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楚明姝捧著青瓷盞的手微微發(fā)顫。
翡翠耳墜在頸間晃出細(xì)碎的光,映得她面色愈發(fā)蒼白。
戚嬤嬤掀簾進(jìn)來時,她指尖一抖,滾燙的茶湯潑在繡著纏枝蓮的裙裾上。
“夫人請大小姐去正堂?!崩蠇邒叩穆曇粝窠吮?/p>
楚明姝扶著案幾起身,腕間玉鐲磕在紫檀木上叮當(dāng)作響。
穿過回廊時,她望著檐角垂落的冰棱,恍惚看見前世楚明鈺踏雪而來的場景。
“女兒給母親請安。”
正堂內(nèi)炭火熊熊,蘇氏端坐太師椅上,丹蔻指甲深深掐進(jìn)扶手軟墊:“你眼里還有我這個母親?今早連請安都忘了!”
“母親誤會了?!背麈I頃r瞥見跪在角落的曹掌柜,他皂靴上還沾著韓依坊門前的雪泥。
“女兒昨日染了風(fēng)寒,晨起還咳了血?!?/p>
“夠了!”蘇氏猛地摔碎茶盞,碎瓷濺到楚明姝裙邊,“昨日侯爺查我嫁妝,可是你挑唆的?”
楚明姝踉蹌后退,半夏急忙攙她落座:“母親明鑒,女兒昨日從韓依坊回來便昏睡至今,何曾見過父親?”
跪著的曹掌柜縮了縮脖子。
他記得昨日這位大小姐查賬時,玉蔥似的指尖在算盤上翻飛如蝶,轉(zhuǎn)眼間就揪出三處錯漏。
“韓依坊被瀏陽郡主砸了?!碧K氏突然冷笑,“你昨日不是去查賬了?”
“竟有此事?”楚明姝攥緊帕子,“可女兒午時便從后門離去,那時鋪子還好端端的?!彼D(zhuǎn)向曹掌柜,“你說是不是?”
曹掌柜額角沁汗。他分明記得伙計稟報時,廂房內(nèi)傳來翻賬本的沙沙聲。
可此刻對上大小姐沉靜如水的眸子,到嘴的話轉(zhuǎn)了個彎:“大小姐...確實吩咐過給瀏陽郡主備茶……”
“備茶?”楚明姝蹙眉打斷,“我查完賬目頭疼欲裂,何曾讓你備茶?”
她忽然掩唇咳嗽,帕子上赫然染著血絲,“莫非是掌柜你年老昏聵,將旁人錯認(rèn)成我?”
蘇氏拍案而起,指甲劃過案上的賬冊:“瀏陽郡主可是指名要見你!”
“女兒當(dāng)真冤枉?!背麈瓬I盈于睫,“郡主金枝玉葉,女兒怎會認(rèn)識?昨日離了韓依坊,分明是去濟(jì)世堂診脈?!?/p>
她從袖中抽出藥方,“母親若不信,可喚李大夫來問?!?/p>
曹掌柜盯著藥方上朱砂印記,突然想起昨日申時三刻,確有個戴帷帽的女子從后巷匆匆離去。
那身影纖瘦如竹,與眼前病懨懨的大小姐判若兩人。
楚明姝攥著帕子連連叫屈:“母親明鑒!女兒昨日雖去韓依坊查賬,可晌午剛過便突感頭暈?zāi)垦?,立時從后門離了鋪子,往濟(jì)世堂求醫(yī)問藥。待郎中施了針,女兒便徑直回府歇息,今晨才聽聞韓依坊出事,當(dāng)真是冤枉?。 ?/p>
蘇氏聞言,凌厲目光直刺向跪著的曹掌柜:“可是實情?”
曹掌柜渾身一哆嗦,額角冷汗順著皺紋滑落。他偷眼覷著正襟危坐的蘇氏,又瞥向垂首拭淚的大小姐,喉頭滾動兩下:“是...這...好似不是…”
“混賬東西!”蘇氏將茶盞重重撂在案幾上,青瓷蓋碗叮當(dāng)亂響,“究竟是不是?”
