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穹頂高懸,水晶吊燈灑下冰冷的光,映照著下方一張張年輕而躁動的臉龐。
空氣里彌漫著青春特有的荷爾蒙氣息,混著廉價香水和汗水的味道。
我坐在舞臺中央的鋼琴前,手指在黑白琴鍵上流淌,彈奏著肖邦的《夜曲》,
舒緩的旋律像月光鋪滿整個空間。然而我的目光,卻像被磁石牢牢吸附,穿透人群,
精準地落在一個身影上。不是前排那個穿著明黃色連衣裙、興奮得臉頰泛紅的夏薇。
是她身后幾排,那個安靜端坐的女人。蘇嵐。她穿著一件剪裁利落的深灰羊絨開衫,
內搭一件煙灰色的絲質襯衫,領口隨意地解開一顆紐扣,露出一段細膩的脖頸。
沒有多余的飾品,只在腕間戴著一塊簡約的銀白色手表。她微微側著頭,
姿態(tài)松弛卻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優(yōu)雅。幾縷深栗色的發(fā)絲松散地垂在頰邊,
柔和了她略顯清冷的輪廓。她似乎并沒有完全沉浸在我的琴聲里,
眼神帶著一種旁觀者的清醒,偶爾掠過舞臺,那目光也輕飄飄的,
像拂過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就是這份置身事外的疏離感,像一根淬毒的針,
精準地扎進我心臟最隱秘的角落,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悸動。指尖下的旋律,每一個音符,
每一個細微的強弱變化,都是為了取悅她。我渴望著她的目光能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
哪怕只是帶著一絲欣賞。一曲終了,掌聲如潮水般涌來。夏薇第一個站起來,用力地拍著手,
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崇拜和快樂,像個小太陽。我站起身,微微鞠躬,視線卻越過她頭頂,
第一時間捕捉到蘇嵐的反應。她也象征性地鼓了鼓掌,嘴角牽起一個極淡的、社交性的弧度,
隨即低下頭,拿起手機。那點細微的弧度,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微不足道卻足以讓我血液加速的漣漪。足夠了,哪怕只是這一點點。
“林修!太棒了!”夏薇已經像只歡快的小鳥一樣沖到了臺邊,仰著臉,眼睛亮晶晶的,
“你彈得真好!比上次在學校匯演時還要好!”我走下臺,努力讓自己的笑容顯得自然溫暖,
帶著恰到好處的、屬于一個追求者的溫柔?!爸x謝,夏薇。你喜歡就好。
”我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刻意的磁性,目光專注地落在她年輕光潔的臉上?!爱斎幌矚g!
我媽媽也……”夏薇下意識地回頭尋找蘇嵐的身影。蘇嵐已經走了過來,步履從容。
那股獨特的、冷冽中帶著一絲木質沉香的香水味,先于她本人籠罩過來。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皬椀貌诲e,林修?!彼穆曇羝胶?,聽不出太多情緒,
像在評價一件物品,“基本功很扎實?!彼哪抗庠谖夷樕贤A袅艘凰玻?/p>
那眼神通透得似乎能穿透一切偽裝,讓我后背瞬間繃緊?!爸x謝蘇老師夸獎。”我微微欠身,
姿態(tài)謙恭,指尖卻緊張地蜷縮了一下,“能得到您的點評,是我的榮幸?!薄皨專?/p>
林修可不止基本功好呢!他……”夏薇立刻化身我的宣傳大使,嘰嘰喳喳地說著。
蘇嵐只是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偶爾掠過我的臉,帶著審視。
那目光讓我感覺自己像一件正在被估價的藝術品,每一寸都被她冷靜地度量著。
夏薇的熱情和母親的平靜形成鮮明對比,我站在中間,像一個小心翼翼的走鋼絲者,
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蘇嵐身上,捕捉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每一個氣息的流動。
她身上那股冷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短暫而虛幻的慰藉?!疤K老師,您的咖啡。
我將那只骨瓷杯輕輕放在蘇嵐工作室那張巨大的、堆滿了設計稿和面料樣板的橡木工作臺上。
深褐色的液體在杯中微微晃動,散發(fā)出醇厚的香氣,
其中夾雜著一絲極其細微、卻不容錯辨的柑橘調芬芳。蘇嵐正俯身審視一張設計草圖,
聞言抬起頭,視線從圖紙移向我手中的杯子,最后定格在我臉上。
她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被更深的探究所取代。她沒有立刻去碰那杯咖啡。
“謝謝?!彼穆曇粢琅f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你好像很清楚我的口味?”她微微側頭,
目光銳利,像要剝開我的表層皮膚,直視內里。我的心猛地一跳,血液瞬間涌向耳根,
好在臉上維持住了鎮(zhèn)定。我垂下眼,避開她過于直接的審視,
目光落在杯沿裊裊升起的熱氣上?!吧洗卧诙Y堂后臺,聽夏薇提過一次,
您喝咖啡喜歡加一點橙皮精油提味?!蔽医忉屩?,聲音放得平緩,
努力讓這個理由聽起來自然合理,“今天正好看到工作室有,就擅自加了點,希望沒有冒昧。
”我補充道,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和晚輩的恭謹。蘇嵐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工作室里只有鉛筆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和她清淺的呼吸。那無形的壓力幾乎讓我窒息。
幾秒鐘后,她才伸出手,纖長的手指端起杯子,送到唇邊,淺淺啜了一口。
她的眼睫微微垂了一下,極細微的動作,但我捕捉到了。那是一種被取悅到的、本能的放松。
雖然轉瞬即逝,她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我知道,那一點橙皮精油的甜香,擊中了靶心。
“嗯,有心了?!彼畔卤樱u價簡短,目光重新落回圖紙上,
似乎剛才那短暫的審視從未發(fā)生。我暗自松了口氣,懸著的心落回實處,
隨即又被一種隱秘的滿足感填滿。像在危險的懸崖邊,終于成功地邁出了第一步。
只要是與她有關的一切,我都如饑似渴地收集、揣摩、復制。她偏愛的閱讀角落光線要柔和,
她欣賞的畫家筆觸帶著冷冽的憂郁,
她走路時習慣性的步幅和節(jié)奏……這些碎片被我精心收集,
然后不著痕跡地、一點一滴地“饋贈”給夏薇?!稗鞭?,”我轉向一旁正在整理布料的夏薇,
聲音放得格外溫柔,“周末畫展那個新銳藝術家的作品,你之前不是說很感興趣嗎?
