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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土在洛陽鏟下發(fā)出濕膩的“咕嘟”聲,如同沼澤在吞咽。

汪明澈咬著牙,將第三堆濕冷的腐土用力拍實在前坑壁上,木柄上早已沾滿暗褐色的泥漬,幾乎看不出原色。

稚奴蹲在一旁,焦躁地用碎磚塊扒拉著散土,試圖幫忙卻越弄越亂。

他手中那根火折子僅剩寸許長短,橘紅色的光點在他鼻尖上跳躍,映出細密的汗珠。

他忍不住抱怨:“喂!這土比沙還松!堆起來能撐得住人?別你剛踩上去就塌了,把咱倆都埋里頭!”

“撐不住也得撐?!蓖裘鞒耗税杨~角淌下的汗珠,混雜著腐土和鐵銹的濃烈氣味直沖鼻腔,他語氣斬釘截鐵。

“你比我輕,骨頭架子小,承重好一點。先上去!”他再次強調(diào)計劃。

“我不干!”稚奴立刻梗著脖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老虎,猛地往后跳開半步。

他挺起小胸脯,努力擺出兄長的架勢:“憑啥?!我比你大!我是哥哥!就該我在底下?lián)沃∽o著你!”

他試圖用年齡和身份壓人,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小霸道。

汪明澈抬起頭,火光清晰地映出稚奴倔強的臉龐。

他忽然極輕地嗤笑了一聲,帶著點洞察和無奈:“行,那你蹲下。”

稚奴見對方妥協(xié),眼中閃過一絲勝利的光芒,立刻乖乖地背過身,屈膝蹲下,麻布衣裳磨損的領口露出后頸一層薄汗。

但他嘴里還在小聲嘟囔著給自己壯膽兼打預防針:“你……你輕點踩!去年我爬樹摔著腰,老爹說骨頭還沒長結(jié)實呢!要是……”

“算了,”汪明澈不等他說完,直接打斷,“我練過樁功,下盤比你穩(wěn)當些?!?/p>

話音未落,他已干脆利落地屈膝半蹲,扎了個穩(wěn)固的馬步,雙手交叉墊在膝前,形成一個穩(wěn)固的臺階,眼神示意稚奴:“踩這里,快!”

稚奴看著他那不容置疑的姿態(tài),又瞅了瞅自己不夠壯實的肩膀,難得地沒有繼續(xù)爭辯。

他深吸一口氣,集中所有力氣,右腳用力一蹬坑壁,借力猛地踏上了汪明澈的手掌和膝蓋!

就在他布鞋踩實的瞬間,頭頂那塊沉重的翻板,竟發(fā)出“吱呀——”一聲刺耳的呻吟,裂開了一道狹窄的縫隙!

他心中狂喜,指尖剛摳住翻板粗糙的木邊,試圖發(fā)力上撐。

“唰!”

一只指節(jié)分明、骨節(jié)寬大的手,如同鐵鉗般從上方縫隙中閃電般探入!

精準地、不容抗拒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上一提!

“啊——!”稚奴猝不及防,整個人如同小雞崽般被硬生生拽了上去!

后腦勺“咚”地一聲重重磕在翻板旁堅硬的土堆邊緣上,疼得他齜牙咧嘴,眼冒金星。

他暈頭轉(zhuǎn)向地抬起頭,逆著刺眼的陽光,只見父親蒯鐸單膝跪在洞口邊緣。

他眉峰緊鎖,擰成兩道凌厲的劍刃,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壓了下來。

“稚奴?!你怎么會在這里?!”蒯鐸的聲音低沉如雷,裹挾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然而,當他的視線掃過兒子膝蓋處那道明顯是新添的、還在滲血的劃痕時,搭在膝上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稚奴被父親那山雨欲來的氣勢駭?shù)每s了縮脖子,下意識想往后蹭,臀底卻蹭到一塊鋒利的碎瓷片,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爹、爹爹……我、我就是……帶藥師奴出來玩玩……透透氣……”

“玩玩?!透氣?!”蒯鐸怒極反笑,俯身一探手,像拎一只不聽話的貓崽般揪住他的后衣領,幾乎將他提離地面。

“欽天監(jiān)今早才剛探到這處盜洞!你小子倒好,捷足先登了?!帶著藥師奴來這種鬼地方透透氣?!”

