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佛之后。青燈，檀香，木魚咚咚。我垂著眼簾，默念經(jīng)文?！笆枪士罩袩o色，
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
乃至無意識界……”這經(jīng)文是取經(jīng)路上浮屠山烏巢禪師贈與我的。那時。我拜伏于地致謝，
如獲至寶。我徹夜研讀，參禪感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經(jīng)文告訴我，身為一個“佛”，
我應(yīng)該擁有一顆清凈之心。要拋卻一切非分之想。很多年以前，我相信這是對的，
佛法永遠(yuǎn)是對的。只是，當(dāng)那張朱唇輕啟，喚一聲“御弟哥哥”，為何我的臉會悄然發(fā)熱？
只是，每當(dāng)木魚敲響，我默念經(jīng)文，腦中揮之不去的，為何還是那一襲黃衫、一雙情眸？
【二】悟空來尋我。他在花果山的一塊石頭上靜坐了五百年。
卻還是忘不掉蟠桃園里的那個宮女。我說，“思念一個死了三千五百年的人，你真是個傻逼。
”他嗚嗚地哭得像個孩子。過了會兒，又指著我說，“師父，你也是個傻逼，
我們五個都是傻逼?！蔽蚩照f的沒錯。我們師徒幾個都是有故事的人，
每個人的心中都藏著一段回憶。幾個同病相憐卻素不相識的人和妖走在一起，
共同走過一段日子，結(jié)下了師徒的情分。這是緣分？還是……因果？佛經(jīng)說，凡事必有因果。
人的一生要遇到很多人，一個人成佛的路上要遇到很多人和妖。取經(jīng)路上，
我遇到過打劫的強(qiáng)盜，遇到過丈高的黑熊精，遇到吃人的樹妖。在我看來，這都是因果。
所有今生的果，都是前世種下的因。我對此深信不疑。直到我遇到她?！救看樍鞫拢?/p>
我和三個徒弟坐在行李邊。白龍馬立在一旁。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將要發(fā)生的事，
垂著眼簾默誦經(jīng)文。所有的佛經(jīng)都是為了忘卻，忘卻喜怒哀樂，忘卻自己，忘卻佛經(jīng)本身。
當(dāng)我聽到喧嘩聲的時候，船已行至一個新的國度。八戒讀出了“西梁女國”四個字。
我看到很多女人站在河的兩岸對我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她們興高采烈，看我們的眼神十分驚奇，
好像我第一次見到悟空這只會說話的猴子時的表情。“到了西梁女國了，你們需要收斂情懷，
切不可大放厥詞，放浪形骸，壞了我佛門清規(guī)。”我對三個徒弟說?！爸懒?，
知道了……”悟空不耐煩地擺手。八戒對著岸上的女人嘿嘿笑。沙僧絞盡腦汁在想著什么。
白龍馬望著河底的水草，沉默不語。
我心中祈盼這幾個性格古怪的徒弟千萬不要在這里鬧出什么事情。只是，我沒有料到，
發(fā)生事情的人是我自己。許許多多女人圍著我們，她們叫我們“人種”，
這是西梁女國對男人的稱呼。好像在這里，男人只是用來生育的工具，無關(guān)愛情。
但這和我沒有關(guān)系。身為佛門弟子，我早已不知何為男女情欲。下船入城。
我們走在街上的時候，身前身后擠滿了女人。從一兩歲的被抱在懷里的嬰兒到拄拐杖的老人，
一些正值年紀(jì)的姑娘擠在前面，笑嘻嘻地去摸八戒的大耳朵。八戒晃了一下腦袋，
兩只耳朵貼在了臉上，逗得姑娘們發(fā)出陣陣驚奇的笑聲。八戒曾說過。天上地下，
月兒長得最好看，笑得最動聽。不知那時的他，
有沒有想起曾陪他一起在天河邊數(shù)星星的那個人?！舅摹课蚩照f，現(xiàn)在是春天。
漫山遍野的桃花都開了。每當(dāng)桃花盛開的時候，他都會特別懷念做弻馬溫的那段時光。他說，
阿蕊很喜歡聽他講故事。每次都會借著采摘蟠桃的機(jī)會，
纏著他說花果山和靈臺方寸山的那些事兒。他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講，
阿蕊卻每次都聽得很認(rèn)真，一雙大眼睛癡癡地看著他，像是兩顆泛著七彩霞光的寶石。他說，
阿蕊每次離開時，都會給他留下最大最甜的一個桃子，還要求他每吃一口就要想她一次。
那時，他只顧著吃桃，無暇想念阿蕊?，F(xiàn)在，卻忘也忘不掉。我也忘不掉那個春天。