我正好有兩張票。”我拿出兩張印刷精美的票券,遞到她面前。夏薇驚喜地睜大眼睛,
像得到心愛糖果的孩子:“真的?林修你太好了!
就是媽媽上次提過的那個風格很特別的畫家對吧?”她接過票,歡快地看向蘇嵐,“媽,
你說過你喜歡他那種冷色調里的爆發(fā)力!”蘇嵐握著鉛筆的手似乎頓了一下,
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微小的墨點。她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夏薇沉浸在喜悅中,渾然不覺母親那一瞬間的停頓和空氣中驟然緊繃的弦。
她興奮地拉著我的胳膊:“太好了!那我們周六下午去?
看完還可以去你上次推薦的那家書店,聽說進了很多藝術類的新書!”“好,都聽你的。
”我笑著應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蘇嵐。她依舊專注在圖紙上,側臉線條顯得更加冷硬。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進來,落在她身上,卻仿佛無法帶來絲毫暖意。
她像一座孤島,被無形的水域隔絕。我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更深的渴望。
我多么想成為那個能靠近孤島的人,哪怕只是短暫地分享她的寂靜。
夏薇快樂地計劃著周末的行程,而我所有的感官,都沉溺在蘇嵐那片無聲的、冰冷的海洋里。
她指尖鉛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她身上那縷若有若無的冷香,
她頸后一絲未被發(fā)絲完全覆蓋的、細膩的肌膚紋理……都像細密的網,將我纏繞得越來越緊。
我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供奉著自己精心偽造的祭品,只祈求神明偶爾垂憐的一瞥。
水晶吊燈的光線被刻意調暗,只余下餐桌上幾盞搖曳的燭火,
在精致的銀質餐具和骨瓷盤碟上投下跳躍的光影。空氣里彌漫著食物的香氣、紅酒的醇厚,
以及一種微妙的、混雜著期待的緊張感。蘇嵐的生日宴,在夏家寬敞明亮的餐廳里進行。
夏薇坐在我對面,整個人像一朵被露水滋潤過的花,盛放著青春的光彩。
她穿著一件新買的連衣裙——淡雅的香芋紫色,V領設計,露出纖細的鎖骨,
裙擺綴著精致的蕾絲。這是我們一起挑選的。當時在精品店的試衣鏡前,
她轉著圈問我好不好看,我凝視著鏡中她年輕的身影,
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蘇嵐多年前一張舊照上相似款式的剪影。“媽媽,生日快樂!
”夏薇舉起高腳杯,里面盛著淺金色的起泡酒,笑容甜美真摯,“祝您永遠這么年輕漂亮,
設計靈感永不枯竭!”她的話語清脆,帶著撒嬌的意味。蘇嵐坐在主位,
唇角牽起一個得體的微笑,燈光下,她眼角細微的紋路顯得格外清晰。
她今天穿著一條墨綠色的絲絨長裙,款式簡潔到極致,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
卻將她成熟的風韻襯托得淋漓盡致。
那沉靜的墨綠與她深栗色的發(fā)絲形成一種低調而強大的氣場?!爸x謝薇薇?!彼e杯回應,
聲音溫和。我的目光黏在蘇嵐身上,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
她端起酒杯時腕骨優(yōu)雅的弧度,
絲絨裙擺隨著她細微動作泛起的柔和光澤……都讓我移不開眼。為了掩飾失態(tài),
我連忙端起自己的酒杯,里面是深紅的液體。冰涼的杯壁貼著掌心,卻無法冷卻內心的灼熱。
“蘇老師,生日快樂?!蔽业穆曇粲行┌l(fā)緊,帶著刻意的恭敬,“祝您……心想事成,
歲月靜好。”這祝福語平淡無奇,甚至有些笨拙,卻是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不逾矩的言語。
我想說的是更多,更多那些在無數(shù)個寂靜深夜里獨自咀嚼的、滾燙而禁忌的渴望。
夏薇的父親夏明遠坐在蘇嵐旁邊,帶著儒雅的微笑,適時地加入話題,
談論著某個藝術展或收藏界的趣聞。他的存在像一道溫和的屏障,隔開了我過于黏著的視線。
我強迫自己將目光轉向夏薇,回應她那些關于畫展、電影、新書的熱情討論,
扮演著一個體貼專注的男友角色。但我所有的感官,依舊固執(zhí)地聚焦在蘇嵐身上。
她說話時平靜的語調,她傾聽時微微頷首的姿態(tài),
她偶爾拿起餐巾擦拭嘴角的優(yōu)雅動作……都像無聲的指令,牽動著我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