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鳳臨天下廢帝詔書我,大周皇后,在五十壽宴上被皇帝要求跪拜他養(yǎng)在宮外的外室之子。
“母后慈愛,定會成全朕與如絮的骨肉團(tuán)聚。”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
我的好兒子們低頭避開我的視線。 就在此時,
我親自撫養(yǎng)的國師突然當(dāng)眾跪在我腳下: “微臣斗膽,愿請娘娘登基為帝?!?我笑了,
從袖中抽出另一份圣旨: “巧了,這是廢帝詔書?!?養(yǎng)子臉色慘白:“母親,
您不能…” “住口!孤是你母皇。” 我轉(zhuǎn)向皇帝:“至于你蕭啟,和你那外室子?
” “來人,廢為庶人,送去給柳如絮收尸?!苯袢?,是我五十壽辰。未央宮殿宇開闊,
重重疊疊的明黃錦緞從高高的檐角垂落下來,在穿堂而過的暖風(fēng)里無聲飄蕩。
沉香的氣息濃醇得幾乎有了質(zhì)感,厚重地沉淀在每一個角落。
金線織就的蟠龍飛舞在殿柱之間,赤紅的宮毯蔓延開來,一直鋪到丹陛之下。
絲竹管弦的聲音隔著殿門隱隱傳來,是歡快的、慶典該有的調(diào)子,
卻莫名透著一股精心雕飾下的空洞。偌大的正殿內(nèi),烏壓壓地聚滿了人。
皇親國戚身著蟒袍霞帔,朱紫重臣束著玉帶,云鬢花顏的命婦們珠翠環(huán)繞,
每一個人臉上都端著無可挑剔的、恭敬而喜慶的笑容。
他們像一幅用金粉和朱砂精心描繪的盛世畫卷,華美卻毫無溫度。
我端坐在殿中最尊貴的紫檀鳳椅上,冰冷沉重的鳳冠壓著我的發(fā)髻,綴滿的明珠和點翠寶石,
每一顆都沉甸甸地映照著殿內(nèi)輝煌灼人的燈火。身上繡著百鳥朝鳳的皇后正裝禮衣,
絲線繁復(fù)華麗,金色的鳳凰仿佛隨時要振翅飛去,可層層疊疊的衣料裹在身上,又沉又悶,
隔絕了殿內(nèi)的暖意,只留下一片內(nèi)里的冰涼。指尖無意識地?fù)徇^冰冷硬實的紫檀扶手,
那上面繁復(fù)的云龍紋路深刻得硌手。我的目光,帶著一種自己都未察覺的審視,
緩緩掠過下首。蕭啟,我的“丈夫”,大周的皇帝,坐在略低于我的金座之上。
他今日穿著更顯莊重的玄色繡金龍袍,眉宇間是帝王應(yīng)有的威儀,
嘴角甚至還噙著幾分與壽誕相宜的、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但那笑意,
并未觸及那雙深潭似的眼眸。他正微微側(cè)身,向著身旁的一個人。那人,名叫蕭遠(yuǎn)。
不過十六七歲年紀(jì),穿著一身嶄新的、料子上乘的靛藍(lán)色云錦袍服,
腰間玉帶懸著價值不菲的佩飾。此刻,他正垂著頭,似乎極為恭順謹(jǐn)慎,
只是那藏不住的身形骨架卻透著一股野草般未經(jīng)馴化的、略顯僵硬的挺拔。
他的母親……那個名叫柳如絮的女人,曾是我入宮以來漫長歲月里,
一根幾乎要嵌進(jìn)骨縫的刺。蕭啟對她藏得極深,深到連我這個執(zhí)掌六宮,
號稱“洞察幽微”的皇后,
也是在蕭遠(yuǎn)五歲那年才徹底確鑿了她的存在和她那不可撼動的分量。絲竹聲恰到好處地暫歇,
殿內(nèi)隨之安靜下來,只余下觥籌交錯的細(xì)微余韻尚未散盡。就在這片恭敬維持的寂靜里,
蕭啟緩緩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形帶著無形的威壓。他端起手中的九龍玉杯,
杯中琥珀色的瓊漿微微晃動,映著他臉上那一抹看似平和而鄭重的神情,他轉(zhuǎn)向了我。
“皇后。”他開口了,聲音醇厚而清晰,穿透了大殿中的細(xì)微嘈雜,
清晰地落在每一個人的耳畔。原本低著頭的蕭遠(yuǎn),仿佛驟然被無形的線牽動,猛地抬起頭,
一雙年輕的眼睛里瞬間交織起震驚、不解和一絲難以掩藏的……異樣的光。
蕭啟的目光掠過他,隨即落回我身上,
那是一種混雜著不容置喙的命令和一絲奇異的、近乎安撫的溫和?!敖袢帐腔屎笪迨f壽,
普天同慶,”他頓了頓,目光在殿內(nèi)環(huán)視一周,所有竊竊私語倏然消失,空氣繃緊了,
“亦是天家骨肉團(tuán)聚的好日子。遠(yuǎn)兒,乃朕與如絮所出,流落民間多年,今日蒙上天庇佑,