他猛地轉(zhuǎn)頭,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射向坑底。

當看到汪明澈平靜卻狼狽的身影時,語氣稍緩,但依舊帶著沉甸甸的壓迫感:“藥師奴!你也跟著他胡鬧?!”

汪明澈在坑底穩(wěn)住身形,抬手作揖,動作依然保持著禮節(jié)性的沉穩(wěn):“師伯,是明澈未能勸阻……”

“甭替他開脫!”蒯鐸一擺手,聲音斬釘截鐵,“上來再說!”

話音剛落,他竟屈膝縱身一躍!

身姿矯健如鷂鷹,穩(wěn)穩(wěn)落進三尺深的坑底!

靴底踩在散落的碎骨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脆響。

稚奴趴在坑邊,驚魂未定地往下偷瞄。

只見父親蒯鐸半蹲在那具恐怖的骷髏旁,點燃的火折子映照著那密密麻麻、泛著青黑色幽光的毒箭鏃。

他伸出兩根手指,極其小心地撥弄了一下骷髏頸間那根早已腐朽發(fā)脆的紅繩。

繩結(jié)應聲而斷,一枚小巧的菱形符牌“當啷”一聲墜入蒯鐸布滿薄繭的掌心。

“犀牛角摸金符?!必徼I的聲音在寂靜的坑底響起,帶著一種洞悉往事的沉冷。

他指尖摩挲著符牌上那獨特的穿山甲鱗片紋路,目光如炬。

“前朝摸金校尉,游八品的東西。此人在關中道上名頭極響,前朝羨王陵的地宮秘道,就是他用火藥生生炸開的鬼門關。”

稚奴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剛才的恐懼被強烈的好奇心取代,他扒著坑沿急切地問:“這么厲害?!那他怎么死在這兒了?被人黑了?”

蒯鐸抬眼瞥了兒子一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手腕一抖,將那枚摸金符拋給了坑底的汪明澈:“藥師奴,坑壁上那行刻字,看清了?”

汪明澈伸手穩(wěn)穩(wěn)接住符牌,那觸感冰涼刺骨,如同握住了一塊深井寒玉。

他點點頭,沉聲道:“看清了,此處至金剛墻前皮向西二十五丈?!?/p>

“游八品就是太信了自己的聰明,死摳這行字,然后自作聰明地反其道而行,結(jié)果一頭扎進了東邊的弩箭陣里?!?/p>

蒯鐸站起身,靴底碾過坑底的腐土,發(fā)出沙沙聲,語氣帶著一絲對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譏諷。

稚奴皺著小眉頭,用力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fā),額角的碎發(fā)跟著晃動:“所以……那刻字是假的?是工匠故意挖的坑?”

“不全是假。”蒯鐸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

“這是座夫妻合葬墓。夫人先歿,下葬時,工匠在金剛墻外刻下這行字,是給將來要合葬的男主家留個記號,方便找準方向開墓道。這本是人之常情?!?/p>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變得銳利,“可對盜墓賊來說,看到這種明晃晃的指示,反而疑竇叢生,總覺得是陷阱?!?/p>

他忽然看向汪明澈,考校般問道:“藥師奴,若換作是你,當如何?”

汪明澈握著摸金符的手指微微收緊,目光掃過東西兩側(cè)幽深的洞口,沉吟片刻道:

“先細查刻字青磚。若磚面鑿痕新鮮,土銹與周圍磚塊差異明顯,必是新設陷阱無疑?!?/p>

“若土銹沉積均勻,與周遭渾然一體,則此字可信度較高,或可一探?!?/p>

他的分析冷靜而細致。

“不錯!”蒯鐸眼中閃過一絲贊賞,隨即抬手指向西側(cè)洞壁一處不起眼的位置。

“其實真正的金剛墻,就在此處!離那刻字處,不過區(qū)區(qū)三尺!游八品自詡看透人心,非要反其道而行,結(jié)果……”

他搖搖頭,“栽在了最直白、最顯眼的陽謀上?!?/p>

稚奴趴在坑邊,手指無意識地卷著破爛的衣擺,小嘴緊緊抿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顯然被父親拿游八品當反面教材刺激得不輕。

蒯鐸抬頭看著他,目光中的嚴厲漸漸被一種深沉的憂慮取代:“知道為何嚴禁你獨自下墓?”

