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窗紙,將前廳鍍上一層柔和的暖金色。
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粟米粥、幾碟醬菜和新蒸好的白胖包子。
月奴抱著小瓷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米湯,模樣乖巧。
而一旁的稚奴,則用筷子夾著包子皮,在粥碗里無聊地轉(zhuǎn)著圈,把粥攪得糊糊的。
蒯鐸低頭喝著粥,筷子幾次停在醬菜碟前,看著兒子那副心不在焉的淘氣樣。
最終無奈地輕輕拍了拍他的小手背:“稚奴,好好吃飯?!?/p>
“哦……”稚奴不情不愿地應了一聲,總算把包子皮塞進嘴里,鼓著腮幫子嚼起來。
青磚地面映著晨霧朦朧的微光。
身著藏青色官服的蒯鐸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汪云山父子進來,目光清明:“云山可算醒了?昨夜睡得可安穩(wěn)?”
汪云山整了整身上的道袍,那下擺掃過光潔的青磚,他鄭重地抬手作揖:“叨擾多日,云山深感不安,今日便先行一步了。”
蒯鐸立刻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笑容爽朗,帶著不容推拒的親近。
“說什么見外話?昨夜聽你說那墓中可能有失傳的星象圖殘卷,若真尋著了,記得帶回來讓我瞧瞧,開開眼界!”
他目光轉(zhuǎn)向安靜站在汪云山身旁的汪明澈,眼神柔和下來。
“藥師奴若在府里悶得慌,就讓稚奴這小子帶你去欽天監(jiān)看渾天儀。這小子,昨兒還吵吵著要偷我的羅盤去玩呢!”
被點名的稚奴立刻放下筷子,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貓,帶著點被冤枉的不滿嚷嚷道:“爹爹!我哪敢偷你的羅盤……”
話還沒說完,后腦勺就被趙上弦?guī)е鴮櫮巛p輕敲了一下。
“唔…”稚奴捂住腦袋,對著母親做了個鬼臉。
檐下銅鈴被晨風拂過,發(fā)出清脆的叮咚聲。
汪云山那頭青驢早已不耐煩地在門口踏步,蹄子刨著青石板,發(fā)出“噠噠”的聲響。
稚奴扒著門框,眼巴巴地看著父親與師叔在門口拱手作別,小臉上寫滿了“想跟去看看”的渴望。
趙上弦輕拍他的后背,聲音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稚奴,帶藥師奴去后園看看石榴花開得怎樣了,莫要黏在門口礙事?!?/p>
“知道啦!”稚奴拖長了調(diào)子應道,帶著點小脾氣,眼神卻瞥見汪云山忽然蹲下身,朝汪明澈招了招手。
汪明澈快步走到父親跟前。
晨光清晰地勾勒出汪云山道袍上細密的補丁紋路,透著一股清貧卻堅韌的氣息。
“藥師奴,”汪云山伸手,仔細替他正了正有些松垮的發(fā)帶,指尖帶著粗糲的溫暖,輕輕掠過他鬢角的碎發(fā),“記得每日練武,不可懈怠。”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父親特有的囑托。
少年仰頭,目光緊緊鎖在父親眉宇間深刻的皺紋上,喉頭不自覺地發(fā)緊:“爹……何時回來?”
“快則兩月,慢則半載?!蓖粼粕降穆曇艉芊€(wěn),仿佛在說一件尋常事。
趙上弦見狀,適時地笑著出聲解圍:“稚奴!你昨日不是拍著胸脯說要教藥師奴編蟈蟈籠?再磨蹭下去,日頭該曬得石榴花蔫了!”
“來啦!”稚奴瞬間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那點離愁被新計劃沖淡,他不由分說,一把拽住汪明澈的袖子,用力往角門方向拖。
“快走!別磨蹭了,我?guī)闳ヌ网B窩!我知道后山有個老樹杈子,窩里肯定有蛋!”