得以歸來認(rèn)祖歸宗?;屎笏貋泶葠蹖捜?,母儀天下,于此事,
朕深知皇后定能體諒朕為人父之心?!蔽业男奶凇绑w諒”二字落下時,驟然停了一瞬,
隨即又劇烈地、不顧一切地狂跳起來,撞擊著冰冷的胸腔,幾乎要沖破那層華麗的禮衣。
寒氣,一股比殿外深冬更為酷冽的寒氣,從我的腳底猝然升起,沿著四肢百骸直沖頭頂,
將那沉重的鳳冠也凍結(jié)了。我的手藏在寬大的袖袍里,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皮肉之中,
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才勉強維持住面上僵硬的、屬于皇后的、溫良恭儉讓的平靜假面。
蕭啟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既已歸來,即為朕之骨血,大周之皇子。
長幼尊卑,禮不可廢?!彼⑽⑻Ц吡寺曇?,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皇權(quán)威嚴(yán),
目光緊緊攫住我,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落在這寂靜如墳?zāi)沟牡钐弥醒耄骸罢埢屎箅x座,
上前一步,受皇子蕭遠(yuǎn)三拜之禮,全其孝道大義,也為這骨肉重聚……做個體面見證!
”“轟”的一聲,有什么東西在我腦中徹底炸開了。血涌上頭,又被那刺骨的寒冰瞬間凍住。
體面?見證?讓我堂堂大周皇后,在他五十壽辰之日,在這象征無上榮光的未央宮中,
在滿朝文武、皇親貴胄的睽睽注視之下——離座屈膝,跪下去,
去受一個宮外卑賤私生子的三拜大禮?成全他“孝道大義”的表演?羞辱如同最劇毒的藤蔓,
猝不及防地纏繞上來,勒住了我的咽喉,纏繞了我的心臟,冰冷粘膩,
帶著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那不僅僅是他對柳如絮那個女人的偏愛,
更是對我這幾十年來中宮之主地位的徹底否定!是在將我一生踐踏在塵埃里,還要踩上一腳,
告訴所有人,連同我自己,我的尊榮不過是他掌心翻覆的玩物。
視線猛地投向我的兒子們——我那冠以國母之尊的皇后寶座下誕育的皇子們。長子蕭承燁,
次子蕭承睿。他們穿著親王的蟒袍,本該如青松勁竹般挺立在我身前。此刻,承燁垂著頭,
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案幾上金盞中微微晃動的酒液,
仿佛要將那杯子看出個洞來;承睿則把臉偏向了另一個方向,下頜繃得死緊,
脖頸都泛起不自然的紅色。那是一種欲言又止卻又不敢、無法言說的痛苦和……沉默的懦弱。
沒有人為他們的生母,為當(dāng)朝國母說一個字。無形的重壓碾過我的脊梁。整個大殿,
靜得如同沒有活人的墳場。剛才的歡樂祥和被生生撕裂,露出底下令人窒息的森然冷硬。
連呼吸聲似乎都被人刻意壓抑到了極致。所有的目光,
帶著驚駭、錯愕、難以置信、小心翼翼的揣測和令人作嘔的窺探欲,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
像無數(shù)根無形的針,刺在我身上??諝獬林氐萌缤酀M了鉛,每一寸都壓得人胸膛發(fā)痛。
眾目睽睽之下,那無形的、名為皇權(quán)的鞭子已高高揚起。我,周蘊,
大周王朝三十載執(zhí)掌鳳印的皇后,我的膝蓋似乎已不受控制。
在蕭啟那雙深潭般、帶著冰冷審視和不容違逆的視線里,
在他刻意營造的、這鋪天蓋地的死寂壓力里,身體本能地對那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生出了屈服。
那沉重的裙擺拂過冰冷的金磚地面,發(fā)出細(xì)微到幾乎聽不見的摩擦聲,
膝蓋緩緩向下彎曲了一分。就在那一剎那,視野的余光瞥見了那玉階邊緣。那金磚之上,
不知何時沾上了一點細(xì)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灰漬,是被風(fēng)吹入?