“因為……有機關?”稚奴聲音悶悶的,帶著點不服氣。

“因為好奇心這把刀,能殺人于無形!”蒯鐸的聲音陡然加重,如同重錘敲在稚奴心上。

他抬手,動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替兒子拂去頭發(fā)上沾著的土屑和草屑。

“游八品若不是貪功冒進,何至于落得萬箭穿心的下場?”

“你總想著搶在爹爹前頭,想證明自己厲害,卻忘了——”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如炬,直刺稚奴眼底:“真正的本事,不是比誰膽子大、誰跑得快,是比誰能先學會克制!”

“克制你的莽撞!克制你的好奇!克制你那顆總想一步登天的心!”

坑底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遠處廣濟河上隱約飄來的、單調(diào)的槳聲,像是為這無聲的訓誡伴奏。

“先上去?!必徼I不再多言,單手托住汪明澈腋下,手臂微一發(fā)力,將他穩(wěn)穩(wěn)送上了坑沿。

少年動作利落地翻上地面,膝蓋在過程中蹭到一塊帶棱角的硬土坷垃,留下一點擦痕。

“喂!你沒事吧?”稚奴下意識伸手想去扶,卻被父親隨后縱身躍上帶起的一陣冷風和塵土撲了滿臉。

“咳咳咳……爹!你上來就不能輕點?”稚奴揉著被迷的眼睛,不滿地抱怨,但聲音明顯小了許多,還帶著點心虛。

蒯鐸拍了拍兩個少年沾滿泥土的肩膀,目光掃過他們狼狽卻無大礙的樣子,語氣不容置喙:“來都來了,別空手回去。隨我去后殿看看?!?/p>

他抬手指向東側(cè)洞壁上那道被藤蔓和蛛網(wǎng)半掩的暗門。

“老規(guī)矩,半個時辰后在主槨室匯合。稚奴——”

“知道啦!”稚奴搶答,剛才的蔫吧瞬間被新的任務點燃。

小霸王的勁兒又回來了,攥緊半截火折子,眼睛亮得像在黑暗中發(fā)現(xiàn)了寶藏的耗子。

“看誰先找出這墓主人是哪個倒霉蛋!輸了的請吃李嬸家的蜜餞!”他自信滿滿,急于在父親面前扳回一城。

蒯鐸看著他這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樣子,無奈地搖搖頭,最后叮囑道:“莫碰明火!莫動隨葬品!管住你的手!”

話音未落,他已轉(zhuǎn)身,身影迅捷地沒入了西側(cè)甬道的黑暗之中,沉穩(wěn)的腳步聲漸次遠去。

潮濕陰冷的空氣中,鐵銹和霉菌的氣味混合浮動。

稚奴攥著衣兜里僅剩的、已經(jīng)被體溫焐得有點發(fā)粘的糖塊,手心沁出細汗。

他望著父親消失的方向,眼神有些復雜。

忽然,頭頂土層深處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簌簌”聲。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緩慢爬行……又或許,只是土層自然沉降的聲響?

“走不走?”汪明澈的聲音從左側(cè)傳來,冷靜地打破了這令人不安的寂靜。

他手中的洛陽鏟刃口不經(jīng)意擦過洞壁,濺起幾點微弱的火星,落在他早已撕裂的袖口上。

稚奴仿佛被驚醒,用力咬碎了嘴里的糖塊,甜膩混雜著濃重的土腥氣在舌尖彌漫開,似乎給了他一些膽氣。

他甩甩頭,將剛才的訓誡和那詭異的聲響暫時拋開,帶著點豁出去的勁兒低吼。

“走!當然走!我剛才就瞧見那暗門磚縫里長著藍幽幽的苔蘚,絕對是通著主槨室的‘活路’!這次絕不會錯!”

他急于證明自己的眼光。

暗門處。

推開沉重的石門,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怪響。

門軸處積滿的蛛網(wǎng)被火折子燎過,瞬間蜷縮成焦黑的絲團,散發(fā)出蛋白質(zhì)燒焦的糊味。

稚奴舉著半截鏟子當先踏入,剛邁出一步,鞋底便傳來濕冷的觸感。

“哎喲!”他驚呼一聲,低頭看去,只見門內(nèi)地上竟積了寸許深的渾濁積水,倒映著搖曳的火光,像一條扭曲流動的橙紅色帶子。

“當心滑。”汪明澈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稚奴的后領。

然而話音剛落,稚奴腳下似乎被什么東西猛地一絆,“噗通”一聲,整個人向前栽去!

