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舊債與新痕
閣樓的寧靜是脆弱的玻璃器皿，一丁點來自過去的震動，都足以讓它布滿裂痕。
那是一個深秋難得的、陽光慵懶的星期天下午。林晚蜷縮在臺燈溫暖的結(jié)界里，指尖劃過《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一）》泛黃的書頁，正沉浸在屈原《離騷》那“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悲愴與孤高中。文字的河流暫時隔絕了現(xiàn)實的逼仄，讓她得以喘息。
“砰砰砰！砰砰砰！”
粗暴、急促、帶著毫不掩飾的煩躁的敲門聲，如同重錘，狠狠砸碎了這短暫的寧靜。緊接著，是樓下張阿姨那拔高了、帶著明顯慌張和告急意味的喊叫：
“小林！小林你在不在上面？！快下來！樓下有人找你！說是…說是你家里人！看著…看著來者不善??！”
最后幾個字，張阿姨幾乎是壓著嗓子喊出來的，透著濃濃的擔(dān)憂和不安。
書頁上的文字瞬間失去了意義。林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下沉，沉入一片熟悉的、帶著泥沼腥氣的黑暗。那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關(guān)于文學(xué)世界的平靜感，瞬間被擊得粉碎。
家里人？
還能有誰？
她合上書，動作有些僵硬。暖黃的臺燈光暈此刻顯得如此無力，驅(qū)不散心頭驟然籠罩的寒意。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該來的，總會來。只是沒想到，這么快，這么直接。
踩著吱呀作響的樓梯下去，剛走到四樓半的轉(zhuǎn)角，就看到了堵在狹窄樓道口的三人。
為首的正是林輝。幾個月不見，他似乎又躥高了些，穿著一件印著夸張骷髏頭的黑色衛(wèi)衣，頭發(fā)染了一縷刺眼的黃毛，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不耐煩和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傲慢。他身后站著兩個同樣年紀(jì)、流里流氣的青年，一個叼著煙，斜眼打量著破敗的樓道，另一個雙手插兜，眼神不善地在她身上掃來掃去。
“磨蹭什么！等你半天了！” 林輝一見她，立刻嚷嚷起來，聲音在狹窄的空間里格外刺耳，“媽讓我來拿錢！我手機(jī)掉水里了，開不了機(jī)！趕緊的，給我三千塊買個新的！” 那口氣，仿佛不是索要，而是下達(dá)一個必須立刻執(zhí)行的命令。
樓道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的嗆人氣味。
林晚在最后兩級臺階上站定，目光越過林輝，掃過他身后那兩個明顯是來“壯聲勢”的家伙，最后定格在林輝那張寫滿理所當(dāng)然的臉上。她的眼神，像淬了冰的玻璃。
“協(xié)議。” 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冷硬，“你看過，我簽了字，按了手印。白紙黑字，法律生效。我沒義務(wù)給你錢，一分都沒有?！?她頓了頓，直視著林輝瞬間變得錯愕又暴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補(bǔ)充，“我的錢，每一分，都是自己流汗掙來的。跟你，跟媽，跟那個‘家’，都沒有半點關(guān)系。”
林輝愣住了，似乎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在他的認(rèn)知里，林晚，他的姐姐，從來都是沉默的、隱忍的、可以被隨意索取的對象。協(xié)議？那是什么狗屁東西？簽了就能不認(rèn)爹娘不認(rèn)弟弟了？
錯愕瞬間轉(zhuǎn)化為被冒犯的狂怒，那張年輕卻帶著戾氣的臉漲得通紅。
“你他媽放屁！” 他猛地往前一步，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晚臉上，“協(xié)議？協(xié)議算個鳥？！我是你弟！親弟！你賺了錢不給我花給誰花？給這破閣樓里的耗子花嗎？！” 他身后的兩個“朋友”也跟著哄笑起來，眼神更加肆無忌憚，像打量著待宰的羔羊。