亦或是某個宮人匆忙中不慎留下的痕跡?那點污濁,如此突兀地烙印在澄亮的金磚上,
像一個刺目的譏諷烙印。就宛如這個壽宴,這身沉重的朝服,這虛偽的盛宴,
我這可笑的一生——表面金碧輝煌,內(nèi)里早已污濁不堪,搖搖欲墜。
一股驟然爆發(fā)的決絕恨意,帶著同歸于盡般的毀滅氣息,猛地沖垮了那片刻軟弱帶來的動搖!
屈膝?跪拜?蕭啟!你也配?柳如絮生的兒子,也配?!
幾乎是隨著身體那一點微不可查的動搖,
一個頎長沉穩(wěn)的身影毫無預(yù)兆地從皇子宗室的班列前方一步踏出!
2 國師跪諫廢帝風(fēng)暴深青色的鶴紋官袍,玉色腰帶勾勒出挺勁如修竹的身形,步履穩(wěn)定,
袍袖帶風(fēng),瞬間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是紀(jì)衡!那個我親手從掖庭寒微之地挖掘,
親自延請名師教導(dǎo),十四歲便在欽天監(jiān)嶄露頭角,
十五歲為我大周成功推演避過一場大旱而被冊封為“天師”,十八歲便掌國師印,
以通天徹地、匡扶社稷之能在朝野享有極高威望、被我視若親出的國師——紀(jì)衡!
他離丹陛如此之近,幾步便已立于大殿中央最空曠的位置,
立于那凝固的、窒息般的目光風(fēng)暴的中心。他沒有絲毫猶豫,
更沒有去看階上臉色瞬間沉冷如鐵的蕭啟,
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未曾給那個因突然變故而驚愕抬頭的蕭遠(yuǎn)。在所有人的猝不及防中,
在蕭啟眼中冰層乍裂、怒火即將噴薄而出的前一刻——紀(jì)衡猛然轉(zhuǎn)身,
寬大的袍袖隨之在身側(cè)劃出一個利落的弧度!他面朝著我,對著高坐于鳳椅上的我,
毫不猶豫地掀袍!屈膝!“咚——!”膝蓋重重砸在堅硬無匹的金磚地面上,
發(fā)出的那聲悶響,如同驚雷炸裂在所有人耳畔!隨即,
他以一種震撼人心、斬釘截鐵的忠誠姿態(tài),深深地、恭謹(jǐn)無比地俯身叩首。
額頭觸及冰涼的地面,發(fā)出清晰可聞的輕響。那姿態(tài),如同臣子覲見真正的、唯一的君主!
“微臣——紀(jì)衡!”他的聲音清越響亮,如同玉石相擊,
帶著一種斬斷所有猶豫和回旋余地的鋒銳,穿透了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殿堂,“斗膽,
泣血直諫!”每一個字都敲在人心最緊繃的那根弦上。“皇后娘娘圣德昭彰,垂范天下,
德澤萬民!此乃天命所歸,萬民所期!”紀(jì)衡的聲音不疾不徐,如同宣告神諭,
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砸在每一個人心上,“然則國事維艱,
非大德大能者不能挽此狂瀾于既倒!今社稷懸危,奸佞竊朝,綱常傾頹,
非天降圣人不足以滌蕩乾坤,開萬世之太平!”我的呼吸驟然屏住,血液在凝固的寒冷之后,
瞬間又化作滾燙的熔巖,直沖頭頂!紀(jì)衡……他竟敢……他竟敢……他在說什么?!
