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縣城很熱鬧,像是煮沸的水一樣在咕嘟冒泡。
方知寧抓著宋槐的手,一邊走,小腦袋一邊轉(zhuǎn)一邊看,那叫一個眼花繚亂,應(yīng)接不暇。
來來往往的行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淖孕熊?,愛美的小年輕穿著的確良衣裙,嚴(yán)肅的中年人胸前別著徽章,他們經(jīng)過方知寧時,匆匆的步伐掀起一小陣風(fēng),吹飛額發(fā)。
呀!
方知寧甩了甩扎眼的頭發(fā),繼續(xù)張望著探索新地圖。
沿街是兩排整齊的磚房,看著比村里的土坯房高大。墻上刷著白灰,有些地方已經(jīng)剝落,露出里面紅色的磚塊。每走過三五戶,就能看見一條幽深的巷子,晾衣繩上曬著的藍(lán)布衫和花棉被輕輕搖晃。
文化館最為顯眼,大老遠(yuǎn)就能看見彩色的墻,上面畫著沉甸甸的麥穗和鮮艷的向日葵。隔壁是照相館,門臉不大,窗戶上貼著幾張泛黃的樣照,有天安門、延安寶塔山、還有西湖??腿送崎T時,帶出一股刺鼻的化學(xué)藥水味,在熱烘烘的空氣中格外明顯。
拐過一個街口,喧鬧聲變大,中心公園到了。炙熱的陽光灑在水泥臺上,生產(chǎn)的標(biāo)語被樹蔭切成明暗兩半。廣場另一角,幾個穿著白背心的老人正圍著石桌下象棋,曬得發(fā)棕的胳膊支在膝蓋上,時不時搖幾下蒲扇。
“爸爸,阿爹,湖上有人在劃船?!?/p>
方知寧的目光被遠(yuǎn)處幽藍(lán)的湖泊所吸引,陽光落于其上,被切割成千萬片晃動的鏡子,幾艘腳踏船慢悠悠地漂在水面,咯吱咯吱搖晃。
岸上,白玉欄桿被曬得發(fā)燙,幾個戴帽的游人正倚著擺姿勢?!皩?,看這里,笑——”照相館的員工麻利調(diào)好焦距,幫過往的行人留下經(jīng)典游客照。
宋槐看得眼睛發(fā)亮,十分心動,“不如我們也去拍一張吧?留個合影。”
方知寧對拍照不感興趣,鼓了鼓臉頰,“不嘛,我們?nèi)澊€能蹬到湖心?!?/p>
被駁了提議的宋槐低頭看向逆子,父子倆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出噼里啪啦的火花,誰也不肯讓誰。于是,兩雙黑黝黝的眼睛同時看向方志文,等待他做出抉擇。
“這……”方志文頭皮發(fā)麻,他干咳了一聲,拍了拍口袋,“我們有錢,都去!先拍照,后劃船?!?/p>
聽到這個答案,宋槐和方知寧勉強滿意地哼了一聲,方志文長舒一口氣,抹去后頸的汗。好險,總算把一碗水給端平了。
拍照是件新鮮事,有許多游人在等待。他們自然接在隊伍的后頭,緩慢挪動。
只是,頭頂?shù)奶栐缴礁?,曬得人難受。
他們?nèi)送t著臉,換了好幾個站姿。終于,趕在頭發(fā)被曬冒煙之前,輪到了他們。
“下一位——”
悅耳的聲音響起,宋槐立馬推著方志文和方知寧上前,笑著說道:“同志,麻煩幫我們拍個合照,把后面的山景也照進去哈?!?/p>
“好,沒問題。”照相館員工咧嘴一笑,熟練地?fù)軇愚D(zhuǎn)盤,他彎腰湊近取景器看了眼,調(diào)整地差不多后,抬起手,“來,準(zhǔn)備,一、二、三,看鏡頭?!?/p>
方志文忙把方知寧抱起,宋槐側(cè)身站過來,手指飛快地捋了捋頭發(fā)。“咔嚓”,快門按下的一剎那,三人露出了八顆牙齒的標(biāo)準(zhǔn)笑容。
“哎,這張照片拍的精神?!闭障囵^員工直起腰,拿過回執(zhí)單子欻欻填好,撕下遞給他們,“單據(jù)收好,三天后來取?!?/p>
“好,謝謝同志?!狈街疚慕舆^紅色的單據(jù),仔細(xì)對折后塞進衣服內(nèi)兜,貼身放好。
“走吧,我們劃船去?!?/p>
心急的方知寧早已跑出去了一段距離,他回過頭,見方志文和宋槐兩人在后頭慢悠悠走,急得直招手,“阿爹,爸爸,快點呀!”
