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的轎子幾乎是撞開衙門側(cè)門沖進來的。
當值衙役甚至來不及通報,就看到平日里最講究儀態(tài)的知府爺連轎簾都忘了掀,踉蹌著直接鉆出來,官袍下擺沾滿車轅濺起的污泥也顧不得,三步并作兩步,疾沖向大牢方向,白鷴補子隨著他急促的步伐上下翻飛,像只受驚的白鳥。
牢房深處混雜的腥臊霉味、嘔吐物餿味和劣質(zhì)草藥的苦澀味道撲面而來,熏得知府眼前一黑,胃里一陣翻攪。
他強壓下惡心,揮手讓幕僚滾遠些,自己扶著冰冷潮濕的墻壁,深吸一口這污濁的空氣,才勉強站穩(wěn),一步步朝里挪。
越往里,光線越暗。
只有兩旁如野獸眼睛般的監(jiān)牢小窗透進些微光,勉強勾勒出狹窄通道的輪廓。
知府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擂鼓般撞擊胸膛的聲音。
兩側(cè)的牢房里,死寂一片。
所有囚犯,無論之前多么窮兇極惡,此刻都瑟縮在草鋪最黑暗的角落,屏息凝神,不敢發(fā)出任何動靜。
一股令人窒息的無形壓力,沉沉地壓在每一寸空氣里。
知府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通道盡頭,那間最大的重犯監(jiān)房。
鐵柵欄后,人影晃動。
曾經(jīng)的玉面公子謝文才,此刻被浸了油的粗糙皮繩緊緊捆著手腕,吊在房梁掛下的鐵鉤上,腳尖勉強能點著下面一層散發(fā)著腐味的爛稻草。
綢緞的錦袍成了破爛的布條,沾滿污血和穢物,臉上涕淚橫流混雜著絕望與巨大的痛苦,每掙扎一下,那嵌進皮肉的繩索就狠狠勒緊一分,每一次劇痛都讓他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嗚咽。
“住…住手!我爹是禮部侍郎!是正三品!正三品!你怎敢……”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嘶喊,聲音因劇痛和恐懼而破音。
旁邊矮凳上,坐著一個身影。
鯊齒劍斜斜倚在腿邊,鋸齒狀的劍刃在昏暗光線下幽幽反射著寒意。
葉脩拿著一塊不知哪里弄來的破布,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上沾著的、不知是誰的血跡。
擦得很慢,很仔細。
對身后的嘶吼充耳不聞。
知府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手腳瞬間冰涼。
這已經(jīng)不是審案,是酷刑!
他幾步上前,幾乎是撲到那鐵柵欄外,也顧不上什么體統(tǒng)威儀,聲音尖利得劈了叉:“葉…葉總捕!你在做什么?!”
葉脩擦拭的動作終于停下。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投向門外臉色鐵青、官帽都有些歪斜的知府。
那眼神平靜得像是一潭結(jié)了冰的死水。
“驗傷?!?/p>
葉脩的聲音不高,在死寂的牢房里卻清晰地敲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他抬起下巴,點了點吊在那里抽搐的謝文才,“被害人小翠,驗尸單上記錄:手腕、脖頸有長期勒痕與拖拽傷,疑為生前遭捆綁束縛。卑職正在親自‘驗’證,看何種繩索,何等力道,會造成何等傷勢。此乃為查清真相,避免冤假錯案?!?/p>
“查清真相?!”
知府幾乎要咆哮出來,額頭青筋暴跳,指著葉脩的手指都在發(fā)抖,“有你這般查案的嗎?!你知不知道外面已經(jīng)鬧翻天了?!禮部侍郎、戶部主事、鎮(zhèn)北侯府…還有兵部、都察院…那些帖子、那些門生…都快把我書房給淹了!本官的門檻都要被踏平了!參你的折子,連同參我的,早就堆滿了龍案!葉脩!你到底想干什么?!”