大殿之內(nèi),一片死寂之后,驟然爆發(fā)出無法壓抑的巨大抽氣聲!
無數(shù)倒吸冷氣的聲音匯聚在一起,成了這可怕寂靜中唯一的詭異和聲。隨即,
是死水投下巨石般的死寂,比方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滾圓,
幾乎要脫眶而出,死死地黏在殿中央那個伏地叩首的身影上。無數(shù)的竊竊私語在喉頭滾動,
卻因極致的震驚和恐懼而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心跳聲,如同密集的戰(zhàn)鼓,砰砰砰砰,
擂在自己的耳膜上。階上,蕭啟臉上的那最后一絲偽裝的平靜徹底粉碎。
龍袍下的身軀似乎在微微發(fā)抖,那是一種暴怒到極點之前瀕臨失控的征兆。
他的臉孔在瞬間漲紅,緊接著血色又猝然褪盡,轉(zhuǎn)為一種可怕的青白,
眼神如同淬了萬年寒冰的利刃,死死釘在紀(jì)衡的脊背上,仿佛要將他生生釘穿。
額角暴起的青筋突突直跳。皇帝終于失態(tài),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之上,
那沉重的實木龍案發(fā)出沉悶的巨響,杯盤震得叮當(dāng)作響!“大膽紀(jì)衡!
”蕭啟的咆哮終于爆發(fā)出來,帶著被嚴(yán)重冒犯、被公然挑釁了無上權(quán)威的狂怒,
震得大殿簌簌發(fā)抖,“妖言惑眾!狂悖犯上!你竟敢在朕的面前,行此大逆不道之舉?!
簡直罪該萬死!
御林……”“陛下息怒——”一個蒼老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慌驟然響起,
是內(nèi)閣老臣王御史,他撲通跪下,“國師…國師許是…許是…”他“許是”了半天,
駭?shù)谜f不下去。“大膽?!”我的聲音陡然揚起,如同冰棱撕裂凝滯的空氣,尖利、冰冷,
清晰地壓過了蕭啟的咆哮和殿內(nèi)所有混亂的抽氣與嗡鳴!時間,仿佛在我開口的這一刻,
被徹底劈裂。剛才那被羞辱、被逼迫、被親生兒女視若無睹的滔天恨意,
那沉淀了數(shù)十年冰冷絕望和無窮算計的暗流,
那在紀(jì)衡石破天驚一跪之下掀起的、足以燒毀理智的巨浪——所有這一切,
都被這冰冷的兩個字瞬間封凍,凝聚成了一把寒光凜凜、吹毛斷發(fā)的絕世利刃!我的手,
藏在寬大的鳳袍袖中,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此刻,它精準(zhǔn)地探了進(jìn)去,
沒有絲毫猶豫和顫抖。觸手溫潤微涼,那是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錦帛,內(nèi)里襯著明黃底紋。
指尖傳來熟悉而堅硬的觸感。就在蕭啟暴怒的目光,蕭遠(yuǎn)難以置信的眼神,
以及滿殿呆若木雞的朝臣那凝固的驚懼之下,
我的手臂從寬大的、繡著金鳳的袖袍中猛地抽出!那動作干脆、利落,
帶著一種撕破一切虛偽矯飾的決絕。一匹明黃色的絲帛被我高高揚起!
那刺目的明黃在殿內(nèi)無數(shù)燭光和水晶燈盞的輝映下,
散發(fā)出一種至高無上的、令人不敢逼視的帝王之威!與蕭啟身下那張九龍椅的顏色,
一般無二!甚至更亮、更刺眼!“大膽?!” 我冷笑出聲,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的冰屑,
擲地有聲,鏗鏘地砸在金磚之上,震得人心頭發(fā)顫,“陛下是在說誰?