汪云山望著兩人迅速跑遠的背影,尤其是兒子被拖得踉蹌了一下又穩(wěn)住的側(cè)影,眼中掠過一絲復雜情緒。
最終化作對蒯鐸的鄭重托付:“藥師奴就麻煩師兄了?!?/p>
“何須多言?”蒯鐸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斬釘截鐵,“藥師奴在這兒,便如在自家一般,你只管放心去。”
晨風裹挾著稚奴咋咋呼呼的笑鬧聲飄來:“喂!藥師奴!你猜我昨兒在井臺邊藏了什么寶貝?”
汪明澈的回答被風吹得模糊不清,只余一絲后園石榴花的甜香尾隨而至。
汪云山不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驢。
青驢踏過青石板路上細碎的光斑,道袍后擺掠過門檻時。
趙上弦快步追了出來,不由分說地將一包還溫熱的糕點塞進他隨身的布囊里。
“路上餓了墊墊肚子,千萬當心?!?/p>
蹄聲嘚嘚,漸行漸遠。
稚奴早已拽著汪明澈鉆過了角門。
汪明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父親青灰色的身影已縮成巷口一個渺小的點,最終消失在晨霧與街巷的盡頭。
“好啦好啦!別看了!”稚奴不耐煩地催促,帶著點小霸道的獨占欲,仿佛汪明澈的注意力只能屬于他接下來的探險。
他靈活地鉆到自己床底下,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舊麻袋,得意地拍了拍上面的灰。
“走!帶你去個頂頂好玩兒的地兒,保準有意思!比看石榴花帶勁多了!”
蒯府所在的東北城郊人煙稀少,唯有廣濟河在不遠處靜靜流淌,拐出一道銀亮的弧線,岸邊的蘆葦在晨風中搖曳生姿。
稚奴像只撒歡的小獸,拽著汪明澈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一片剛抽穗的麥田。
布鞋踩碎嫩綠的草莖,驚飛幾只閃爍著金屬藍光的豆娘。
“到啦!”稚奴猛地在一個一人多高、長滿狗尾巴草的土堆前剎住腳,彎腰撐著膝蓋大口喘氣,小臉紅撲撲的。
土堆頂部,幾株枯黃的益母草在風中輕顫,周圍散落著一些不起眼的碎陶片。
汪明澈審視著眼前的土丘,眉頭微蹙:“這是……”
“噓——!”稚奴立刻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圓溜溜的眼睛亮得驚人,閃爍著發(fā)現(xiàn)秘密的興奮光芒。
“前日爹爹帶我出來玩,教我看《青烏經(jīng)》呢!他用羅盤在這兒測出了‘懸針穴’!你猜怎么著?”
他神秘兮兮地湊近,幾乎要貼上汪明澈的耳朵,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那股子得意。
“下面!有座大墓!貴人墓!”
汪明澈挑眉,語氣帶著理性的質(zhì)疑:“你怎知不是尋常人家的野墳?”
“當然知道!”稚奴像是被小瞧了,立刻梗著脖子反駁,帶著點不容置疑的霸道。
他飛快地從麻布口袋里掏出一柄半舊的洛陽鏟,炫耀似的在汪明澈眼前晃了晃,銅環(huán)叮當作響。
“瞧見沒?這鏟子可是去年隨爹爹去皇陵勘探時,工部的周大叔特意照著我的手打的小號!再看這個——”
他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昨兒我不小心翻看了爹爹的堪輿圖冊子,上面清清楚楚記著呢,這塊地屬‘龍首銜珠’的風水寶局!不是貴人大墓才怪!”
他一副“證據(jù)確鑿,不容反駁”的架勢。
他忽然又湊近了些,鼻尖幾乎要碰到汪明澈的臉頰,壓低了聲音,帶著點打探和不容拒絕的意味。
“喂!你昨兒在飯桌上聽見了吧?師叔要去摸金校尉那兒……你會下墓嗎?懂不懂?”
