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秋雨，帶著梧桐葉清苦的芬芳和塞納河潮濕的水汽，絲絲縷縷鉆進衣領，帶來刺骨的寒意。我獨自站在協(xié)和廣場濕漉漉的石板路上，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腳邊，像一個被遺棄的符號。手機在掌心瘋狂震動，屏幕亮起，那封匿名郵件如同一個猙獰的傷口，再次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
郵件附件里，那張泛黃的照片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眼簾：1998年日內瓦會議現(xiàn)場，模糊的影像卻清晰地捕捉到父親——蕭文遠——脖頸上暴起的青筋，扭曲的面容，以及他伸出的、帶著憤怒指控意味的手指，正毫不留情地指向對面那個面色鐵青、眼神卻異常銳利的男人——程正榮。程嵐的父親。
緊接著是那份會議記錄的掃描件。法語同傳欄位，白紙黑字，冰冷刺目：首席譯員：Cheng ZhengRong (程正榮)然而，在最終執(zhí)行翻譯的簽名欄里，那個名字卻像一道驚雷劈下——Xiao Wenyuan (蕭文遠)我的父親。
目光死死釘在備注欄那行潦草的手寫英文上：“Cheng withdrew due to health reasons.” （程因健康原因退出）。每一個字母都扭曲著，旋轉著，逐漸模糊成一個灰白色的漩渦，吞噬著所有可能的解釋和僥幸。健康原因？是什么樣的“健康原因”能讓一位經驗豐富的首席譯員在如此重要的國際會議前倉促退出？而父親，他當時的表情，是憤怒，還是……某種被逼到絕境后的爆發(fā)？一個可怕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我的心臟：難道父親當年的晉升，程嵐父親當年的“退出”，并非表面那么簡單？難道……我們蕭家，竟是踩著程家的“健康原因”上位的得益者？匿名郵件的發(fā)送者，是想告訴我這個嗎？
“蕭硯？”程嵐的聲音如同驚雷自身后炸響，驚得我渾身一顫，手機差點脫手掉落。我猛地轉身，動作僵硬得像個生銹的木偶。
他拖著行李箱站在幾步之外，滾輪碾過濕漉石板的聲音戛然而止。細密的雨絲掛在他濃黑的睫毛和挺括的黑色大衣肩頭，他銀邊眼鏡后的目光穿透雨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落在我臉上?！澳樕@么差，”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太多情緒，“時差沒倒過來？還是……巴黎的雨太冷了？”
我慌忙將手機屏幕鎖死，仿佛那是個滾燙的烙鐵，指尖卻殘留著照片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翱赡堋赡苁秋w機上空調開得太低了。”我試圖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卻干澀發(fā)緊。轉過身，視線不可避免地撞進他那雙總是帶著冰霜、此刻卻仿佛蒙上了一層薄霧的眼睛。那薄霧下，似乎隱藏著某種我讀不懂的、更深沉的東西。
他伸出手，似乎想探一探我額頭的溫度，動作自然得如同在紐約那些隱秘的隔間里。然而，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卻在半空中極其突兀地僵住了，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短暫的停頓后，他極其生硬地改變了軌跡，只是沉默地、不容拒絕地拎過了我腳邊的行李箱。銀色的拉桿在他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中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在巴黎灰蒙蒙的雨幕中顯得格外刺眼。
酒店電梯狹小的空間里，只有機械運轉的輕微嗡鳴和數(shù)字跳動的微弱紅光。光潔如鏡的金屬內壁，清晰地映照出我們兩人交疊的身影。程嵐站在我側后方，高大挺拔，他抬手解開了西裝外套的紐扣，露出里面一絲不茍的藏青色領帶。那抹深邃的藍，在電梯慘白的燈光下，莫名地讓我想起了紐約茶水間里，他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同樣深沉，同樣令人不安。
“有心事？” 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密閉的金屬空間里被鍍上了一層冷硬的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沒有看我，目光似乎落在跳動的數(shù)字上。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針刺了一下。“沒事?！?我?guī)缀跏橇⒖袒卮?，聲音短促而生硬。雙手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提包的帶子，指甲深深陷進柔軟的皮革紋路里，留下清晰的月牙痕。電梯“?！钡囊宦暣囗懀T緩緩打開。
如同逃離牢籠的囚徒，我?guī)缀跏酋咱勚鴽_了出去，腳步帶著掩飾不住的倉惶。我沒有回頭，所以也錯過了身后電梯門緩緩合攏的瞬間，程嵐緊蹙的眉頭，和他那只懸在半空、最終無力垂落在身側的手——那只剛才想觸碰我額頭的手。