憤怒的吼聲在狹窄的通道里回蕩,震得兩旁的牢房都嗡嗡作響。
那些黑暗角落里瑟縮的身影蜷縮得更緊了。
葉脩緩緩站起身。
隨著他站直,原本只是沉凝在房間里的那股冰冷煞氣,陡然如實質(zhì)般彌漫開來,牢房里的溫度仿佛又驟降了幾分。
謝文才的嗚咽聲瞬間卡在喉嚨里。
知府只覺得一股沉重粘稠的壓力驟然壓在心口,讓他接下來的怒斥生生噎了回去,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葉脩的目光落在知府身上。
沒有畏懼。
沒有辯解。
只有一種冰冷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疑問。
“知府大人,”
葉脩開口,聲音比這牢房的地磚還要冷硬,“你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到這陰暗污穢之地,質(zhì)問卑職想做什么?”
他向前微不可察地踏了半步。
就是這半步的距離,讓隔著一道柵欄的知府,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撲面而來的鐵血壓力!
葉脩的目光銳利如劍,直刺知府心底最深處那點恐慌。
“卑職只是在盡職。”
“抓捕朝廷要犯,查明血案真相,昭雪死者冤屈。”
“此乃我身為捕頭,分內(nèi)之責(zé)。”
他微微歪頭,動作幅度很小,卻帶著一種審視獵物的壓迫感。
“反倒是你,大人……”
葉脩的視線下移,掃過知府沾了污泥的下擺,還有那頂有些歪斜的烏紗帽,語氣平淡卻字字誅心:“你如此氣急敗壞,慌不擇路地闖入牢獄……”
“又是打算做什么?”
“是不滿卑職依法辦案,妨礙了大人您與這些王公貴胄、高門顯貴們一團和氣?”
“還是說……”
葉脩的聲音陡然下沉,帶著某種金石摩擦的冷硬質(zhì)感,“大人覺得,像小翠這樣賤民的命,不配要一個公道?她們的血,就活該白流?”
最后那一問!
聲音不大,卻如同滾雷,在知府耳邊轟然炸響!
每一個字,都像蘸著血的鋼針,狠狠扎進知府偽裝的憤怒之下那點不可見人的怯懦與私心!
知府的臉瞬間由鐵青漲成了豬肝色,全身血液涌上頭,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你!你放肆!”
他只能徒勞地指著葉脩,嘴唇哆嗦著,卻再也說不出任何有實質(zhì)分量的話來反駁。
就在這難堪的死寂里。
葉脩身后的黑暗中,傳來極其細微的“滴答”聲。
知府下意識地看過去。
是謝文才那被吊起來掙扎扭動的手腕。
一滴粘稠的、暗紅色的血珠,從被皮繩深深勒破的皮肉里,緩緩滲出,拉長,不堪重負地墜落。
“啪嗒。”
精準地滴落在牢房地面上,一層厚厚的、混雜著稻草和不知名污物的霉爛塵埃里。
聲音清晰入耳。
葉脩也聽到了。
但他沒有回頭。
他的目光,仍然死死鎖在臉色灰敗的知府身上,那潭死水般的眼睛里,終于泛起一絲極其微弱、卻又冰冷刺骨的波紋。
像是深冬的冰面裂開了一道細縫。
“知府大人,”
葉脩的聲音平淡無波,卻讓知府感覺比剛才的咆哮更加毛骨悚然,“這些血,落到塵埃里了。”
“但它總歸,是流出來了?!?/p>
知府看著眼前這張年輕、冷冽的面孔,看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透出的漠然和一種他完全無法掌控的鋒芒。
一個讓他自己都感到渾身戰(zhàn)栗的念頭突然浮上心頭:這個人,根本不是他想控制的刀。
他可能是來攪翻這潭深水的巨石。
也可能是點燃整個京都的烈火。
知府只覺得喉頭發(fā)干,手心全是冷汗。
他甚至不敢再與葉脩對視,猛地側(cè)過頭,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才從牙縫里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干澀:“你……你很好……”
“很好……”
他像是在對葉脩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的目光失焦般掃過柵欄后吊著的人影,掃過牢房里令人作嘔的陳設(shè)。
“葉脩……”
他喉結(jié)滾動,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帶著一種被徹底擊垮后的迷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本官現(xiàn)在……倒真有些不知,留下你…是對…還是錯……”
牢房的死寂重新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知府的身影猛地一顫,像是再也無法忍受這污濁和壓抑,轉(zhuǎn)身,踉蹌著,幾乎是拖著腳步,狼狽不堪地逃了出去。
那沉重的靴聲,很快消失在陰暗通道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