穿過層層庭院。幾位官員引著我們行至殿內(nèi)。我低眉垂目，幾個徒弟跟隨在我身后?！芭?？
來自東土大唐的人物，唐王御弟？”我聽到來自王座上的聲音，清脆叮咚，
讓我想起少年時寺外山林中的聲聲鳥鳴，還有山澗水珠落在青石的聲音。
那時我常常靜坐于林間，讀佛經(jīng)，參禪語。坐得久了，便常常睡著，做一些年少的夢。
我抬起頭?？吹搅四且灰u黃衫的女子，以及她溫潤如水的眼睛。我一時恍然。
那些年少的夢中，我曾無數(shù)次見過這雙眼睛。我曾把我的夢告訴師父。師父說，此為魔障，
鏟滅方得正果。我低頭應(yīng)是，只是心中想起那雙眼睛，又分明覺得歡喜?；秀敝?。
我以為自己又在做夢。直到他把我喚醒。御弟哥哥。她這么稱呼我。彼時，她的嘴唇紅潤，
像極了佛寺后山的櫻桃。我心頭一顫，想起來少年時師父說過的話。此為魔障，若不除，
便不可修得正果。我慌忙垂下頭，眼中一片清凈，心里也清明許多。我從袖中取出通關(guān)文牒。
“請陛下在此文牒之上加蓋寶印，貧僧也好和三個徒兒去西天取經(jīng)?！蔽乙詾椋?/p>
蓋上官印后便可離開，以避此開魔障。但她說不必著急，請先去館邑歇息。我開口欲言，
卻又看到那一雙波光流轉(zhuǎn)的明眸，話至嘴邊又莫名咽下。在我答應(yīng)之時，
那雙眼睛分明有了笑意。那紅嫩若櫻桃的嘴唇向上微微翹起，仿佛一株盛開的芍藥。
笑靨如花。我想，便是如此?！疚濉可成f。他好像喜歡過一個人。卻什么都記不得了。
取經(jīng)結(jié)束后。他尋尋覓覓了很多年，都沒能再找到那個讓他心動的人。我不想遇到她。
卻又偏偏遇到。后來，我明白了。在沙僧決定尋覓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找不到那個人。
在我不想遇到她的那一瞬，就注定了我會遇到她。她邀我去花園賞花，臨行前，
我竟拿起銅鏡整理僧袍袈裟。八戒看著我，笑得稀里嘩啦?！按禾靵砹耍瑤煾傅拇禾煲瞾砹?。
”我聽不明白，可這話竟讓我莫名有些慌張，使我離開館邑的腳步更加匆匆了幾分。
后來我想?；蛟S，我只是想盡快見到她。依舊是昨日那一襲黃衫。她站在一叢盛開的芍藥中，
就像是層層花瓣中的嬌嫩花蕊。這般場景，便是我三千年來，日日夜夜的夢?！坝芨绺?，
你看這花園中百花盛開，你便與我一同賞這春色，如何？”她笑語盈盈地對我說話。
紅潤的唇，又讓我想到了佛寺后山的櫻桃。熟透的櫻桃，散發(fā)著香氣。我想，它應(yīng)該極好吃。
竟想輕輕咬一口。我被自己這個充滿罪惡的念頭嚇了一跳，慌忙把眼睛從那雙紅唇上移開。
迎上的，卻又是那雙如水波蕩的眼睛。眼睛的存在，是為了讓我們看清別人，
還是為了讓我們看清自己？后來她告訴我，當(dāng)時我的目光呆滯，臉也紅透了。她還說，
她從我的眼睛里，看到了喜歡。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那一刻的反應(yīng)了。我只記得。那一日，
我與她看了許多花，說了許多話。在一個小亭邊坐下歇息的時候，她問我哪朵花最好看。
我說，佛曰眾生平等，都好看。她說，我偏要你選一個。我說，便是你身邊那朵，
黃色的芍藥。那朵芍藥，其實不是最好看的。她才是。她很開心。她說她也喜歡黃色的芍藥。
她問我，你我喜歡同一種花，是不是一種緣分呢？她問我，佛說一切皆有因果，那你我相遇，
是不是是前世種下的因呢？她說，她前世一定做了許多好事，佛祖才安排她遇到我，
佛祖真是心善。后來我才明白。沒有前世種下的因。但這一切的確是佛祖的安排。
是他讓我遇到了她?？墒?，我為何卻又痛恨那個家伙呢？三千年的日日夜夜，
我總是想起那天。那時，她坐在我身邊，深深看著我的眼，問我?！坝芨绺纾颐啦幻?？
”我垂首不語，心卻砰砰跳起來?！澳愕哪樇t了呢?！彼f?！拔也还埽蚁矚g你，
我要你也喜歡我?！薄玖亢蠡谑鞘裁矗渴菍η笆碌睦⒕?，還是對現(xiàn)在的悲哀？
如果可以回到那個時候，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對她說不可能，然后拂袖離去。
哪怕在離開的路上會失聲痛哭。但人生沒有如果。任我現(xiàn)在法力深厚，卻也無法逆轉(zhuǎn)時空，
無法改變那日我說出的話。那雙眼睛使我沉淪。我喃喃地說，“我想，我也是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