方志文和宋槐笑著搖了搖頭,加快腳步追上他,“來了,來了?!?/p>
一家三口手牽著手走去游船售票處,買了最便宜的票——游船二十分鐘。但即使是這樣,方志文帶來的五塊錢也下去了大半,只夠最后吃頓飯。
“走吧。”大人們的煩惱只在無聲的眼神中傳遞。方知寧沒有憂慮,快樂地跳上船,等方志文和宋槐坐好后,他像個船長一樣,伸出胳膊:“出發(fā)!”
方志文和宋槐配合著他,腳下用力一蹬,小船駛離岸邊,在水面劃出一道痕跡。
搖搖晃晃,清風(fēng)拂面,驅(qū)散燥意。就這樣悠閑地踩著船,看遠(yuǎn)處天色,湖色,山色匯于一線,好像也很不錯。
可惜,這趟行程只有二十分鐘。宋槐和方志文為了不讓方知寧留有遺憾,腳下拼命蹬,希望能游到湖心再折返。
他們將踏板踩得跟風(fēng)火輪一樣,另一邊的方知寧不明所以,也被迫加快小短腿的速度。
哼哧哼哧,他們埋頭苦蹬,唰一下路過旁邊的船,人家還以為產(chǎn)生了幻覺。但定睛一看,小船脫穎而出,獨領(lǐng)風(fēng)騷,將別的船都甩在身后,一下就激起了這些人的勝負(fù)欲。
嚯,好家伙。
他們爭相加快速度,想拿下第一的位置。
莫名其妙,好好的游船變成了比賽。
不知道自己掀起什么風(fēng)浪的三人蹬得氣喘吁吁,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在水里行船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開頭還好,湖水溫順,踏板轉(zhuǎn)得輕快。但到了后面,隨著體力流失,碧水變成了漿糊,每踩一圈,小腿就酸脹一分。
到最后,三人實在沒力氣,都癱在椅子上,腳下有一蹬沒一蹬地踩著,靠著慣性引船往岸邊駛?cè)ァ?/p>
然而,這時后面的船還在用力追擊,一方放慢,一方加快,不出意外,有船超越了他們。
“哦!”
激烈的歡呼聲傳來,他們有些疑惑但沒有放在心上。但隨著一艘、兩艘、三艘船超越他們時都發(fā)出喝彩聲,三人是真的摸不著頭腦了。
“是有什么比賽嗎?”
宋槐和方知寧囫圇地?fù)u頭,表示不知道。
“那真是奇了怪了。”
不過,當(dāng)船碰到岸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時,三人也不執(zhí)著于追求答案了。
上岸要緊!
他們顫顫巍巍出了船艙,雙腳踩在地上,一個踉蹌,好險沒跪在地上給行人拜個早年。
“爸,阿爹,我們快走吧?!?/p>
短時間內(nèi),方知寧是不想再看到游船了。短短二十分鐘,回想起來就一個累字,什么風(fēng)景呀是一點也沒顧得上看。
“走走走,吃飯去?!焙馁M了大力氣,三人都感受到了饑餓的來襲。
公園旁就有一家國營飯店。宋槐和方知寧一進去,看見凳子就走不動道了,所以點菜的重任交到“苦力”方志文的身上。
他走到窗口,看見上面貼的“限量供應(yīng)純?nèi)怵W包子,每人僅可購兩個”,吞了口口水。
“師傅,我要六個大肉包子,一共三個人?!?/p>
包子是面食,需要糧票,所以他數(shù)了六毛錢和足額的票遞給收銀員,懷里還剩下幾毛。但方志文想了想,還是沒有花掉,他怕萬一有什么突發(fā)事件,身上沒錢就尷尬了。
柜臺收了錢,窗口里的胖師傅就用鐵夾子夾出六個大包子。每個包子有拳頭那么大,油汁透過薄皮滲出來,飄著香味。
“包子來咯?!彼位焙头街獙幙粗街疚亩藖戆着峙值陌樱D時有了精神,腰不駝著了,眼神也不萎靡了。
盤子剛放下,三只手就齊刷刷伸出來抓住包子,捧到嘴邊,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油汪的肉汁溢出,順著唇角滑落。
“啊呀?!狈街獙庍B忙騰出舌頭將偷跑的肉汁卷回嘴里。
