhèn)上的布莊問問,
能不能先賒幾匹粗布——換季了,孩子們的衣裳得添?!比┩蝗弧班汀钡匦α耍?/p>
手里的筷子在碗里挑挑揀揀:“采菌子能值幾個錢?我倒是認識個綢緞莊的掌柜,
他前日還說……”“三嫂!”我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瓷碗震得跳了跳。
話剛出口就悔了——三嫂那笑意僵在臉上,眼尾的紅倏地褪了,只剩一片涼。我喉結滾了滾,
終究是放軟了聲音,“大哥生前最不喜這些歪門邪道。”她猛地站起身,裙裾掃過凳腳,
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笆橇?,你們都正經?!彼湫σ宦?,轉身就往外走,經過祠堂時,
故意用帕子狠狠擦了擦三哥的牌位,“就我不正經,就我想不出正經法子!
”門“砰”地撞上,帶起的風把油燈吹得險些滅了。二嫂抱著孩子,嚇得肩膀直抖:“四弟,
你也別氣……三妹她就是……”“我去看看?!贝笊┓畔峦肟?,
起身時順手將賬本塞進我懷里,“你先算算這個月的進項,我去尋她。
”我捏著那本泛黃的賬本,指腹劃過大嫂寫的“油鹽”二字,墨跡被摩挲得發(fā)亮。
院里的石榴樹影在紙上晃,像極了三嫂方才泛紅的眼尾。往村西頭走時,
遠遠看見兩個身影在老槐樹下拉扯。三嫂的水紅夾襖在暮色里格外扎眼,
她正掙開一個穿綢緞的男人的手,聲音尖利:“放手!當我是什么人?
”那男人嬉皮笑臉地拽著她的腕子:“陳三奶奶,何必呢?你家缺銀子,我缺個伴兒,
這不正好?”我心頭火起,抄起路邊的扁擔就沖過去,劈頭蓋臉往那男人背上打。
他“哎喲”一聲松了手,轉頭看見是我,罵罵咧咧地跑了。三嫂站在原地,頭發(fā)散亂,
領口被扯得歪到一邊,見我看她,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哭聲又急又啞,像被踩住尾巴的貓。
“哭什么。”我把扁擔扔在地上,蹲下去時,見她手背上有幾道紅痕。想伸手拉她,
又想起白日里的爭執(zhí),手在半空停了停,終究是解下自己的外褂,披在她肩上,“大嫂說,
明早去采菌子,讓你也去?!彼偷靥ь^,眼淚糊了滿臉,卻瞪著眼:“誰要去采那破菌子!
”話雖如此,卻沒把外褂掀掉,反而往身上裹了裹?;匚輹r,見大嫂正坐在燈下縫衣裳,
二嫂抱著孩子在旁邊捻線。見我們進來,大嫂眼皮都沒抬:“灶上溫著熱水,洗了手來對賬。
”三嫂哼了一聲,卻乖乖去了灶房,路過二嫂身邊時,還順手幫她理了理歪掉的線軸。
油燈把四個人的影子投在墻上,隨著燈芯的跳動輕輕搖晃。我翻著賬本,大嫂報著數(shù),
二嫂時不時插一句“上月買的針線還剩半盒”,三嫂則趴在桌邊,
用發(fā)簪在賬本邊角畫著小花兒。忽然,三嫂“呀”了一聲:“這里算錯了!
”她指著其中一筆,“買米的錢,多記了二十文?!贝笊愡^去看,
眉頭慢慢松開:“是我算錯了?!彼а劭聪蛉?,嘴角竟微微揚了揚,“還是你心細。
”三嫂的耳尖騰地紅了,慌忙低下頭去畫花兒,發(fā)簪在紙上戳出個小窟窿。
二嫂抱著孩子笑出聲,小侄兒不知看懂了什么,也咯咯地跟著笑。入秋后的第一個集日,
天剛亮就聽見院里的動靜。我披衣出去,見大嫂正把采來的菌子分裝成小捆,
二嫂蹲在旁邊用稻草捆扎,三嫂則抱著小侄兒,教他數(shù)竹筐里的雞蛋,
孩子咯咯的笑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八牡苄蚜耍俊贝笊┲逼鹕?,額角沁著薄汗,
手里舉著兩朵肥碩的雞油菌,“今晨剛采的,鎮(zhèn)上藥鋪說這東西能賣好價錢。
”她眼角的細紋里盛著笑意,平日里總是抿著的嘴角微微翹著,竟比晨光還要亮些。
我?guī)椭褨|西搬上板車,二嫂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袖,從竹籃里掏出個布包:“我蒸了雜糧糕,
路上餓了吃?!辈及锏母膺€溫著,混著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我剛要道謝,
就見三嫂踮腳往板車上放了個小陶罐,蓋子一掀,酸梅湯的清冽氣漫出來。“昨兒熬的,
放了冰糖?!彼齽e過臉,指尖卻在陶罐沿上輕輕敲著,“天熱,渴了喝。
”發(fā)間的茉莉簪子晃了晃,映得她耳尖紅撲撲的。板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時,
我回頭望了眼院門,見三個嫂子正并排站在門口,大嫂扶著二嫂的肩,
三嫂則抱著孩子朝我揮手。晨光漫過她們的衣角,把那抹水紅、月白和青藍揉成一團暖,
像極了小時候娘蒸的雜糧糕,粗糲里裹著甜。到了鎮(zhèn)上,菌子很快被搶光。我剛要去藥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