“林晚，我警告你，別給臉不要臉！” 林輝的聲音拔得更高，帶著赤裸裸的威脅，“識相的趕緊拿錢！不然……” 他獰笑著，目光掃向通往閣樓的狹窄樓梯，“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上去砸了你那狗窩？讓你連這破地方都沒得??！”
巨大的吵鬧聲早已驚動了鄰居。幾扇門悄悄開了縫，張阿姨更是直接探出了半個身子，臉上又是害怕又是著急：“哎喲，小伙子，有話好好說啊，別動手！都是一家人，何必……”
“滾一邊去！關(guān)你屁事！老東西！” 林輝正在氣頭上，扭頭就惡狠狠地沖著張阿姨吼了過去，嚇得她立刻縮回了頭，門也“砰”地關(guān)上了。其他幾道門縫也瞬間消失。
狹窄的樓道里，空氣凝固，只剩下林輝粗重的喘息和那兩個混混不懷好意的目光。
林晚的心跳得很快，手心沁出冷汗。硬碰硬？她一個女孩，面對三個明顯帶著惡意的青年，毫無勝算。閣樓是她的堡壘，但此刻絕不能讓他們闖進(jìn)去。
電光石火間，她做出了決定。
在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她猛地轉(zhuǎn)身，動作快得像受驚的兔子，一步兩級地沖上通往閣樓的最后幾級臺階。林輝愣了一下，隨即怒吼著追上來：“你他媽敢跑？！”
林晚已經(jīng)沖到了閣樓門前，一把拉開那扇低矮的木門，閃身進(jìn)去，用盡全身力氣，“砰”地一聲將門死死關(guān)上！老舊的門閂被她以最快的速度插上！
“操！開門！林晚你給老子開門！” 林輝的咆哮和沉重的踹門聲幾乎同時響起！薄薄的門板劇烈地震動起來，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灰塵簌簌落下。
“砰砰砰！哐！哐！”
“不開門是吧？老子踹爛它！”
“賤人！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門外是林輝氣急敗壞的叫罵和更加瘋狂的踹門聲，夾雜著他那兩個“朋友”煽風(fēng)點火的起哄。整個頂樓都在震動。
林晚背靠著冰冷震動的門板，巨大的聲響沖擊著她的耳膜和心臟?？謶窒癖涞纳呃p繞上來，但一種更強(qiáng)大的、名為“守護(hù)”的意志瞬間壓倒了它。她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掏出那部沉甸甸的小靈通。屏幕的光在昏暗的閣樓里亮起。
這一次，她撥打110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比上次更加冷靜。電話接通，她的聲音清晰地穿透了門外的喧囂和狂怒：
“您好，我要報警。地點是XX區(qū)柳蔭巷17號頂樓閣樓。有人在門外尋釁滋事，暴力踹門，威脅我的人身安全，并揚(yáng)言要破壞我的住所財物。為首的是我弟弟林輝，他帶了兩個人。情況緊急，請盡快出警！”
清晰、冷靜、準(zhǔn)確。她再次報出了詳細(xì)地址。
門外的踹門聲和叫罵聲在她報警的話語中有一瞬間的停滯，隨即變得更加狂暴，夾雜著林輝氣急敗壞的咆哮：“報警？！你他媽敢報警？！賤人！你等著！”
林晚不再理會門外的叫囂，她只是緊緊握著電話，背靠著那扇在暴力下呻吟的門，屏息等待著。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秒都無比煎熬。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門板上傳來的每一次重?fù)魩淼恼饎樱路瘐咴谒男纳稀?/p>
警笛聲，如同天籟，終于由遠(yuǎn)及近，撕裂了巷子上空的沉悶。
門外的喧囂瞬間戛然而止。
腳步聲快速上樓，伴隨著警察嚴(yán)厲的呵斥：“干什么？！住手！”
“警察！都別動！”
“又是你？林輝！”
林晚緊繃的身體驟然一松，幾乎要癱軟下去。她聽出來了，是上次處理斷親協(xié)議的那位民警的聲音。他顯然認(rèn)出了林輝。
門外傳來林輝瞬間變得畏縮的辯解聲，和他那兩個“朋友”急于撇清關(guān)系的支吾聲。警察的訓(xùn)斥聲嚴(yán)厲而清晰：“尋釁滋事！威脅人身安全！破壞他人財物！哪一條不夠拘你？！上次的協(xié)議白紙黑字按的手印，當(dāng)廢紙嗎？！”
“未造成實際嚴(yán)重破壞？未造成？！看看這門被你們踹成什么樣了？！看看！”
“警告？！上次是口頭警告！這次是正式警告！再有一次，就不是在這里跟你說話了！直接去所里！治安拘留！聽見沒有？！”