“真是太好吃了?!彼位毙腋5馗袊@了一句。發(fā)酵過的包子皮蓬松中帶著韌勁,肉餡里的肥油化成鮮甜的水,瘦肉吸飽了醬汁,嚼起來頗有彈性。
最關(guān)鍵是疲憊為美味增添了色彩,三人狼吞虎咽,不過片刻就消滅掉了三個包子。
“嗝——”一個扎實的肉包下肚,方知寧打了個嗝,飽腹感后知后覺涌上來。
方志文和宋槐尤覺不夠,又一人再吃了一個肉包才感到滿足。
擠攘攘的盤子瞬間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包子,三人拍了拍鼓著的腹部,有些遺憾地舔了舔唇?!八懔耍虬鼛Щ厝グ?,你阿奶還沒吃過肉包子呢?!?/p>
方志文大手一揮,叫服務(wù)員拿油紙包好,塞進了兜里。
吃飽喝足,他們慵懶地走出飯店,騎上自行車,準(zhǔn)備朝石河子村的方向駛?cè)ァ?/p>
只不過,這次方知寧說什么也不肯再坐橫杠了,于是宋槐側(cè)坐在后座上,一手扶著車架,一手輕輕摟住他。
車輪碾過土路,風(fēng)從耳邊掠過。去時覺得路長,回時覺得路短。方知寧感覺過了幾片農(nóng)田和山丘,熟悉的村口就已出現(xiàn)在眼前。
“回來了?”方老太正往雞圈里撒食,聽見動靜,頭也不抬地問了句:“去縣城買啥了?”
“我買了本書哦!”方知寧興沖沖地舉起書冊晃了晃,方老太瞥了一眼,隨口問道:“哦,花了多少錢?”
方志文眉頭一跳,還沒來得及使眼色,就見自家傻兒子樂呵呵地豎起了三根手指頭:“寧寧花了三塊六毛?!?/p>
“什么?!”方老太停下喂食的動作,眉毛一豎,聲音陡然拔高,“三塊六毛?就買了這么一本破書?!你知不知道三塊六能買五斤豬肉了!結(jié)果呢?你就換了本不能吃不能喝的紙片子?哎喲,我的老天爺呀?!?/p>
方知寧有些不知所措,他抿緊嘴,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哎呀,媽,這錢是孩子自己掙來的。買書而已,又不是亂花,說他做什么?!狈街疚拿Ρ鸷⒆优牧伺?。
“嘿!”
方志文瞥了一眼,瞧見方老太雙手叉腰,一副放大招的姿勢,立馬拉過宋槐,腳底抹油,鉆進了屋里。
“個敗家玩意兒!一個兩個都不讓人省心!我真是造了孽才攤上你們!”方老太被氣得在院子里破口大罵。那罵聲穿透力十足,震得窗欞嗡嗡作響,連院子里的老母雞都嚇得撲棱著翅膀躲遠(yuǎn)了。
屋里,父子倆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爸爸,你去哄哄阿奶呀。”方知寧戳了戳父親的胳膊,求助道。
“我不去,你去,小孩子撒嬌最管用了?!狈街疚膽?zhàn)術(shù)性后仰,堅決不接這燙手山芋。
“可書上說了要愛幼,我出去肯定會被阿奶噴死的?!?/p>
“那書上還說要尊老呢,你就忍心把我推出去?”
“不管,爸你去!”
“哼,你去?!?/p>
兩人你推我搡,誰都不肯當(dāng)那個出頭鳥,最后默契地往床上一癱,裝死。
不過,手里的肉包子終究得送出去,所以方志文專門等了一個小時,等方老太消氣后,才摸進廚房里悄悄塞給她。
“什么?”方老太狐疑地接過油紙包,掀開一角,居然是肉包子,“哎喲喂,真是兜里有兩個錢就燒得慌!”
方志文笑嘻嘻湊上前:“哎呀,媽,難得去縣里一趟,嘗個鮮而已。你快熱熱,這包子餡可足了,咬一口滿嘴流油?!?/p>
“怪不得你手里兜不住錢?!狈嚼咸焐狭R了一句,眼角卻堆起了笑紋,她將包子收下,嘟囔道:“還算你還有點良心,沒娶了媳婦忘了娘?!?/p>
不過,即使是這樣,到了晚上時,他們?nèi)诉€是只分到了小半碗粥和一個紅薯。方老太的鷹目掃過來時,方知寧吐了吐舌頭。
行吧。
好在他們中午那頓吃的扎實,油水也足,晚上倒也不覺得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