“小心!”汪明澈用力將他拽回?;鸸庀乱疲樟亮私O倒他的東西。

半截浸泡在水中的、高度腐爛的斷臂!慘白的手骨指節(jié)上,一枚銀戒指在渾濁的水中詭異地折射著光芒!

“前朝富貴人?!蓖裘鞒簭娙滩贿m,彎腰用鏟子小心地撥動了一下斷臂,看清戒指內(nèi)側(cè)陰刻的“永壽三年”字樣,聲音帶著凝重。

“怕是當年參與修墓的匠人,被……滅口在此?!?/p>

稚奴看著那截斷臂和幽藍的寶石,胃里一陣翻騰,猛地打了個寒顫,臉色發(fā)白:“快……快走!”

他再不敢多看,也顧不得腳下積水,深一腳淺一腳地加快腳步往前沖,只想盡快離開這瘆人的地方。

甬道盡頭。

當火折子微弱的光線終于刺破前方最后一層濃重的黑暗,眼前的景象讓稚奴瞬間呆立當場!

他猛地倒吸一口涼氣,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力一把攥住了身旁汪明澈的手腕。

力道之大,指關節(jié)都捏得發(fā)白,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而扭曲變調(diào)。

“天……天爺?。」怨浴?/p>

眼前豁然開朗!一座足有十丈見方的宏大墓室呈現(xiàn)眼前!

四壁并非土石,而是鑲嵌著密密麻麻、大如龍眼的夜明珠!

柔和而冰冷的珠光將整個墓室映照得如同白晝,連鋪地的金磚都反射出令人炫目的璀璨光芒!

墓室正中央,兩具并排的、通體朱漆的巨型棺槨,如同沉睡的巨獸,穩(wěn)穩(wěn)安放在三層漢白玉石階之上!

槨身雕刻著繁復華麗的纏枝蓮紋,槨首鑲嵌的鎏金獸首銜環(huán)在珠光下流淌著冰冷華貴的金屬光澤,仿佛在無聲地守衛(wèi)。

更詭異的是,在雙槨正前方,靜靜蹲踞著一只巨大的、通體漆黑如墨的石龜!

龜甲紋路雕刻得纖毫畢現(xiàn),宛如活物,然而龜背上卻光潔平整,不見絲毫碑文銘刻!

“合葬墓……”稚奴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震撼后的嘶啞。

他松開汪明澈的手腕,舉著火折子湊近石龜那空洞的眼眶,試圖從中看出些端倪。

“可爹爹怎么那么肯定是夫人先葬?萬一是男主人情深義重,先一步下去等夫人呢?”他努力轉(zhuǎn)動腦筋,想找出父親的漏洞。

他忍不住繞著巨大的棺槨走了小半圈,靴底碾碎了石階縫隙里頑強生長的幾莖暗綠苔蘚,嘴里不停地嘀咕著。

“怪了!真他娘的怪!這么大的墓,這么氣派的雙槨,連個碑文都沒有?這墓主人到底是誰?藏這么深?”

強烈的好奇心再次壓倒了對危險的感知。

汪明澈的目光卻死死鎖在棺槨接縫處那層厚厚、顏色暗沉如血、尚未完全干透的生漆痕跡上,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他猛地伸手,一把按在稚奴的肩膀上,聲音低沉而急促。

“且慢!前殿游八品的慘狀還歷歷在目!你忘了那萬箭穿心的教訓?!”

“就許他動歪心思開棺,不許小爺看看墓志銘?!”

稚奴被按住,不滿地扭動肩膀想掙脫,同時不服氣地伸出食指,帶著點挑釁的意味就要去叩擊那朱漆槨蓋。

“再說了,我就看看!摸一下又不會……”

話未說完,他動作陡然僵住!

一滴冰冷、粘稠的液體,毫無征兆地滴落在他裸露的后脖頸上!

“嘶——!”稚奴如同被蝎子蜇到般猛地縮回手,飛快地摸向脖子,指尖瞬間沾上了一抹黏膩、滑溜、帶著淡淡腥氣的淡紅色液體!

在夜明珠冰冷的珠光下,那液體泛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如同琥珀般的光澤!

“什么東西?!”汪明澈立刻湊近,臉色驟變。

“像……像血?!”稚奴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猛地抬頭望向高高的穹頂!

只見鑲嵌著夜明珠的石縫間,正緩緩滲出縷縷暗紅色的水痕!


更新時間:2025-06-23 17:0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