“立刻離開！再敢來騷擾，后果自負(fù)！”
林輝不甘心的嘟囔聲和那兩個混混唯唯諾諾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腳步聲雜亂地下樓，消失在巷子里。
世界終于恢復(fù)了寂靜。一種劫后余生、卻帶著沉重傷痕的寂靜。
門外傳來民警的聲音：“林晚？在嗎？沒事了，開門吧?！?/p>
林晚深吸一口氣，拔掉門閂，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兩位民警，為首的正是上次那位，臉上帶著一絲無奈和嚴(yán)肅。他的目光掃過林晚蒼白的臉，又落在門板上那個明顯的、向內(nèi)凹陷的腳印痕跡上，眉頭皺得更緊。
“人已經(jīng)警告過了，趕走了。你…沒事吧？” 民警的聲音緩和了一些。
林晚搖搖頭，聲音有些沙啞：“謝謝警察同志，我沒事?！?/p>
“這門……”
“沒關(guān)系?！?林晚打斷他，目光也落在那處刺眼的凹痕上，“我自己能處理?！?/p>
民警嘆了口氣，又叮囑了幾句注意安全、及時報警之類的話，留下了出警回執(zhí)，才轉(zhuǎn)身離開。
樓道里徹底空了。但林晚能感覺到，那些緊閉的房門后面，無數(shù)雙眼睛正透過貓眼或門縫，無聲地窺探著，傳遞著復(fù)雜的情緒：同情、好奇、畏懼、還有一絲“這女孩家事真麻煩”的疏離感。
張阿姨的門悄悄打開一條縫，她探出頭，臉上驚魂未定，看著林晚，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眼神復(fù)雜地?fù)u了搖頭，什么也沒說，又輕輕關(guān)上了門。那聲嘆息里，包含了太多林晚不需要也無力承擔(dān)的廉價憐憫和世故的疏遠(yuǎn)。
林晚關(guān)上閣樓的門。這一次，落鎖的聲音格外沉重。
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手腳冰涼。剛才強(qiáng)撐的冷靜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被扒光了示眾般的難堪。
目光無法控制地投向門板上那個清晰的凹痕。它像一個丑陋的傷疤，烙印在她堡壘的入口，無聲地訴說著暴力的余威和血緣的冰冷。
憤怒嗎？是的。但憤怒過后，是更深的、如同西伯利亞寒流般的冰冷和決絕。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微顫，輕輕撫過那處凹陷。粗糙的觸感，帶著木頭被暴力蹂躪后的細(xì)微毛刺，刺痛了她的指尖，也刺痛了她的心。
這扇門，隔開的早已不僅僅是這個狹小的空間和外面的世界。
它隔開的，是兩個再也無法相容的世界——一個是我用血汗筑起的自由堡壘，一個是你們用貪婪和暴力維系的無底深淵。
這道痕，是界碑。
你們，休想再踏進(jìn)一步。
她站起身，走到那個藏匿著重要物品的舊餅干盒前。打開蓋子，翻過那些代表生存和希望的鈔票，在最底層，拿出那份被反復(fù)摩挲過的《經(jīng)濟(jì)獨立與贍養(yǎng)協(xié)議》。紙張的邊緣已經(jīng)有些磨損。
她展開它，在暖黃的臺燈光下，再一次，逐字逐句地，看著那些冰冷的條款。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燒紅的烙鐵，燙在她靈魂上的誓言。
然后，她拿出剛剛收到的、還帶著警察指紋的報警回執(zhí)。兩張薄薄的紙片，在她手中卻重逾千斤。
她將它們并排放在一起，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折疊好，用一張干凈的紙包起來，重新放回餅干盒的最底層，壓在那疊代表著自由基石的鈔票之下。
做完這一切，她走到天窗下。清冷的月光透過污濁的玻璃，無力地灑在地上。她抬起頭，望著那片被城市燈火映照得模糊不清的夜空。
閣樓依舊寂靜，樓下隱約的市聲仿佛來自另一個星球。孤獨感如同潮水般涌來，但這一次，它不再帶著恐懼和迷茫。它包裹著她，像一層冰冷的鎧甲，堅硬，卻也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
手記：
存款：+0元。
總資產(chǎn)：2200元（現(xiàn)金）。
堡壘的門上添了新痕，心中的界碑卻愈發(fā)冷硬如鐵。自由之路，容不得半分血緣的泥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