晚餐被安排在酒店附近一家米其林星級法餐廳。環(huán)境無可挑剔，燭光搖曳，銀器閃亮，空氣中流淌著優(yōu)雅的小提琴曲。穿著燕尾服的侍者無聲地穿梭，一道道如同藝術品的法餐被精心呈上。然而，這極致的美味與浪漫，于我而言，卻如同嚼蠟。
刀叉在骨瓷盤子上碰撞出細微卻清晰的聲響。我強迫自己切割著盤中鮮嫩多汁的鱈魚，味蕾卻仿佛失靈了。腦海里反復閃現(xiàn)著那張泛黃照片上父親憤怒扭曲的臉，和程正榮那雙隱忍卻銳利的眼睛。匿名郵件里那句“health reasons”像魔咒般盤旋不去。程嵐……他知道嗎？他父親當年退出的真相？他對我父親的看法……又是什么？
我悄悄抬眼看向對面。程嵐也顯得心不在焉。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面前的紅酒杯，深紅色的液體在杯中掛壁，留下短暫的痕跡，又迅速滑落。他的目光低垂，落在精致的桌布紋路上，深邃的眼底仿佛蘊藏著風暴，時而掠過一絲探究的銳利，時而又被一種沉郁的陰霾籠罩。他偶爾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身上，不再是往日的專注或暗涌的情愫，而是一種復雜的審視，像是在評估一件突然變得陌生的物品，又像是在無聲地質問。
我們之間，曾經在狹小隔間里流淌的隱秘電流，在并肩作戰(zhàn)時滋生的默契，甚至是在紐約資料室里那充滿火藥味的占有宣言，此刻都被一道無形的、由父輩過往構筑的巨大鴻溝所取代。沉默如同凝固的琥珀，將我們包裹其中，沉重得令人窒息。小提琴的旋律變得刺耳，燭光也變得晃眼。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不合胃口？”程嵐終于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溫和，卻像冰水一樣澆在我心上。
“沒有，很好?！蔽疫B忙搖頭，叉起一小塊魚肉塞進嘴里，味同嚼蠟地咀嚼著，“只是……有點累了?！?/p>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再追問，只是端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那眼神，仿佛已經洞悉了我所有的謊言。
送我回酒店的車是一輛寬敞豪華的黑色轎車，平穩(wěn)地行駛在雨夜依舊流光溢彩的香榭麗舍大街上。車窗外，凱旋門的輪廓在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奢侈品店的櫥窗如同璀璨的寶石盒，埃菲爾鐵塔在遠處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巴黎的夜色，浪漫得如同流動的星河。
然而，車廂內卻是一個冰冷的世界。我與程嵐并排坐在后座，中間隔著足以再坐下一個人的距離。他閉目養(yǎng)神，身體微微后仰靠在柔軟的真皮座椅里。窗外明明滅滅的燈光掠過他冷硬的側臉，勾勒出緊繃的下頜線條和高挺的鼻梁。他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薄唇緊抿，仿佛在極力壓抑著什么。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雪松氣息，此刻卻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疏離感。
沉默像一條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毛毯，嚴嚴實實地包裹著我們，隔絕了窗外的繁華，也隔絕了彼此的心跳。只有雨刮器規(guī)律地刮擦著前擋風玻璃的聲音，單調而清晰地敲打著我的神經。我緊緊攥著自己的手包，指尖冰涼，目光茫然地落在窗外飛逝的光影上，腦海中卻只有那份會議記錄和父親憤怒的臉孔。
車子終于平穩(wěn)地停在了我下榻的酒店門口。金碧輝煌的旋轉門緩緩轉動，折射出迷離的光暈，像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我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鼓足全身的勇氣，才伸手去拉車門把手?！爸x謝程組長送我回來，明天見……” 告別的話語干澀地擠出喉嚨。
然而，話音未落，一只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猛地伸了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和冰冷的觸感，狠狠地扣住了我的右手手腕！
我驚愕地轉頭，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程嵐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那雙在酒店璀璨燈光映照下的眼眸，此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著幽暗火焰的寒潭！里面翻涌著壓抑到極致的怒火、被欺騙的痛楚、還有一種深沉的、仿佛被最信任之人從背后捅了一刀的、近乎絕望的背叛感！他傾身靠近，強大的壓迫感瞬間將我籠罩，雪松氣息混合著一種危險的氣息撲面而來。