他晃了晃手里的洛陽鏟,鏟刃在晨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汪明澈看著他急切的樣子,想起父親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教他辨別土色、分析墓氣的情景。
他沉穩(wěn)地點點頭:“略懂些?!?/p>
“問你呢!到底懂不懂?”稚奴見他回答得簡略,有點不滿,直接用鏟子柄戳了戳他的小腿催促道。
汪明澈沒理會他的催促,自顧自彎腰,動作嫻熟地撥開土堆邊緣濃密的雜草。
指尖捻起一撮深色的土壤,放在指腹間細細碾磨,又湊到鼻尖嗅了嗅,眉頭微凝。
土粒中混雜著細微的炭屑與淡淡的朱砂粉末。
“從這兒下鏟。”他直起身,指著土堆東側(cè)約三尺處一個不起眼的位置,語氣篤定,“這兒的土質(zhì)明顯比別處松散,下面多半有盜洞。”
稚奴驚訝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你爹爹教的?”
他感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被搶了風頭,有點不服氣。
“猜的?!蓖裘鞒浩届o地回答,伸手從稚奴手中接過那柄小號洛陽鏟。
木柄上還殘留著稚奴手心微熱的汗?jié)n。
晨霧如輕紗般緩緩漫過土堆,兩個少年的影子在沾滿露珠的草葉上拉長、搖晃。
鏟子插入松土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驚得兩只麻雀撲棱棱地從附近的槐樹上飛起。
“嘿!要是真挖出寶貝……”稚奴一邊賣力地刨土,一邊已經(jīng)開始興奮地盤算,帶著點分贓的豪氣。
“分你……三成!……不,一半!夠意思吧?”
他覺得自己做了極大的讓步。
“先挖到再說。”汪明澈手腕沉穩(wěn)發(fā)力,巧妙地撬開一塊礙事的石頭。
只聽“空咚”一聲悶響,鏟尖驟然陷入一片虛空!
兩人猝不及防,稚奴更是差點一頭栽進突然出現(xiàn)的坑里。
他們迅速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異。
泥土簌簌落下,空洞中傳來輕微的回音,如同深淵的低語。
“真的有洞!”稚奴瞬間忘了剛才的小插曲,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他立刻撲到洞口邊緣,不顧危險地探頭往里瞅,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草屑。
“乖乖!好深!快讓我看看……”
話音未落,他竟不管不顧地抬起腳就要往那黑黢黢的洞口里邁!
“站?。 蓖裘鞒貉奂彩挚?,猛地一把攥住他后衣領(lǐng),用力將他拽了回來!
力道之大,讓稚奴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汪明澈從未見過如此莽撞之人,語氣帶著罕見的嚴厲,“你見過誰下墓不探明氣就往下跳的?找死嗎?”
稚奴被拽得狼狽,站穩(wěn)后立刻轉(zhuǎn)頭,不滿地撇嘴瞪他:“你干嘛?!大驚小怪!難不成這破洞里有鬼啊?”
他覺得自己被小看了,很沒面子。
“比鬼更麻煩?!蓖裘鞒憾紫律恚钢纯谶吘壝艿碾s草,“若下面閉塞不通,沒有活氣,人下去就會被活活悶死,像進了封死的棺材?!?/p>
“若積了毒瘴尸氣,吸一口,七竅流血都是輕的。”
他語氣凝重,目光銳利地盯著稚奴,確保他聽進去。
“毒……毒氣?”稚奴被他嚴肅的語氣鎮(zhèn)住,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臉上閃過一絲驚懼。
“是……是像鶴頂紅那樣厲害的毒嗎?”聲音里的霸道被不安取代。
“比那更陰毒,也更難防備。”汪明澈一邊解釋,目光一邊掃視四周,似乎在尋找驗證方法。
忽然,他視線落在稚奴腰間那個正發(fā)出微弱“蟈蟈”聲的草籠上。
他二話不說,伸手便解下了那個草籠。
“喂!你要弄死我的大將軍?!”稚奴心疼地驚呼,伸手就要搶回來。
這可是他養(yǎng)得最神氣的一只蟈蟈!