老掌柜膝行兩步,額頭抵著青磚地顫聲道:“夫人容稟。昨日辰時三刻,大小姐確是在后院廂房核對賬目。未時剛過,瀏陽郡主帶著二十余帶刀侍衛(wèi)闖進(jìn)鋪子,說是要見大小姐。小的當(dāng)即讓伙計阿貴去后院通傳?!?/p>
他說著偷瞄楚明姝一眼,見那抹水紅裙裾紋絲不動,只得硬著頭皮續(xù)道:“阿貴回稟說大小姐讓先奉上今年新貢的君山銀針,即刻便來??煽ぶ髯阕愕攘税雮€時辰,茶都換了三巡仍不見人影??ぶ饕慌拢I(lǐng)著人徑直闖進(jìn)后院……”
蘇氏攥著佛珠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接著說!”
“小的慌忙追上去,只見廂房內(nèi)賬冊散落滿地,窗欞大開,大小姐卻不見蹤影??ぶ饕姞町?dāng)即喝令侍衛(wèi)砸了前廳八扇檀木屏風(fēng),又命人將柜上三十匹蜀錦盡數(shù)撕毀?!?/p>
“荒唐!”楚明姝突然抬首,杏眸含淚,“曹掌柜莫不是老糊涂了?我分明未時初刻便離了韓依坊,何曾見過什么通傳的伙計?”
她轉(zhuǎn)向蘇氏時淚珠恰到好處滾落,“定是掌柜的怠慢郡主,惹得郡主發(fā)脾氣,打砸店鋪,如今卻要女兒背這黑鍋!”
曹掌柜急得直拍大腿:“大小姐這話折煞老奴了!阿貴當(dāng)時確在廂房外回話,門窗都關(guān)得嚴(yán)實?!?/p>
“好個刁奴!”楚明姝冷笑截斷話頭,“阿貴既未親眼見我,怎知當(dāng)時房內(nèi)之人就是我?”
她早備下這金蟬脫殼之計——昨日那伙計隔著雕花木門回話時,她正將賬冊翻得嘩啦作響,待腳步聲遠(yuǎn)去便翻窗而走,任誰也尋不著把柄。
“阿貴他說清清楚楚聽見大小姐的回話?!?/p>
蘇氏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逡巡,突然抓起案上賬冊擲向曹掌柜:“叫阿貴來!”
半盞茶后。
檀木椅上的雕花硌得蘇氏掌心發(fā)疼,她盯著跪在青磚地上的伙計:“當(dāng)真聽清了是大小姐聲音?”
“回夫人話,“阿貴縮著脖子不敢抬頭,“當(dāng)時隔著門板...就聽見‘知道了’三個字。”
楚明姝指尖繞著杏色帕子,忽然輕笑出聲:“城南天橋底下變戲法的,連虎嘯都能學(xué)個七成像?!?/p>
她起身時金步搖在曹掌柜眼前晃過,“母親可記得上月西市走水?十幾個鋪面遭了賊,偏生都說是主家聲音讓開的庫房。”
蘇氏眉心一跳。
那樁案子鬧得滿城風(fēng)雨,盜匪里有個擅口技的江湖人,至今還掛在刑部通緝榜上。
“女兒離了鋪子不過半盞茶功夫,竟有人膽大包天?!背麈鋈晦D(zhuǎn)向曹掌柜,“我記得廂房暗格里收著今春新到的蜀錦,怕不是被竊賊惦記上了?”
曹掌柜后頸瞬間沁出冷汗。
那些錦緞早被他偷偷換成了次品,此刻只能硬著頭皮道:“正、正是,都是寸錦寸金的料子?!?/p>
“母親請看!”楚明姝突然拔高聲音,“若真是女兒所為,何苦偷自家東西?必是賊人見財起意,偏巧撞上郡主駕臨——”她突然掩口驚呼,“莫非賊人本要栽贓,卻被郡主撞破才惱羞成怒?”
蘇氏手中茶盞“咔”地磕在幾案上。廣陵王府的馬鞭抽斷過五城兵馬司的旗桿,若真牽扯到郡主,可就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