“蕭硯，”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從地底傳來的悶雷，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巨大的痛苦和力量，重重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震得我靈魂都在顫抖，“我們之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目光銳利如手術刀，仿佛要剖開我的皮囊，直視我心底最深處隱藏的秘密?！瓣P于過去？關于……我們的父親？”他頓了頓，那兩個字——“父親”——從他齒間擠出，帶著一種沉重的、幾乎令人心碎的力量。“我想聽你說?，F(xiàn)在。就在這里。”
他的質問像一把重錘，狠狠砸碎了我最后一絲僥幸的偽裝！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那封匿名郵件……是他發(fā)的？還是另有其人？目的到底是什么？是要離間我們？還是要揭開那段塵封的、可能充滿不堪的往事？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頭頂！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愧疚——對父親可能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如果那“健康原因”是假的），對程嵐和他父親可能承受的委屈，以及對我自己此刻怯懦的逃避。怎么辦？告訴他我父親可能是那個“得益者”？告訴他那個刺眼的備注？在巴黎的街頭，在豪華轎車旁，在酒店旋轉門的光影下？
不！不能在這里！不能是現(xiàn)在！真相的殘酷和可能帶來的毀滅性后果讓我不寒而栗！自我保護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所有。我?guī)缀跏俏唇浰伎嫉刈龀隽朔磻?/p>
“Lan…” 我強壓下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尖叫和翻涌的酸楚，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連我自己都厭惡的嬌軟。在他錯愕的目光中，我猛地踮起腳尖，用盡全身力氣，用一個主動的、熱情的吻，堵住了他即將出口的所有質問！
我的唇笨拙而用力地貼上他的。手臂環(huán)上他僵硬的脖頸，試圖用身體的親密去融化他眼中的冰寒，去祈求一絲喘息的機會。我的吻里沒有往日的纏綿情愫，只有濃烈的掩飾、哀求和無邊的恐慌。
他的身體在我的觸碰下瞬間變得如同石雕！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唇瓣的柔軟，卻冰冷而僵硬，帶著強烈的抗拒。他胸膛劇烈起伏，扣著我手腕的力道沒有絲毫放松，反而因為我的舉動而收得更緊，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他沒有任何回應，只是被動地承受著我的“攻擊”，那雙燃燒著怒火與痛楚的眼睛，在極近的距離下，死死地、冰冷地凝視著我，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我的虛偽。
幾秒鐘的僵持，如同幾個世紀般漫長。
然后，他猛地、帶著一股粗暴的力道，狠狠推開了我！
“呃！” 我猝不及防，后背撞在冰冷堅硬的旋轉門玻璃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他站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深深地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如同被打翻的調色盤——有被欺騙的滔天怒火，有被拒絕坦誠的深深失望，有被我如此拙劣掩飾所傷的尖銳痛楚，甚至……還有一絲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一閃而過的脆弱和茫然。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我的心里。
他什么也沒說。一個字也沒有。
只是猛地轉身，動作決絕得沒有一絲留戀，拉開車門，高大的身影迅速鉆進了那輛黑色的轎車。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引擎發(fā)出一聲低吼，黑色的車身如同融入夜色的猛獸，迅疾地駛離了酒店門口璀璨的光暈，消失在巴黎迷離而冰冷的雨夜深處。
留下我一個人，背靠著冰冷刺骨的旋轉門玻璃，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手腕上被他捏過的地方傳來清晰的痛感，唇上還殘留著他冰冷的觸感。金碧輝煌的酒店大門像一個巨大的諷刺，映照著我的狼狽和孤立無援。巴黎的秋雨，裹挾著梧桐葉的嘆息，無聲地落下，淋濕了我的頭發(fā)，也淋濕了那顆沉到谷底、被愧疚、恐慌和巨大失落感徹底淹沒的心。父輩的陰影，如同巴黎上空的陰云，沉沉地壓了下來，將我們之間那點本就岌岌可危的聯(lián)結，徹底斬斷在香榭麗舍的雨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