汪明澈輕松避開他的手,拇指利落地撥開草籠的竹篾門,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帶著安撫意味的笑。
“若它死了,明日賠你十個新編的蟈蟈籠?!?/p>
不等稚奴再抗議,汪明澈已將草籠輕輕放進了洞口深處,然后松開了手。
那抹翠綠的影子在洞口微弱的光線下閃了一下,便消失在黑暗中。
兩人屏息凝神,趴在土堆邊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小小的草籠滾落的軌跡。
它撞在洞壁上彈跳了兩下,最終停在深處一個模糊的位置,籠門朝上敞開著。
晨霧漸漸散去,陽光終于斜斜地切入洞口,帶來一絲暖意。
洞底一片死寂。
稚奴緊張地默數(shù)著,當數(shù)到第三十七聲時,洞底終于傳來了那熟悉的、微弱的“蟈蟈”聲!
他猛地抓住汪明澈的手腕,激動地低喊:“聽!它還在叫!沒死!下面有氣兒!”
汪明澈點點頭,神色稍緩。
他撿起一塊干燥的土坷垃,又從懷里掏出隨身攜帶的火石,利索地刮擦引燃一小簇干燥的枯草,做了一個簡易的火把。
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起來。
他將火把小心翼翼地湊近洞口邊緣。
火苗在洞口流動的氣流中搖曳不定,但顏色始終是溫暖明亮的橘紅,沒有變?nèi)?,也沒有變成詭異的藍色或綠色。
“毒瘴若重,火色會發(fā)青發(fā)綠,甚至直接熄滅?!蓖裘鞒豪潇o地解釋道,“現(xiàn)在看來,至少這一層,空氣尚可。”
稚奴撓了撓頭,消化著這些知識,好奇地問:“你方才說的活氣……就是這火要吸的氣?”
“可以這么理解?!蓖裘鞒汉啙嵉貞馈?/p>
他扯下自己腰間束著的汗巾,用力撕扯成兩半,將其中一半遞給稚奴。
“用這個,捂住口鼻。下去之后,跟緊我,不許亂跑亂碰任何東西!”
語氣帶著不容商量的命令感。
“知道啦!啰嗦!”稚奴雖然嘴上不耐煩。
但還是乖乖接過了汗巾,學著汪明澈的樣子胡亂纏在臉上,只露出一雙依舊閃爍著興奮光芒的眼睛。
“我?guī)Я撕脦讉€火折子!還有……”他一邊綁汗巾一邊念叨著自己的裝備。
這時,遠處廣濟河上隱約傳來船夫搖槳的號子聲,驚飛了附近樹上棲息的一群烏鴉,“呱呱”地飛起。
汪明澈心頭微動,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讓他再次伸手,牢牢按住稚奴的肩膀,直視著他的眼睛。
“聽著,下去后,只看一眼,確認了就立刻上來。若聽見任何怪聲異響——”
“就撒腿跑!頭也不回!”稚奴立刻接口,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無畏。
不等汪明澈說完,便迫不及待地一扭身,手腳并用地滑進了那個幽深的洞口。
他背著的麻布口袋在粗糙的土壁上擦出刺耳的“刺啦”聲。
汪明澈望著他消失的洞口,無奈地搖頭苦笑。
他將簡易火把深深插進洞口旁的土堆里固定好,握緊手中的洛陽鏟,深吸一口氣,也緊跟著滑了下去。
當雙腳終于踩上洞底冰冷、散發(fā)著霉腐氣息的泥土時,頭頂那一方小小的天光瞬間收縮成遙遠而微弱的一枚銀幣。
一股帶著陳年土腥和隱隱霉味的風,從前方深邃的黑暗中,若有若無地飄拂而來,鉆進他們的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